困草
第二天早上,门铃响的时候,林妈正在清扫楼下的房间。她开开心心地应了门,很热心地招呼着魏伯渊:[请进,魏先生,雪岚大概在楼上房间里。我去叫她。”
但雪岚并不曾留在自己房里。相反地,她坐在花厅里等他。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响,她就向前头走来了。然而平日里走惯了的地方,今天却突然多出了一些阻碍。在雪岚还未发觉不对以前,她已经踢上了林妈留在路上的吸尘器,一跤向前跌出。雪岚惊叫一声,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堵男性的、厚实的胸膛。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一个低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她惊魂甫定地点了点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和她这样接近,她可以清楚听见他急促的心跳。他被她这一跤吓着了!这个认知使她心底升起了一丝秘密的欢愉。然而他所遇见的,是她的盲眼生涯中最可怕的一个部份——未知的危机,他当然应该害怕的。事实上她自己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噢,天,如果她不是这么急于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只会待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的废物,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就冲了出来,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天哪,雪岚,我……对不起。”林妈急急赶了过来,声音里充满歉意:“我以为你在楼下的。我要是早晓得你已经下楼来了,就不会把吸尘器留在路中间,也不会害你摔跤了!]
[不要紧的,林妈,只是一个意外。雪岚也并没真的跌跤,别放在心上了。”魏伯渊安慰道。林妈咕咕哝哝,一面收起了吸尘器。
“可以走了吧,雪岚?”
她点了点头,感觉到他的手过来扶住了自己,一路向外行去。这又是一个艳阳天,温暖而不懊热。雪岚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微笑,仲春湿润的微风吻上了她的脸颊,将她印花的长裙吹得贴在她修长的腿上。
[我今早替你打了几个电话,帮你在盲哑学校的点字班报了名。我还替你申请了一只导盲犬。不过这种狗一向供不应求,所以大概还要等一阵子。”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
雪岚忍不住笑了。“你好像恨不得在一天之内就把我的生活全翻过来似的。]
“既然你自己不做,当然只好我来做。”他镇定地道。
雪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后一个问题突然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喔,天,我都忘了!”她低语:“我妈妈……我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
“导盲犬并不是一般的狗——”
“对她来说可没有差别。”
“但导盲犬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生活啊!有了导盲犬,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走动,不必有人陪伴,也不必害怕迷路跌跤什么的。举例来说,如果有了一只导盲犬,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去绊到那个吸尘器了。”
她抿紧了下唇,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还是不会让我养狗的。”
“再说吧。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她呢?”
“恩,她到高雄办事去了,明天才会回来。”
“原来如此。对了,雪岚,你应该开始做点运动了,导盲犬的个子都很大,要想使唤它们,可得真要有几斤力气才行。”
雪岚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不会有用的,她知道。她的母亲外表虽然纤弱,意志力可和钢铁一样的顽强。她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即使一只导盲犬可以给我全新的生活……雪岚甩了甩头,将这悲伤的念头扔出脑海。至少我还有今天……是的,至少我还可以拥有今天。
而这一天是这样的美好。魏伯渊带她到了一颇负盛名的美容院去——资料是林妈提供的——因为时间还早,店里没什么客人。美发师很细心地为她剪出了一个漂亮的发型,沿着脸颊修剪下来的发线衬出了她优美的五官,以及她纤细的颈项。虽然她自己看不见,但是魏伯渊的赞美使她相信自己是美丽的。
而后他们去吃中饭。有了昨天的经验,她今天上街吃饭的时候来得自然多了。而整顿饭里,他们都聊天聊得非常开心,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诗词和小说。他的专长偏向西方历史,现代诗读得比古诗多:但当雪岚谈到苏东坡和晏几道时,他也带着极大的兴趣来和她讨论:当他谈到目下西方世界的文学倾向时,她也兴致高昂地和他说个不休。而后餐厅里播放的古典音乐又引起了他们对音乐的讨论……雪岚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谁说过这样多的话了,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自己聊得欲罢不能。魏伯渊似乎有着与她相类的感觉。因为吃过饭后,他们在餐厅里一直待到下午六点。然后他笑了:“我们是在这里再吃一顿,还是换个地方去?”
她完全忘了时间的飞逝。他们吃饭、聊天、听音乐,然后他载她去兜风……一直到过了晚上十点,魏伯渊才送她回去。
“谢谢你,我玩得好开心。”雪岚对着他微笑,温柔地拉着他的手。既然他整日里都挽着她行动,这样的接触对她而言,已经和呼吸一样的自然了。
“我也玩得很开心。”他认真地说:“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而且很有深度。你为我开启了另一扇窗子,使我得以用另一种角度去观察事物。这对我而言也是很不寻常的。我也要谢谢你,雪岚。”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话使她想哭。雪岚低下了头,突然间感觉到他环住了自己的肩膀。雪岚的心跳突然加快。在这一刹那间,她强烈的意识到他的体温,他的接近,他男性的气息。整日里环绕着他们的、温馨而愉悦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紧张了。雪岚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林妈的声音在门前响起:“雪岚,是你回来了吗?”
他猛地放开了她。雪岚深深吸了口气,试着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林妈的下一句话像炸弹一样地炸碎了她的努力:“太太回来了。知道你出去了,她好像不大高兴呢。”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怕里头的人听见似的。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指尖蓦然间变得异常冰冷。魏伯渊立刻感觉到她的紧张,本能地握紧了她的小手。
“你很怕她,是不是?”
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无言地点了点头。[这很荒谬,是不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是……”
“我陪你进去。”他轻轻的说。
“不!”雪岚惊喘:“她——可能会对你很无礼的!”
“那么我就更应该进去了。”
“伯渊——”
“记得我昨天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要求你信任我。”他的声音低沉:“来吧,雪岚。”不等她再度开口,他已经推开了门,走进了她家的客厅。
“还晓得回来啊,雪岚?”纪太太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你这一整天野到那里去了?”
“只是……只是出去吃饭而已。”雪岚细声道:“妈妈,这一位是——”
“免了。”纪太太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就给我上床去。史大夫要你多休息,怎么可以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妈妈,我并不累——”雪岚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少跟我顶嘴!”纪太太怒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吗?照顾你已经够麻烦的了,你还不跟我合作,净给我惹麻烦,你是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雪岚颤抖了一下。她新生的自信,在母亲毫不留情的攻击之下,就像是向阳的雪花一样的化掉了。和魏伯渊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然而现在,她又开始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毕竟是个残废,是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
魏伯渊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发现他已经非常、非常生气:[请容我介绍自己,纪伯母。我叫魏伯渊。魏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刚从国外回来,刚知道令媛的事:因此我决定过来看看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明天想带令媛出去走走。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吧,雪岚?”
雪岚还没来得及回答,纪太大已经插了进来:“不行,雪岚明天必需在家里休息。”
“雪岚年轻而且健康,出去走走对她只有好处。”
[雪岚是个瞎子,你想叫每个人都看纪家的笑话,是吧?”纪太太的声音既冷且硬:“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现在,请你——”
“雪岚已经是成人了,她有能力为她自己作主。我要求您同意,不过是因为尊重您是雪岚的母亲,而我的家教要求我尊敬长辈。但长辈也得有值得尊敬的地方,而我发现您很难向我证明这一点。”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沈的怒气:“我已经决定竭尽全力帮助雪岚独立,使她再一次成为她自己的主人:对我而言,这个目标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如果我显得无礼,还要请您谅解。明天下午两点,我会来带雪岚出去。如果到时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将她找出来。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雪岚吓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很感激自己的失明,使她不用看母亲那怒得发青的脸色。纪太太显然是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房子里一片寂静。就在此时魏伯渊重重地握了握她的肩膀,沈声道:“明天见,雪岚。再一次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
他说的话,以及他还留在他肩上的力气,奇异地给了她勇气。雪岚发现自己用着一种平静的声口对自己的母亲说:“您说得对,妈,我已经很累了。我这就上床去睡。晚安。”不等纪太太回答,她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房里,雪岚长长地吁了口气,立时软倒在床上。妈妈一定是气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让她安然逃月兑的。但是明天定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雪岚慢慢地换下衣服,开始做睡前的梳洗工作。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为自己的生活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并且已经开始实行。她不能、也不愿意再回过从前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在魏伯渊的身边,她曾经享受了大自然丰盛的给予,也曾安然自在地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感觉到人世的纷攘及活力,更曾经上馆子去吃饭……而,一头导盲犬将给她更大的自由,领她向一个更开阔的世界。明天,雪岚对自己说:明天,我必需说服妈妈让我养一头导盲犬。
话虽如此,要想鼓起勇气去面对她的母亲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雪岚睡得不好,醒得也很早:她在自己房里磨蹭,想尽量延迟下楼去吃早饭的时间: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等林妈来叫她吃早餐的时候,她只有鼓足勇气下楼去,一面希望:她昨夜所感到的勇气还能多少剩下一点。
这一顿早餐吃得她食不知味。林妈的手艺一向很好,稀饭和小菜也一向很合她的口味:但整个吃饭时间里,纪太太都不怎么说话。这和平日的情况实在是大不相同。雪岚试着问她事情办得如何,在高雄玩得怎么样,都只换来一声简短的回答。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实在可怕。很显然的,经过一整夜的缓冲期,她母亲的怒气不但丝毫未消,只怕反而更强烈了。
雪岚很勉强地吃完一碗稀饭,硬着头皮等着。
“我希望睡了一觉以后,你的神智回复过来了。”纪太太冷冰冰地开了口:“我不晓得那个姓魏的小子在玩什么花样,但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这种荒唐事不许再继续下去,听到没有?”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他替我开了一扇新窗,让我知道我还可以有别样的人生。我想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头的世界,多接触其他的人……妈,如果爸爸还在世的话,我相信他会鼓励我这么做——”
“你爸爸!”纪太太啊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无法形容的怒气:“他当然会希望你出去到处乱跑了!他自己就是那个样子!一年到头不在家,一年到头东飘西荡!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我身边!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于交通事故!我可不想你也变成那个样子!你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那儿也不许去!”
雪岚震惊得全身止不住地抖动。父亲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她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爱笑且爱玩。她一向很少和母亲谈及自己父亲,因为纪太太很不愿意谈他。她总以为那是母亲无法面对丧偶之痛的缘故,现在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发现使她震惊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可是……妈妈,你难道不爱爸爸吗?”
“爱他?”纪太太嗤之以鼻:“在他那样待我之后?”
雪岚呆呆地坐在当地,费力地吸收她刚刚听到的讯息。呵,当然啦,这解释了许多事,不是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雪岚开始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对她会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强烈得近乎病态。母亲对她的占有欲一向很强,但自从她发生车祸以后,更是来得变本加厉……“妈,”她慢慢地说:“你是怕我会变得像爸爸一样,整天在外头乱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么?我不会那样的……]
“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医生!”纪太太清脆地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我来懂你,哪有你来懂我的份?不许你再见那个姓魏的小子!他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说?”雪岚有些困惑地问。
“你才认识他两天就变了!你变得大胆无礼,连妈的话都不听了,你——]
“可是妈妈,这种改变并不坏啊?我觉得比较有自信了,也比较敢于争取应该争取的东西了;他使我从冬眠中活了过来,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妈!”最后这几句话是从她心底喊出来的。
“反正你不许再见他就是了!今天下午他来的时候我会这样告诉他,不许他再上我们家来。”
“妈,”雪岚的身子急切地向前倾,再一次试着说服她美丽而顽固的母亲:“他只是要我去学点字,并且给自己找到一条导盲犬而已!”
纪太太立时抓住了这个可资攻击的缝隙:“家里不许养狗!”
“如果我有了一条导盲犬,就可以自己出门上街去了,妈——”
“我说不行!”
“妈,”雪岚绝望地道:“你难道不希望我能克服失明的困难吗,进一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那样一来,我就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负担——]
“独立?”纪太太嗤之以鼻:“你想怎么独立?去找工作吗?你一个瞎子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按摩师吗?别儍了,雪岚,面对现实吧!这整个的想法根本是一场闹剧!那个姓魏的小子是神智不清了,才会给你这种希望。老实说,这是一种很残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说那个小子对你没有好处,你还不信呢!”
雪岚瑟缩了。妈妈说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是不是顺从自己的命运来得容易一些?这样的挣扎似乎太艰难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雪岚的退却,纪太太满意地下了结论:“那么就是这样了。今天下午,我会告诉他说你不想再见他。相信妈,这样做对你是最好的。]
雪岚垂下眼睫,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衫。到底谁才是对的呢?
妈妈,还是伯渊?
决定究竟在那里?
然而对纪太太而言,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退缩,也相信这整椿事不过是一段春日的插曲。女儿终究还是她的乖女儿,虽然有时会受到外来的下良影响,但只要晓以大义,她很快就又回复正常了。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说:[今天晚上,你金伯伯他们要来打麻将,你可以下楼来和他们聊聊天什么的。我待会儿得和林妈谈谈,看弄点什么当消夜比较好。”
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日子又回复到那种一成不变的模式了,她愁惨地想着,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喔,天哪,我如何受得了这个呢?园子里的花香随风飘来,外头有车声来来去去,孩童高亮的笑闹和尖叫在街上起落,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这个世界正在呼唤她啊!
雪岚绝望地将头抵在窗玻璃上,感觉到泪水湿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