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国王宫
灯火通明,奢华夜宴,只为迎接娇客到来。
爆殿里来来去去的宫婢,停不下脚步的忙碌,歇不下眼神的繁忙。
自二公子迎回北方圣巫女后,男子见了她的容貌莫不屏气凝神、叹在心底,迷醉于她绝世的姿容。
年轻一辈的官婢们也心不在焉,忍不住在歇脚时刻与旁人窃窃私语,这一切,皆因慑于北方圣巫女举世无双的绝美脸庞与冰冷气质。
寒音是美丽的,一般人的惊艳并不奇怪,怪的是老一辈的宫女一见到她,犹如见鬼,少了羡叹,甚至露出一股令人不解的惊愕。
素未谋面,何来惊愕?这就是令人不解之处。
寒音与世绝俗,从来不在意旁人对她的看法,此时坐在席上,也是默不吭声。
然而,沐殷不同,他已将老宫女们的反应留心注意。
“君上驾到!”
沐华君偕君夫人走进高雅的殿内,接受众臣的行礼,双双在正中前头的彩垫坐定。
“子枢,你回来了,路上平安吗?”
“启禀君父,儿臣已请来圣巫女。”
“好!好!君父知道你一定能完成使命,这次辛苦你了。”
沐华君温和的转向远来的贵客,他心知二子这回定是吃足苦头了,但最后总算是苦尽笆来,这一切都有了代价。
沐华君总算放下心头大石,他朗声大笑,为长子即将病愈开怀。
“圣巫女芳驾……”沐华君将目光转向北方圣巫女冷若冰霜的容颜,想要表达感谢之意,但在见到寒音的那一瞬间,他竟然脸色大变,手指着她,气息不稳的说:“你……你……”
君夫人见一向注重仪容表态的丈夫如此失常,也转向寒音,不料她的脸色更是苍白,发出又惊又慌的叫声,“呀!你……是你……”
场中大臣有的表情莫名,有的神色古怪,大家面面相觑,不敢私下交谈。
寒音皱起眉头,对于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感到不悦,她将眼光移向沐殷,自然而然地求助于他。
“君父?母亲?”沐殷出声,提醒两人的失态。
君夫人深吸口气,又叹息,牢牢将寒音看着,“不,不是你……你太年轻……而我们都……老了……”
“不……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不是……”沐华君受到极大的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君上……”君夫人又叹一气,挽住丈夫,向众人说:“君上身体不适,改日再为贵客洗尘吧!圣巫女……望你海涵。”
众人惊疑不定,跪下行礼,说了一番“恭请君上恭安”之类的话,唯有殿上的北方圣巫女昂然而立,目光如冰,目视两人离去。
最后,寒音与沐殷相视,两人存在同样的疑虑——“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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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巫女,君夫人已经让奴婢们准备好内殿,服侍您休息。”
宴散之后,寒音的眼不由得追随着沐殷的身影。
只见人群涌入,她与他的身边突然包围了许多宫婢、侍卫,将两人的距离愈推愈远。
沐殷远远对上她的眸,眸色平和,竟似在安抚着她顿起焦躁的心,然后被众人簇拥而去。
他就这样走了?
两人临去的相望,好像自此之后命运将是全然不同的转戾点。
荒谬!一直以来,她都想要摆月兑这人,怎么可能会有失去什么东西的惆怅?
“圣巫女?”侍婢还战战兢兢的等她回应。
“太子现在在哪里?”
“殿下正在太子殿休养。”
“去通知沐华君与君夫人,我现在要去替太子疗伤。”她要速战速决,华美的宫殿与人群的杂思都不适合她。
“可是……”
群婢面有难色,君夫人命令她们必须即刻送北方圣巫女入殿,不能让圣巫女与沐殷有机会见面。
领头的宫婢说:“天色已晚,圣巫女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明日您精神饱满,再为殿下审伤吧?”
“我不是来沐国吃饭、睡觉的,就算今日能为太子治伤,也还必须调养几日,我尚有要事待办。”
面对寒音语调冷漠,几乎是不留情面的话,宫婢更是不知所措。
她们一辈子在宫中,迎来往去的都是气质高雅、说话像隔了一层纱的名门贵族,曾几何时应付过这般美若天人却冷漠无比的女子。
“太子殿下已经歇息了。”不知所措之余,为首的宫婢不假思索将最挂念的事月兑口而出。
原来如此。太子殿下已经睡了,所以其他的人不管要生要死都得等一等。
哼!太子又如何?这些国君讲求礼制仁义的表面,最先照顾的还是自家人。
“他睡了我没睡。沐华君找我来,主要还是要为太子治伤,想必他比我急。你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去找也是无妨。”寒音平淡的说,她其实不想为难这些不由自主的奴婢。
“不、不……”
爆婢哪敢放任她一个人在宫殿乱闯。
“奴婢这就请人去通报,立刻带您到太子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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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内,满室噤若寒蝉。
“如何?”只见寒音拈指在沐离熟睡的面容指来比去,闭目不语,君夫人忍不住探问。
小小的太子殿里聚集了十多个人,人人心念不同。
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紧张,还有心存恶念,暗暗诅咒太子一蹶不振的。
丙真是人本为己,人心难测,这些人前倨后躬,还不若沐殷一人光明磊落。说也奇怪,她为他的大哥治伤,为什么他却没来?
今日聚集殿内的人,看来都是沐国位高权大的重臣,适才她感受到众人纷杂心思,就足以探测到沐国政局不若表面上平静,以沐殷的为人,恐怕要吃暗亏,卷入这场风波。
寒音皱眉。她是怎么了,老是想起沐殷?
她语带不耐,“我行功时,不许旁人打扰,你们退出宫殿三尺之外。”
沐离生得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失魂落魄,为情神伤。
遗落了三魂之“幽精”,邪入了七魄之“雀阴”,才会导致精神恍惚,心劳气散、邪秽暗生。
留着一把长须的礼官忙说:“圣巫女,有道是男女有别,即使亲如兄妹,五岁即不同席,十岁……”
“出去!”寒音眉眼动都不动。管你男女五岁、十岁不能怎样?哪来这么多麻烦的规矩。
“这……”礼官老脸挂不住,僵着。
“太子就劳圣巫女费心了。”君夫人制止礼官,然后与众人一起退下。
寒音花了一个时辰,便将沐离失离的魂魄归位。
“你是……”沐离迷迷糊糊睁眼,看见貌若天人的寒音,不由得愣住。“是神人吗?”
寒音耗了灵能,感到倦意,淡淡说:“休息吧!”只手一点,沐离立即睡去。
往后,她只要为沐离调养七日,就能让他回复神志,剩下的是他自己的心病,只有时间才能为他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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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到沐国那日起,寒音再也没有与沐殷交谈过。
沐国是崇尚儒道思想的国家,男女之防甚严,不得同处一室,不得私相交谈,绑手缚脚的规矩多如牛毛。
只要她出来走动,身后就跟着一群侍女,明的说是服侍她,暗的像是监视。大概又是为了什么男女不得怎么样的规矩。
沐离已经将近痊愈,但沐华君从那回罢宴后,就开始一病不起。因此,沐国国政没有因为太子复元渐入佳境,反倒落入空前的危机。
柄君病重之际,朝政势力一分为二,保守的旧派拥立太子,改革的新派拥立二公子。
寒音只在这里留了七日,就清楚感受到沐国风起云涌的政争。
争什么呢?百年之后,还不都化为尘土。
这里的每个人、每件事物,都虚假得令人不耐。
相较起来,沐殷似乎还算是最不迂腐的人。
寒音想起前日不经意在廊上与沐殷相遇,她狠狠瞪他一眼,他却不怒反笑,眼眸晶晶闪亮着,知道她的无奈,然而碍于两人身后都跟着一串人粽子,仅仅擦肩而过,一句未谈。
遭妖道袭击的隔日,她癸水已尽,灵能恢复,即刻为沐殷治愈伤口。
犹记那夜,他伤重体弱,也没有半分埋怨,甚而还妄想为她守夜,只要她一夜好眠。
她冷着脸逼他睡下,屈膝坐在他身旁添火加柴,时而恍惚,只瞧着他平静的睡颜。
若说,只要我活着,便要护你……
寒音皱眉,不悦地甩出流连脑海的这句话。
她忘不了那一夜。他说话的表情,他语调的低沉,她的惊愕,她的心悸,甚至是当时的温度、气味与空气,还有紧紧相依的唇瓣。
这一切太鲜明、太清晰,太令人难以忘记。
“圣巫女?”优雅的唤声将寒音游离的神志唤回。
寒音不语,冷淡的眸回视君夫人。
“请圣巫女留至仲弦大婚后再走吧!”君夫人客气地挽留。
君夫人一直很客气,客气地接待,客气地感激,似乎要为那日失神丧智、病卧在床的丈夫克尽地主之谊。
“母亲,儿臣求见。”门外传来沐离的声音。
“进来吧!”
进门的男子生得俊秀斯文,与沐殷的气质十分相近,但又不尽相同。
沐离是温和的,他是教女人瞧了都会喜欢的男人,外表干净斯文,内心也是如此,纯粹的温文儒雅、表里如一,出身良好的环境使他举止优雅,能够在属于他的一方天地尽展从容。
相较起来,沐殷虽然相同的温文儒雅,也许在宫中地位尴尬、不上不下,则显得内敛许多。
沐殷将生性中独有的男子气概与霸气隐藏得很好,尽避这一点微乎其微,教人瞧不出端倪,但她看得明白,两人就是不同。
“夫人既与太子有事相谈,我先告退。”
“圣巫女请留步,我与母亲仅是闲话家常,毋需回避。”
沐离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眷恋,让君夫人瞧得心头一紧。
“不便打扰,告辞。”寒音淡淡道,仍是惜言如金,迳自离去。
君夫人的眸光如针,目送寒音走离的背影,她勉强压抑住那不舒服的感觉,柔声问,“离儿,有什么事?”
“母亲,儿臣不愿娶桑莞。”
“仲弦,你将来是一国之君,放眼各国,哪一位年届而立的太子还未立太子妃?如今你君父缠绵病榻,国家重担就要落在你的肩头……”
“母亲,儿臣实在不愿耽误表妹的姻缘。”沐离淡淡地打断。
清醒后的沐离马上要面对的就是君父病重、没有子嗣这些不得不正视的繁琐之事,经历一场生死别离的爱恋、神离志丧的病痛,他不再只凭感觉来判断事理,世事逼得他不得不成熟与敏锐。
昔日的赤子之心、为真心付出一切的自己,仿佛愈来愈遥远,他的表现,开始像一个太子。
也因此君夫人放下担子,敢与他谈论责任与国家,而这时刻,确实是刻不容缓。
“儿臣只想专注于国家大事,无心娶妻生子,再缓个几年吧!”
沐离不再像从前的鲁莽少年,对于世事的表态只有纯粹的黑与白,现在他懂得别把话说绝。
“晚个几年?离儿,知子莫若母,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清楚吗?”见他一意推诿,君夫人终于忍不住将要崩溃。“你不愿娶桑莞,因为你跟你君父一样,心里头想的是同一个人,桑莞命苦,同我一般命苦!”
她怨!自那北方圣巫女出现后,所有的一切都月兑出常轨。
桑莞是她哥哥的女儿,当今赤狄王的公主,就同当初的她一样,也是赤狄王的女儿,将要嫁给沐国的国君。
命运是残酷的,也是可笑的,重蹈覆辙,悲惨的宿命。
“母亲?”沐离见君夫人落泪,大吃一惊,也不懂她说的话是何用意。
“你心里明白,若我说要你娶的是那圣巫女呢?你是不是就有心娶妻生子?”
君夫人失控的声音在此时传入尚未走远的寒音耳中。
寒音本来无意潜听两人说话,但有股奇怪的坚持与神秘的力量教她凝住了脚步,她想不到这犹豫的瞬间,虽然在她的生命中占不到万分之一,却改变她的一生。
沐离愣住,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话。
那位北方圣巫女美若天仙、气质高贵,对他一直若即若离,他确实有些为她动心,但万万不到非她莫娶的地步,毕竟他的心底还存在着不可抹灭的身影。
见到沐离脸色微不自在,君夫人以为他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
“离儿,你要好好振作,明白吗?你君父病重,朝中暗里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你,一派支持殷儿,从前你大可安心做你的太子,天塌下来也有你君父给你撑着,现下你得靠你自己。”
“子枢?母亲,您太多虑了。”二弟沐殷的能力有目共赌,但一向懂得长幼之序,从来不轻易展露才能。
若说天底下的人最不可能伤害他的,就是沐殷,他甚至因母亲不信任沐殷而有些不悦。
他知道沐殷为了他付出的代价,天底下没有几个男子愿作女子的奴仆,但他的二弟为了救他,不顾体制与人言。
“朝中大臣,就瞧低你优柔寡断,暗暗有一派人马支持子枢,你这孩子真是不分轻重,不知危机已现!”
沐离愣愣地看着母亲沉重的脸色。
他与沐殷向来交好,他以为他国会有的兄弟阋墙不会发现在两人身上,而母亲向来也将沐殷视同己出,然而此时,她又为何要耳提面命、慎重嘱咐?
“你听过子枢的生母了吗?”君夫人只是闷闷地说,坐回榻上。
她不能让侄女重蹈覆辙,残酷的命运不能再来一次,她要扭转一切。
沐离虽然对母亲的反应不解,仍是将他从以前至今唯一所知的说了出来,“传说是君父在巡幸云江时救起了她。她貌若天人,性格温良,为报答恩人相救,于是对君父以身相许,自此君父将她视若珍爱,本来为她加封如夫人,却被她拒绝了,那时刚好外公赤狄王驾崩,封号一事就缓了下来;一年后,她生下子枢,可惜还是未及封号便香消玉损。往后,母亲您对子枢视如己出,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儿教养,儿臣也当他是好兄弟。”
“哼!哼哼!”君夫人冷笑,那充满妒意的表情令沐离瞧了心惊。“生下子枢?香消玉损?”她起身,脚步不稳。
“母亲!”沐离稳住她。
她仍断断续续笑着、说着,“你错了!她不是香消玉环,她是山里的魔鬼精怪,迷惑人心,让你君父几十年后仍然神魂与授!她的模样简直不可能是人呀!她生得……那样绝美……哪个男子不为所惑?果然,她一来到王宫就受尽恩宠,没多久就传出有喜,她仗着你君父的宠爱,要他给她盖了独立的楼阁,又在产子之前都不准有人进出,你君父对她言听计从,除了一个平常服侍她的侍女外,都不让人走近,便连他自己也不敢妄进一步。哪里知道,十个月后她产下一子,三天后服侍她的侍女离奇失踪,再两日,她也不见踪影……
沐离大是不解,讷讷地说:“她……没有死?”
“有没有死谁会知道?她消失了,任你君父怎么找寻都如同消失在空气中,没有身影。要不是子枢是真实存在,我们都要以为世间原就没有这人……你君父对她又恨又爱,自此后便严以律己,对这事引以为耻,自然,朝中也无人敢提……”
君夫人陈述时眼有妒色,沐离眉宇间不由自主流露出同情。
君夫人受不了儿子的同情,尖锐的说:“你的圣巫女眼里只有子枢,你的百姓也只认得子枢,你的臣子也只信服子枢!离儿,你才是太子,沐国未来的国君,唯一的君王!”
廊外的寒音皱眉。她来到沐国后,与沐殷相见不过五次面,每次时间极短,这君夫人何以判断她内心所思?何况她与那笨好人本就毫无瓜葛。
沐离沉下脸,不明白好端端地为何非得要扯到沐殷身上。
他不喜欢听到母亲话中句句针对沐殷;另一方面,他也对母亲过度狐疑的表现感到奇怪。
“你以为母亲疯了?我还真希望自己疯了!自从见到那北方圣巫女,我是快要疯了,连同你君父……你以为你君父是怎么病倒的?”话说到此,君夫人紧紧扣住沐离的手臂。
“君父主政多年,积劳成疾……”
“哈哈哈!”君夫人失控地干笑三声,笑出泪痕。“冤孽呀!冤孽呀!”
“母亲……”沐离仍是不知所措。
“这是宿命!是诅咒!你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同样的命运,你、桑莞与她,就像当年你君父、我与她……”君夫人叹息,“这样美丽绝伦的女子,谅谁一生都不会想到会再见到第二人……我却再次见到了……”
“别说了!母亲!”沐离打断。
一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这一切显得太过诡异。
君夫人知道她必须一气呵成、将话说尽,否则她会发疯。
“你听清楚!子枢的生母跟那北方圣巫女生得一模一样呀!”
廊外的寒音陡然一震,流窜在她体内的气息冰冷绝情。
她不应该惊慌,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不过是局外人——
然而,彻底的惊慌,几乎教她痛了起来。
这世上每件事物竟会这般荒谬、无稽,纠结若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