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章芳尘收摊回到家，家中闹烘烘的，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式开打，左飞来一块椅垫，右杀出两个抱枕，一下砸碎玻璃杯，水流满地；一下又摔烂CD架，CD散落得到处都是。
“小净，你最近说要去打工，不会是当保母吧？”
“大姐，不是啦！文成……不可以，小心，玻璃碎片会割割！志成，快，把弟弟带开……”
章芳尘一进门，就看见章净尘在家里当孩子王，两个生面孔的小男孩像小猴子似的，玩到差点没把屋顶给掀掉。
“谁家的孩子？怎么由你来带？”
“这位是季志成，他是季文成，来，叫大姐姐……都怪香香，没事跑到妈妈那边把两个小表给弄来，自己又临时跟同学出去，把他们留在家里烦我……”
“打电话叫大人来带回去！”章芳尘本能地反应道。
“打过了！妈妈说季叔叔出门去拜访朋友，台北她人生地不熟，只敢一个人待在饭店里。等晚一点季叔叔回去，会来接他们……”
既然是这样，她们只好认栽了，不然，还狠心到把孩子撵出去不成？
“三姐姐，我肚肚饿。”
“我也是！好饿、好饿……”
“冰箱里的牛女乃、饼干全被你们一扫而空，我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该喊饿的人是我才对！大姐，你能不能出去帮我们买点东西回来吃？”
“不早说，我从市场带回来就好了，还要多跑这一趟！算了，想吃什么？我去买。”章芳尘忍不住抱怨道。
“麦当劳！”
“汉堡、薯条，还有可乐……”
两个小表一听见要买吃的，比谁都兴奋，乐得不禁鬼吼鬼叫起来。
“大姐，那就买一份炸鸡餐，两份儿童餐。”
“两份儿童餐？吃这么好！小孩子饿个一、两餐死不了的。”章芳尘一面穿鞋子，一面口中念念有词道。
“别这样，怎么说都是我们同母异父的弟弟。”
“是啊，曾经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妈妈却飞到日本逍遥自在去，现在让她两个儿子也尝一下挨饿的滋味，不是正好大快人心吗？”
章净尘心知她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巴上发发牢骚就算了，绝对不会真的忍心看两个孩子饿肚子。
数十分钟后，章芳尘果然提着三袋速食套餐回来。
“大姐，你不是想做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干么还让两个小表吃这么好？”章净尘故意逗她道。
“我是担心他们跟你抢食物吃。反正儿童餐也不用多少钱，前几天菜市场来了两条流浪狗，明磊也是买了两个便当喂它们，当是在做善事。”
“志成、文成来，这是大姐姐请你们吃的，要跟大姐姐说什么呢？”
“谢谢！”
“不，是‘阿里阿多’！”
在章净尘居中拉拢下，两个天真的孩子不会察言观色，居然还拿着随餐附赠的玩具主动邀章芳尘一同游戏。
“大姐姐，你跟弟弟一国，我跟三姐姐一国，我们来比赛，看谁厉害。”
“赶快吃！薯条又掉一根了，去捡起来，丢进垃圾筒。”章芳尘不耐烦道。
“我乖乖吃，吃完陪我们玩比赛好不好？”
“烦死了！一间屋子给我搞成像猪圈一样，都不用收拾、整理吗？小净，你们要玩什么尽避去，别来招惹我就是。”“大姐姐生气了！志成，文成，我们赶快吃，吃完帮大姐姐一起收拾屋子好不好？”
章净尘领着两个小表帮忙收拾残局，尽避是越帮越忙，不过姐妹兄弟四人忙成一团的画面，倒是满温馨的。
**********
宝宝满月的那天，金家请吃弥月酒。
弥月酒以家宴的方式在金家别墅举行，只邀请金、章两家的亲友参加，场面格外温馨而热络。
“大姐，小净，香香，你们来了！外婆他们呢？”
“舅舅那台老爷车在半路抛锚，道路救援拖吊了半天，反正是赶不过来，他们索性搭计程车回家去。舅舅说过两天等车子修好，再上台北来看我们。”
“玉堂过去接妈妈，他们应该快到了。大姐，偷偷告诉你，今天我公公也有邀请蔡董和蔡夫人……”
“明磊早料到这点，所以刚刚送我们来，他回头就‘落跑’，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
章淑尘身穿一袭紫红色长摆洋装，手中抱着儿子，笑容可掬地穿梭在亲友间寒暄问好，并接受众人的道贺，初为人母的喜悦与骄傲尽写在眉梢、眼底、举手投足里……
“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小姐姐——”
金玉堂的车一回来，季家两小兄弟活蹦乱跳进入客厅里，见到四位姐姐，亲得像什么似的，热切地拉住她们的手，十分亲昵的样子。
“妈妈，季叔叔，你们来了！快请入座，马上可以上菜。”
“志成，文成……来，二姐姐手上的小宝宝以后长大要叫你们舅舅，你们现在升格作舅舅了，是不是要更乖乖才不会羞羞脸？”章香尘耐心地哄着他们道。
“来，志成，你跟姐姐坐好不好？”
表面上，他们礼尚往来，和乐融融，其实呢，章芳尘觉得自己是在和她妈妈一家子拼演技。没法子，在外人面前，总不能自己人起内哄吧！不管怎么说，今晚他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同样代表着章淑尘的娘家，可不能蠢到露出破绽，徒留笑柄取悦所有人。
“章小姐，原来金家二媳妇就是你妹妹！我们明磊呢？他近来可好？”
用过餐后，章芳尘在院子里和蔡母相遇，蔡母主动过来找她攀谈。
“老样子。市场的生意这一阵子进入淡季……”
“那时听明磊说你念大四，算算日子，也该毕业了吧。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继续摆地摊赚钱。没办法，我妹妹需要缴学费，为了生活，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事。”章芳尘毫不避讳道。
“谁说身不由己？章小姐，如果我给你一笔钱，你就可以弄个店面，自己作老板，或者出国继续念书，何必那么辛苦去摆地摊呢？”
蔡父从身后走来，似乎已听见她们的一小段谈话，于是，顺水推舟提出个建议。
“谢谢伯父的好意，但是无功不受禄，这层道理我还懂得……”
“别谢我，我是有条件的。”
“离开明磊是不是？伯父，明磊都能弃万贯家财于不顾，您想我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我们的感情吗？”
章芳尘对蔡父的提议十分气愤，她觉得人格备受侮辱，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颇不客气地还嘴道。
“我的条件是你和明磊都不要去摆地摊。我蔡某人的独子在摆地摊，这种事要是传扬出去像话吗？至于毕董那边，我来想办法。”
“这事我作不了主，您还是找明磊商量吧。”章芳尘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儿子有个性，逃婚、离家、抛下父母，你倒比他更有个性，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敬人者，人恒敬之。伯父，不要以为你财大气粗就可以看轻别人。虽然我身无长物，那天在医院里，当明磊毅然决然跟我离开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您那些钱财根本算不了什么！”
“明天就叫明磊回家见我。原本想让你们在外面多吃点苦，没想到一个孽子加上一个倔女，我们再不放段，以后恐怕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真的吗？老爷子，你想通了？决定答应他们两人的婚事是不是？”一旁的蔡母喜出望外道。
“还早哩！芸芸的事得先解决……”
面对蔡父态度的三百六十度大旋转，章芳尘内心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因为这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迸代，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后，文君当垆卖酒，后来卓父为了顾全面子，还是不得不接纳这一桩原本极力反对的婚姻。唉！天下父母心！
**********
市场收摊之后，蔡明磊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回家去见他父母，而章芳尘昨晚一夜没睡好，趁下午没事，准备睡个午觉补补眠。
她才躺下，扰人的门铃声便响起，不得已，只好起身去开门。
“阿芳，两个弟弟有没有到家里来？”门外，她母亲心急如焚道。
“没有啊！拜托，从饭店到这里坐公车至少经过五、六个站，他们那么小，怎么可能模得过来？”
“那他们会上哪里去呢？先前两兄弟就一直嚷着要到姐姐家里玩，我以为他们真的自己跑来了……”
“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孩子都会顾到不见了！”
“你季叔叔赶着先回大阪处理一些事情，趁孩子在午睡的时候，我送他到机场去，一回来，两兄弟就不见踪影……”她母亲哭到六神无主道。
“走，我陪你四处找找看！”
章芳尘别无选择下，找来钥匙锁了门，就陪她妈妈沿路找人去。
“志成，文成……你们在哪里？志成，文成……”
“你冷静一点，我们向人问问看，说不定附近的人不久前有看到他们两个……”章芳尘提议道。
“听说台湾近年来治安不太好，会不会被人给绑架了？”
“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我们先找找看，如果真的找不到，等一下再打电话报警。”
她母亲慌乱得几近歇斯底里，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几次都差一点自己跑去撞车，还好章芳尘反应得快，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请问一下，有没有看见我两个儿子？”
“你儿子是谁？我们怎么会知道？”
她母亲紧张兮兮的逢人就抓来问一问，吓得路人甲、路人乙直把她当作脑袋“秀逗”的女人，不觉投以十分同情的异样眼光。
“抱歉，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对小兄弟，大的剪个小毕呆头，小的嘴角上方有一道疤痕……”
章芳尘见她妈妈急得快抓狂，连向人询问都问得“哩哩落落”，只好自己向路边店家、行人一一打听。
“你不舒服是不是？我扶你到站牌边坐一下。”
“不必了，我要找我儿子。志成，文成，你们到底在哪里？赶快回来，妈妈来找你们了。”她母亲痛哭失声道。
“拜托你，别哭了！等一体受不了怎么办？我可是背不动你。”
“找不到两个儿子，不如让我去死算了！我拿什么脸去见他们父亲呢？志成，文成，妈妈的心肝肉……”
章芳尘越劝，她反而哭得越起劲儿，没多久，身子果然支撑不住。章芳尘就利用她不认识路的弱点，半拖着她抄近路回到家楼下。
“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不要，不要，我要去找他们兄弟！”
“求求你，别闹了！先上楼去喝杯水，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让明磊开车出来找，不然，你要是在外头晕过去，我就真的没辙了。”
章芳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拖回到这里，随后，又花了“十牛三虎”之力强拖她上楼去。
“妈，你看，这是不是志成和文成的鞋子？”
“是，是……他们原来没有不见！太好了！谢天谢地……”她母亲终于破涕为笑道。
按了电铃，出来应门的是章净尘，而两个小表也在里头追逐嬉戏，这会儿玩得正开心呢！
她母亲飞快扑过去搂住两兄弟，又惊、又喜、又激动，自顾哭得唏哩哗啦，两个孩子却呈现一副呆相，对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莫名所以。
“小净，你怎么会和他们厮混在一块儿？”章芳尘询问道。
“我下课一回到家，电话就响个不停，谁知竟是分局打来的，说什么季志成和季文成两个小朋友迷了路，刚好被巡逻员警带回警局，叫我带证件过去把人领回……”
“对啊，对啊，伯伯有问我电话，我知道！那天小姐姐教过我……”季志成洋洋得意道。
“猪头！你又不认得路，怎么可以带着弟弟乱跑？万一真走丢了，教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不会的！大姐姐，我要带弟弟来找你们玩，我们还要吃麦当劳……”
在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中，方才的紧张情绪又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家人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
午后，蔡明磊的住处中，章芳尘帮他一起打包行李，准备近日内搬回家里住。
“等最后这批货拍卖完，你就要回蔡氏企业上班，而我又失业了。”章芳尘语带伤感道。
“谁说你会失业？我已经跟爸爸说好，你们得跟我一起到公司上班。我的职衔是董事长特别助理，而你和粽子是特别助理的秘书……”
“少唬我了！以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做董事长特别助理，还不是靠你父亲的关系？谁会让你摆这么大的排场，一个特助居然需要用到两位秘书？”
“我是认真的，而且我父母也同意。用粽子是因为爸爸有意撮合他跟毕芸，毕伯伯说过要解除婚约可以，除非等他女儿也找到如意郎君，到时候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已经是他老人家最后的让步，所以我们必须尽力为毕芸物色对象，不然，大家就一起耗到‘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做对粽子会不会太不够意思？”
“不会！以粽子的条件，能娶到毕芸算他祖上有积阴德，夫凭妻贵，透过这层裙带关系，少说减少他二、三十年的苦干实干。”
陈仲志和毕芸从认识到现在，每回见面必定针锋相对，非唇枪舌战几回合不过瘾！吵吵闹闹之余，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之间不会产生化学变化，转成另一形式的情愫。
“那我呢？我是学史的，又凭什么可以去作你的秘书？”章芳尘明知故问道。
“凭我喜欢你！凭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这种尸位素餐的工作我才不要！”
“谁说是尸位素餐？你要学的事可多着！像什么应对进退、交际应酬，还有公司里的一些账目、业务等，不然，你以为蔡家少女乃女乃这个饭碗这么好端？”
当灰姑娘要蜕变成王后，可不像童话故事中的情节那样简单，只要脚丫子能套进玻璃鞋里就可以了。
现实生活里，灰姑娘必须先学会交际礼仪，否则，灰头土脸的平民女孩怎么配得上高贵的后冠，成为王子仪态万千的新娘？
“其实，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少女乃女乃。”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可以说出这种话？为了争取和你在一起，我不惜一度和家里断绝关系；现在爸爸为了成全我们，不知道上毕家赔了多少个不是……”
“人家是担心小净和香香！如果我们真的结了婚，家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女孩子，她们敢住吗？谁来照顾她们的生活？不行，那样太可怜了！”章芳尘不觉忧从中来。
“傻瓜！她们可以搬去跟我们一起住，我又没说要你丢下她们不管。”
“算了，你父亲那种人，我才不会让她们去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你还是多等几年，等她们都出嫁，再来娶我过门吧。”
“到时候我可能已经步履蹒跚，而你也人老珠黄了。放心，婚后原则上我们不会跟他们两老住在一起。真担心我这个孽子加你这个孽媳，迟早会把两位老人家活活给气死！”
午后的阳光洒进屋内，把几坪大的斗室映得光敞明亮，暖橙的光线恰似有情人对未来的憧憬，真爱是前程光明的导航，而挚情是彼此心头的阳光——
**********
这两天，蔡明磊故意让陈仲志休假陪毕芸游山玩水去，只剩他和章芳尘两人摆摊子作生意。这种成双成对的组合，对于增进彼此的情感大有裨益，真多亏了他的用心良苦。
“来，来，各位婆婆妈妈，各位妈妈婆婆，最后几天的降价大拍卖，全部一件一百九，紧来紧来看，慢来减一半！谁说‘LKK’就要穿得‘SPP’？人老心不能老，酷妈、‘ㄅ??ㄤ’婆，照过来，照过来，咱们‘LKK’就故意给他穿得‘帕里帕里’，出门让人喊一声‘黑猫姐’。哎哟，穿乎水水卡赢去麦当劳看人呷鸡腿，穿乎‘帕里帕里’卡赢出门被人家叫‘老阿嬷’……”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蔡明磊提着扩音器比从前更卖力地吆喝着。由于是最后几天摆摊的关系，工作起来显得格外带劲儿，仿佛有一股默契似的，他们要为摆地摊生涯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两件一共是三百八，收你一千，找回六百二，谢谢，请慢走。”
“老板娘，听说你们不卖衣服了，为什么？”一名老主顾关心问道。
“老板要回去跟他父亲学做生意。”
“好可惜喔！以后就不能再见到你们，你们这摊衣服漂亮、价格公道，三位老板为人又风趣、又热心……”
“这一阵子多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以后我们虽然不摆摊作生意，我还是会上市场买菜，我们这不是又能见到面？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到别摊去看衣服、买衣服……”
豪门一进深似海，再逛地摊不可能，章芳尘这个梦做得多虚无啊！
试想，一位富家少女乃女乃提着菜篮，由司机开着进口轿车送到菜市场买菜，顺便会一会从前那些三姑六婆的好姐妹，这岂不害了人家女佣只能回家吃自己？
“‘哈尼’，那边卖老人的衣服很便宜，我们去买几件回家孝顺老妈好不好？”
“你决定，老婆大人说的话，我照做就是了。”
不久，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妇，这妻子挺着一颗大肚子，丈夫呢，说起话来肉麻兮兮的，看他们俩你侬我侬的模样，直教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三件总共五百七十元，要不要分成两个袋子装？”
“芳尘学妹，怎么会是你？”
“映辉学长，这位是你老婆吗？”
“是啊，我们上个月刚结婚，现在就住在天主堂后面那排矮房子的其中一间。”
“恭喜，恭喜，学长嫂好！小宝宝预产期大约在什么时候？”
章芳尘意外在菜市场里遇见古映辉。要是在以前，她可能会“无颜见系上师友”，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她反而很坦然。摆地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犯得着躲躲藏藏吗？
“学妹，你怎么会想到和蔡先生出来摆地摊？”
“体验人生喽！”
听章芳尘的口气，答得多轻松自在！对她这位蔡家未来的少女乃女乃而言，摆地摊似乎真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因为从此她不会再有这样的亲身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