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磊来到季仲宇的专属书房。
轻轻敲了门扉,里头传出回应:“进来。”
老爷的书房一直是他能不来就不来的地方,不是因为胆怯,只是他不能接受这样冷漠的气氛,即使是他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也一样。
散发黑亮光泽的书架与天花板连接成为一体,十数坪的空间除了书柜就只剩窗边那张灰黑的大理石办公桌,桌子左右各摆了一只黑色的杜宾犬石雕——这就是老爷的书房,空寂得令人窒息。
“老爷找我有事?”他进门后站在离桌子尚有一段距离处,小心翼翼地问着。
一直面向窗户、背对姜磊的季仲宇回过头,淡淡开口:“柔霄的婚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婚事?“老爷——”
季仲宇彷佛没听见他的呼唤似的,继续说:“是贾氏企业董事长的独子。”
贾氏企业?难道……“您打算利用小姐来达成企业联盟的目的吗,老爷?”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姜磊。”季仲宇坐回椅子上。“我可不记得给过你发问的资格。”
他知道自己无权过问,但是——“小姐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贾氏的小开已经快三十岁,而且还——”
“姜磊!”季仲宇沉声低暍:“我找你来不是问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我的决定,你不要搞错了。”
“是。”
“至于你,因为柔霄要嫁人了,所以你也不用再照顾她了。”季仲宇两手交握,手肘撑在桌面微笑。“我想你的工作能力应该不输给你父亲,所以我打算把手里一家公司交给你负责,或是你想利用你那笔遗产自行创业,两条路任你选。”
遗产?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七年,这七年之中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笔父母留给他的钱;这七年来他只是一心一意想着如何照顾那个冶漠的小女孩,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可是她即将嫁作他人妇,这消息无疑是青天霹雳,震得他一时头昏脑胀。
“姜磊,你的决定呢?”这两条路无论是哪一条对他而言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这种机会不是一般人能求得到的。
“请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好吗?”短短的几分钟里接收太多惊人的消息,他需要时间厘清才行。
“可以。”季仲宇点头,难得的给了姜磊所谓的缓冲时间,他向来是不等人的,就连要别人作抉择的时候也一样,他一向是不等答案的。
但今天却特别开恩。“你先出去,决定好了再来找我。”
“是,老爷。”向季仲宇微微颔首,姜磊离开了书房。
季仲宇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拿出烟斗、添了些烟草,点燃之后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淡淡白烟。
姜磊,你会做何选择呢?
“呵呵……”空气中回荡着冷笑。
他期待听到他的抉择,二选一的游戏他百玩不厌,他喜欢丢这种选择题给别人。
再度笑出声,是因为他终于处理掉身边最大的祸患——他最“亲爱”的女儿,想不到还有可以运用的价值,对于这种既能丢掉烫手山芋又能达到扩大他事业命脉的好事,他是衷心地喜悦啊!
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他取出一张照片。“看着吧!他们一个个都是我的棋子,一个个都得受我的摆布!”看着照片的眼神里透露着五味杂陈的情绪。
有恨、有愤、有怨、有悲,却也有更多不欲人知的情愫,全部都写在他注视照片的眼里。
继承遗产自行创业?或是接管老爷名下的产业之一?姜磊的思绪随着步伐一步步为之沉重,但令他心情更沉重的是——小姐要结婚了!
真令他不敢相信,身为父亲竟然如此安排自己的女儿,才十六岁而已啊!
十六岁的新娘与二十九岁的新郎——十三年的差距是条濠沟呐!而且贾氏那个小开又是个声名狼藉的富家子弟,他不认为小姐嫁过去会幸福。
但,她待在这里可曾幸福过?他不敢说她幸福,因为他从来没看过她快乐的样子,最明显的证据是他从没看过她打从心底笑过:而今她就要嫁人了。
“姜磊!”
一声呼唤打散他的思绪,一回头是他方才心系的人。
“小姐?”
“我要到海边走走。”季柔霄说完便走向玄关处。
姜磊只得紧跟在后。
约莫半小时后——
他把车停在堤防上,黄昏的北海岸风虽然大,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冷,他细心地扶着她步下堤防,任她在沙滩上漫步,这大概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他还是不改习惯地紧跟着她,但这回拉长了两人距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走一步他跟一步,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和夕阳余晖相映的是两道沉默的斜影。
最后姜磊忍不住先开了口:“小姐听说了吗?”他没说是什么事,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开不了口说出那两个字。
“嗯。”季柔霄回他一记闷哼。
“那你决定怎么做?”
“他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决定的!你应该很清楚。”刚愎自用是那人的本事。
“这是不公平的,你才十六岁。”
“法律规定结婚年龄是十六岁不是吗?只要有法定代理人同意就可以结婚了。”
“是没错,但是你——”他顿住,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嫁给那个人吗?”
漫无目地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她转身回头看他。
“我会吗?”
他摇头。“不会。”
他的回答让她扬起嘴角。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总有能让她不必葬送自己幸福的办法吧!
她带点苍白的唇慢慢的吐出一个字:“死。”唯有这样才能真正摆月兑他的控制。
死了,就一了百了。
姜磊倒抽一口气,错愕地瞪着她。
她的步伐又动了起来,却是一步步的接近海,不一会儿,海浪已经拍上她脚踝以上的一截小腿。
“要和我一起死吗?”
姜磊加快步伐追上她,使劲将她半拉半抱离海浪。“我不想死,也不要你死。”
这是他说过的话中算是带有强迫意味的一句了。
“放心。”季柔霄拍开他的手,抬眼望他。
“我不会死,我没笨到放过他。”
她死了,他便可以高枕无忧,她不会让他这么好过。
“那——”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力量,目前就先把身体借给他去交易,我无所谓。”是啊,她一点也无所谓。
她的话听在他耳里,无疑又是另一种自残,听起来很悲哀。莫名的,心像被人用手揪住猛力一扭般,一股教人窒息的晕眩由胃中升起,直冲上脑门。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这么说,事实上他也知道已经是毫无方法可想了。
“没关系。”有没有办法对她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她还无法拥有法律上的独立自主权,在此之前她只能任由他摆布。
“真的没关系吗?”他问,俯视她时,他发现她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一点不用你操心。”
“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快乐?”季柔霄冷哼一声。
“那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看过。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快乐过,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拥有,不要像个雕像一样,什么情感都没有。”
“情感?”她在他眼里是个没有情感的雕像?
“你真的是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我。”她要真没有情感的话就不会让季仲宇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她,这时候,她倒真希望自己没有感情。可是这怎么可能,她也是人啊!
但在他眼里似乎不是如此。真是可怜呵!她心想。
“什么时候离开?”她提了另一个话题。
“劝你选择自行创业,月兑离季仲宇的视线对你比较好。”是的,绝对会比较好;谁教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危险。
“我还在考虑,但是这些事没有你的事来得重要。”他说的是实话。
“我现在只想替你找个好方法回绝这件婚事。”
“不必了。”她断然拒绝。“我的事不用你管。”
“但是我不能不管。”温文的笑容依然不变,这几乎已成了他的招牌表情。
季柔霄踮高脚,一七二的高姚身材让她在吻他时并无阻碍。
“怎么又——”下一秒她已再度偎进他胸前,他只好噤声不语。
就这样站了许久,直到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也消失无踪,他才出声:“该回去了。”但他的话得不到回应。
“小姐?”
轻轻将她向前拉开了些许距离,“这样也能睡得着。”他轻喃。
“这件事给你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了。”而她却还不要他帮她想办法。
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他缓步定向车子停放处。
她这样在他怀里睡着的次数到底有几次了?
结论——是数也数不清。
五天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要离开,但不会带走什么,就连双亲的遗产他也不带走。
本来他该等小姐出嫁后再走比较合乎常情,毕竟她算是他带大的,但在这五天里,他发现自己无法在得知这件事后,还像往常般待在这里照顾她,没来由的,他就是做不到。
“你不告诉柔霄?”送行的是和他相交莫逆的季劭伦。
“她会恨死你的。”
姜磊微微一笑。“她不会。”他之于她也只不过是个佣人罢了,走了再请一个就好,他不认为她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有什么情绪波动。
“相信我,她会,绝对会。”季劭伦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神经大条了点,都七年了还是不明白自己在这里的重要性,他是唯一能制得住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人呐!难道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你还是跟她说一声比较好。”
“不了。”姜磊摇摇头。
“不必这么麻烦。”
一这一点也不麻烦。”如果他不这么做才真的有麻烦。
“为了这里的人的安全,我劝你还是去跟她道别一下比较好。”天晓得她一旦发现他不告而别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也许会让她长久以来的压抑解放,到时可就难以想像了。
他倒是无所谓啦,反正明天他就要回伦敦再进修了,可是他也不希望回来后这里成了废墟,只因为姜磊的不告而别。
“你不要这么夸张,小姐没那么可怕。”姜磊睨他一眼,瞧他把自己的妹妹说成什么,好像他一走她就变成怪物似的。
“其实她很好相处,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乖僻。”
“是哦,但那只针对你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而且我不是在意她的乖僻。”
“那你担心什么?”奇怪了,他以为他认识的季劭伦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没想到他也会有担心的事。
“我担心的是——”季劭伦的话在看到姜磊背后朝他们俩走来的人后消了声,马上改口:“她来了。”他下巴朝姜磊后方略抬。
姜磊转身。“小姐?”这下用不着不告而别了。
季柔霄看着他,视线下栘,望见他手中的行李。“要走了?”连向她说一声也没有。面无表情的脸上罩下一层寒霜。
“我有事先走了。”季劭伦拍拍姜磊的肩,先行开溜。
他和妹妹本来就不亲,甚至可以说一年见不到三次面,他的存在与否对她没有一丝重要性,所以即使他先行离开她也不会说什么,也许她从来不曾把他看在眼底。
姜磊维持着平常的笑脸,虽然眼前的她肯定没他这份好心情。
“你要走了?”季柔霄再次重复地问道。
他终于点了头回应:“我要离开这里了。”
“很好,恭喜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响的走?表面上她虽是风平浪静,实际上她的情绪早已波涛汹涌。
“你终于要走了。”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在这里她只能这样说着违心之论,这里不容许她说真话。
“你很高兴我要离开?”这是气愤还是难过,他对这相处七年至今仍对他回以冰冷的女孩竞有着椎心般的痛楚。
“看来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他得到了结论。
她冷哼一声。“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姓贾的出车祸死了。”
“咦?”她刚才说什么?
“我不用结婚了。”她说,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煮杯咖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