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妖、妖怪,白发妖怪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云霄,在客栈后院踱步的冷焰才想起之前托嘱店小二办的事。
房里只有她一人!
心念及此,他立刻冲进客栈直奔往厢房。
懊死!就算被惹恼也不该忘了正事,从未有过的失误让他更恼自己。
冲回房,正好撞上翻了一桌饭菜往外冲的店小二。
“我不是,我,妖怪,不是啊——”妖怪!刺入心扉的话怎知今日会听见第二回。唐婉儿下不了床,只能攀在床沿又哭又喊:“不是妖、不是妖怪,我不是!”
“妖……”撑起软脚想逃命,不料背后撞上东西。“啊!”
冷焰大掌捂住店小二吵人的嘴。“开嘴。”
“唔……”那个女人是妖怪,那这男人也是吗?
“她只是生病白了发,不是妖怪。”冷焰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编谎话,但他的确做了。
听见他这套说辞—店小二定了定神,拉开嘴上的手。“生病?”
“生病,这一路就是带她寻医。”
“是这样?”
“不然呢?”冷焰垂眼,黑瞳含怒而不自知。“大惊小敝。”
“真对不住。”眼见客官神情不悦,见风转舵的店小二立刻弯腰打哈哈,忙收拾一地混乱边道歉:“对不住,小的有眼无珠,一双贼眼肤浅无知,不知道来龙去脉,爷见谅、请爷见谅!小的立刻重备一桌饭菜向爷陪罪!”
“还不下去。”
“是。”
店小二弯腰,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才下了楼,房里又剩下方才陷入僵局的两人。
床上依然是蜷曲着身子的唐婉儿抽抽噎噎的低泣,冷焰不由得叹息,认为此刻不宜同房相处,转身欲离。
“别、别走!”听见脚步声的唐婉儿立刻转过身,果然,他又要走了。“不要走,别走,呜……”
冷焰顿了步子,半晌;执意往外。
砰的一声,身后又是跌地声响。
“不要走!”忍住出口的呜咽声和浑身的疼痛,她只想留住他,好多话要说、要告诉他。“别走,求你……”
冷焰站在原地许久,久到唐婉儿以为留不住他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掌里哭泣,听见关门声哭得更凶。
“再哭,我走。”
同样的威胁落在头顶,同样有效的让唐婉儿急急忙忙抓起衣袖拭去泪水。
她抬起脸,冷焰就蹲在她面前。
“不哭,别走。”话语问,她仍语带哽咽。
无法撒手放她不管。察觉自己的心竟然在无意中因为她变得柔软,冷焰摇头苦笑,这回叹息的对象是自己。
放下剑,抱她回床上之后,冷焰仍然挑离床最远的位子,闭目养神,实则是将她隔离于视线之内。
他不想再看,看得愈多,在意的愈多,何苦。
“我知道你生气。”挡得住她的形影,却挡不住她的声音幽幽的自床榻传来,一句句缓慢得像是先在脑海里想了千遍、万遍才能顺利出口。“我不是故意若心你生气,而是我的血,不能碰,我……有毒,血就是毒,阎罗令,我的血就是,阎罗令。”
阎罗令!三个字,如雷贯耳,轰得冷焰猛地起身,瞬间眼前昏黑成一片,突来的晕眩逼他跌坐回原位。
他知道她是阎罗令,虽疑惑,但从不打算知道其中缘由,直到她主动提及的这一刻。
再度睁开眼,难掩错愕地瞪视着双眼因自己的话再度化成池水,掉落串串银白珍珠泪的唐婉儿。
她却立刻转身背对他,哽咽得不能自己。
“我有毒啊,不能碰,血很毒!会死,我不能害、害你。阎罗令,很毒,所以我,你不能碰,不能……”不能哭,哭了他就会走,他说过的,再哭他就要走了。
不能走!不能被他看见她在哭!
冷焰不能走,她不要他走。
“对、不起,不能害你。我一直、不敢说,说自己有毒,怕、怕你不理我,会走开、会不见,不再理我,可是不能骗你。”她不能骗他,要是下一次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血怎么办?
从未想过这情况的她,如今因为这事才猛然忆起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的与众不同会害死人,害死好多、好多人。
“呜……对不起,嗝!对不起……”
身后没有声音,这让她好怕,怕听见她话的冷焰用见到妖怪似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回头,因为还在掉眼泪,因为怕看见他的表情。
可是,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好多、好多事没有告诉他。
“十年了,在泡菜水之前,要、要割血口,唐尧说,说药才会进肉身;白天不是被绑在床上,就是泡药汁。夜里,要在寒玉房,他、他说要炼阎罗令,一定要有至寒之气。每天、每夜,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死了?不知道。唐尧说我是妖怪,最适合炼、炼药,所以十年里,我一直这么过着……”
“有时候,以为自己快死,可是又活、活着,没有人救……都说我是妖、妖怪,和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人?不是鬼?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早该跟你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去,想和你一起,但不能,不能害你。对不起……”
他不会再带着她上路了?是不是要把她送回唐门?捂着脸,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如果这样,她宁可死也不要再过那种日子。
可是再跟着他,万一哪天他碰触到她的血……
唐婉儿握手成拳,紧紧的像忍住什么似的,唇也被自己咬得渗血而不自知。
她仍然怕痛,但想到他因为她中阎罗令而死的景象,心里的痛早凌驾身子的痛。
她看过太多、太多因为阎罗令死在她面前的人。
唐尧从不吝啬用刀取下她的血,在她面前用她的血亲手灌进别人的口,让她亲眼目睹中毒的人挣扎到死的模样,那份狰狞、那一双双含恨瞪视她、死不瞑目的眼神,她无可奈何,她无能为力。
因此,与其这样还不如……“你走,不要理我!我一直、一直哭,所以,你走,你说过,我再哭,就要走;我会哭,一直哭,你走!”别走!不要离开我,我不想看不见你。唐婉儿在心中泣血地呐喊着,可是断断续续说出的却是要他离开的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我是妖怪!妖怪会害人,你不想死,就走……”
不能留他,不能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念着,念到脑子发涨还是不肯停,她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她不能这么做。
可是她是这么的依恋他啊,依恋得让自己心好痛、好痛!从第一次见到他,在寒玉房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不知怎的,只想在他身边、只想靠着他,依恋他的温暖,喜欢他皱着眉头看她、喜欢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她就觉得好开心。为什么她不是普通人,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她恨自己,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
为什么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这副模样让她打从来到这世上开始,就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资格。
爱人与被爱……是啊,她爱他!突来的领悟让唐婉儿被自己吓得倒抽了口气。
爱他,她爱他,她竟然爱他!
不可以!哭得头痛欲裂,脑海里仍然有道声音这么告诉自己,不可以爱!她不能爱人。
也不能奢求一份爱,她不能被爱,不能的。
等待他离开,是这么的煎熬。她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可是,虽然痛苦,她内心还是庆幸能遇见他,能爱上他。
虽然不被爱,至少曾爱过对不?她扪心自问,夹带酸涩的甜蜜闪过胸口,是无悔。
若不是他,她怎知爱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在有生之年看见唐门之外的世界?
这些就够了,满足的笑挂在她唇角,泪还是止不住,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无所谓的,她哭,就是要惹他心烦、逼他走嘛。她心里这样想,泪更是掉得痛快,伴随着等待房门开合的煎熬,是凌迟、是折磨,可是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曾感受过来得好。
良久,她等待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泪也不曾干过。
等了,又等。一双臂膀伸过她身侧,在她面前十指交握成圈,将她整个人往后扣进温暖熟悉的胸怀。
低哑沉痛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随你哭,我不走。”
“呜……”她的泪,掉得更凶。
她不会知道,将这些断断续续的字听进去的他心里有多痛!
十年,那是她日复一日苦受折磨的十年。
你在那里待了很久?
久。
很久?
很、很久。
那日问过的话、她回答的表情涌上脑海,他怎么知道她短短的“很久”两字的背后竟是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问她时,她回答的高兴模样,只因为那是他在跟她说话,所以高兴,即便提及的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苦日子也漾起微笑吗?
他心疼,并非铁石但甚少动念的心为她泛疼。
她的拒绝是为了救他,是怕他误中阎罗令。
瑟缩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仿佛回到充满寒气的寒玉房,那份颤抖来自于恐惧,是对于过去的日子,对于听她说话的他。
她在害怕,怕回到唐门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也怕看见他在听了这些话之后的表情。
他是什么表情?
和平时的面无表情没什么不同吧,只是多了一份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多了连他都不知道身为杀手的自己也能拥有的怜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发抖的背影,眼神多了疼惜与不舍。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现下是这样的神态。
他只感到心疼心痛,强烈得让他内息无法顺利运行于奇经八脉,令他气滞于胸,喉间涌起咸腥的血味。
但他必须忍住,忍住剧烈的心痛,忍住无法再压抑的心疼,听她说完,他必须听她说完整整十年的日子,听她说尽在唐门所受的凌迟。
好决定怎么回敬唐尧!
他,绝不放过他!绝不!
充满痛楚的心,在这一刻恍然大悟这份始终在心头搔动、令他困惑难耐的异样感受是什么,从何而来、由谁而起、是何缘故。此时此刻,他得到所有问题的解答。
是爱,从她而来,由她而起,因为爱她。
这一刻,他终于找到答案。
移步走向她,正沉溺在悲伤中无法抽身的她哽咽的说她会一直哭,哭到他受不了好逼他走。
傻瓜,确知自己心意后的他要怎么走?
抽抽噎噎的她不曾回头,没有发现他的接近,直到他将她圈进怀中,听见他说的话。
她吓了一跳,哭得更凶。
但他已无所谓,不在乎她在他面前掉多少泪。
是仍然碍眼,依旧会感到棘手,因为她的泪让他心疼、让他不知所措;但今后,只要她想,随她哭便是,他仍然会心疼,也只为她心疼。
这份心疼,他甘之如饴,无悔。
先前因故中断的思绪里,该想透的是——
正因为是阎罗令,所以她更应该属于他,索命阎罗。
沁风水榭,依然苍翠,幽亭湖影,仍旧宛若仙境。
此时,暮霞斜落西天,宠下淡紫橙红,更似天上人间。
凉亭内,凤骁阳一派从容地挥毫纸上,仿佛已忘却红尘,不知人间几何。
身边静站作陪的男子看着他动笔落下,一字又一字,眉头紧蹙。
思悠悠,玉钗罗裙,回眸倩笑伊人在,
一夕休,生离死别,柔肠寸断却难续,
泪已尽,冬雪飘零,
再无心,迎风弄月。
字里行间,戳破了凤骁阳强装的从容不迫。
日子一天天过、一日日逼近,他的心绪也随着时日流逝被绷至极限,徘徊在崩溃边缘。
“你需要休息。”作陪的男子看不过去,终于开口。“最重要的药方未到,再怎么等都是空。”
“我知道。”凤骁阳抽开写罢的纸放在一旁,又在下一张纸上落笔。“等了半年,再等这些个时候也无妨。”
“那半年你至少还记得休息。”他提醒。“我不想一次照顾两人,很累。”
凤骁阳停下笔,落坐石椅上,“你知道,我心乱如麻。”
“旁人看不出。”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随后扬起。
“能懂我的,只有她。”凤骁阳抬眼望向西厢房。“解语花,知心草,只有她一人。”
“那么,我的话也不算什么,你根本不会听进耳里。”是介意、是吃味,男子不吝告知凤骁阳自己认为他的话欺人太甚。
他们这些人忠心跟随他到底算什么!
“培价,我没有轻慢之意。你们是我的左右手,她却是我的心。”凤骁阳疲惫地垂下眼,满心的忧虑无法宣泄,在这之外还得安抚身边众人各自迥异的心思,很累。“我将你们视为至友,所以不扯谎,坦言以告,她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若是这样,我立刻去接应冷焰,尽快带回阎罗令。”
“不。”凤骁阳阻止他以轻功奔去的身势。
“为什么?”明明她的情况危如累卵,他却不让他去?
“天命。”用力闭了闭双眼提起精神,凤骁阳起身,再度挥毫。“就算早到,也还不是时候,反而会横生枝节。”
“我不懂。”
“人世是环环相扣的轮回,是紧密不可分的脉络,一点接着一点,一线纠缠一线,一处牵扯一处,此刻你我一举一动引起的牵扯早在命数中已定,既定的路不走硬要与天相抗,最后的结果就算是我也无法算出。”
“那又如何,也许结果会比既定的命数好。”他邢培?偏不信邪。
凤骁阳摇头叹笑。“你可曾见逆天而行的人得到善果?”
邢培?哑口无言,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不久前证明逆天而行不得善果,要他反驳,难。
“可是,万一途中出错,该怎么办?”
“也是命。”
“凤骁阳,你认命的态度让人无法苟同,明知她对你重要,却不想办法与天命抗衡,只是认命地等待!”
凤骁阳惨澹一笑,“她会这样不就是我逆天而行的结果?”
是的,他就是那个活生生、血淋淋,逆天而行不得善果的例证。
“一点震动一线,一线牵扯一处,打破既定命数结下恶果,你们都亲眼目睹我不想憾事重演,再一次,我怕怎么也挽回不了她的性命。”动手挥毫,为掩去心中难以释去的隐忧,惟恐事情真的生变,冷焰不能及时回到水榭。
但,能说吗?这份隐忧混杂着对自身能力的不安,勘破天命之后,他便开始疑心自己的能力,却同时必须倚赖这能力救她。
种种忧虑积累至此时,他早已心力交瘁。
“凤骁阳,你必须歇息。”邢培?劝道。“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堪这么折腾,再这样下去,她还没醒,你已经倒了。”
许久,凤骁阳搁笔。“听你的,我去陪她。”
陪在她身边你也不会闭眼休息。邢培?心里嘀咕,却心知肚明这是凤骁阳最后的底线,也不能再多说。
霞风微扬,亭中墨渍未干的纸随之轻翻,笔力苍劲,却字字含忧:
秋风残,百花零落,漏夜望眼欲穿,
冬雪落,碧树尽凋,泪洒亭榭阑干;
欲寄语千愁万绪,怎奈,伊人未醒。
独上西楼欲相盼,岂堪,魂离梦断。
唉!邢培?摇头叹息,不知道情爱之于人竟如此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