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九月四日
今天是我第一天工作的日子。
我是为了他回来的。我想我这一生欠他太多,在他走到尽头的现在,我应该回来,回来陪伴他,虽然他并不明白,
他以为我是为了故去的母亲回到双城,我不想解释。
他的病只是在拖时间而已,我想他自己也明白,医院和我再怎样隐瞒,也不能隐瞒镜子里那个迅速消瘦的人影,他
经常发呆,谁也不理,竟然也包括我——他惟一的儿子。
早上起床,我看到窗外的太阳火红,天地万物都散发着蓬勃的生机。长街上,少年骑着单车载着少女,两人嘻笑着
出发,少女如花的笑靥,我想:这就是早晨。
一日之计在于晨。
一九九七年九月六日
我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把它写下来:那是一种带着罪恶的甜蜜。
四日,我在学校遇到了她,那个有着如花笑靥的少女,竟然是我的学生。我做了她四十五分钟的老师,那四十五分
钟我紧张得手心出汗,我很久没有紧张的感觉了,我想我只是因为她那双比夜星还要灿亮的眼睛看着我。
她不快乐,就像一株娇贵的兰花,她没有得到细致的呵护,她身边的少年是不懂得她的心思的,尽避他十分喜爱她
,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了,我想我应该离她远一些,毕竟,她的明亮不应该沾染上我的阴暗——她是应该属于和
风暖日的。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我又遇到她了,她在离我很远的球场对面,用一张报纸勉强遮挡强烈的日光,我不禁疑惑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很
快就明白了——我看到了在球场中挥汗如雨的宗万方。
这一切完全是巧合,两天前我收到一张很让我尴尬的纸条,有女生约我今天在篮球场的树阴下见面,我想这是很奇
怪的事情:一个真实而清晰的女孩在对我说话,我的灵魂与视线却都绑缚在一抹浅淡模糊的影子上——我一眼就认出了
她,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在看我。
我于是忐忑不安。
我与她,注定是不能相遇的,一旦相遇,我无法再控制自己。
我想我一定要见到她,我无法想象她看到今天的一幕后会怎么想,那种恐惧就像千万只食人蚁,一点一点啃噬着我
的心,我想我要向她解释清楚,否则我无法平静地度过今晚。
我于是在那盏路灯下等她,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她回来的路,也可以看到她的窗口。
我从六点钟开始等待,一个小时后,天黑了,她没有出现,我预感到今天不会很早见到她,但是我不准备放弃。
我开始抽烟,虽然很久没有闻到烟的味道,但是今天晚上我需要,因为尼古丁能让我镇定。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记
不清我抽了多少,也记不清我几次跑去买烟,我总是飞快地跑过去,再飞快地跑回来——我怕她会在这个空隙中归来。
然而她始终没有。
到后来,抽烟已经不再能让我平静,我慢慢地焦躁起来,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在等待
生命中惟一的期冀——虽然我才刚满二十二岁。
后来她终于出现了,她是一个人慢慢地沿着长街走过来,带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她己经不再像我最初遇到她的阳
光,此刻,她冷淡得像是天空的那钩淡月,忧郁,沉静。
她看到了我,我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刹,我发现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我看到了她的心,也看到了她的恐惧与罪恶——
我明白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想井没有错,我感受到更加强烈的罪恶。
我和她,在同一天,亏欠了一个人——1997年9月4日。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没有等到她出门,也没有在学校见到她。我想,有可能被她的母亲软禁了,这并不意外,我也没有任何怨怼。
即使是我自己,也不会把自己花朵般的独生女儿交给一个有着阴暗的家庭背景的男人——我猜想,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条长街上一定有很多传言。
然而当我也没有见到宗万方时,我心慌意乱。
阿眉,你是生病了吗?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四日
我站在窗前一整夜,没有看到对面的窗口亮灯,更加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心急如焚,坐卧不宁,阿眉,你究竟是怎
样了?
我于是鼓起勇气给她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她的母亲,她冷淡地说:“阿眉和万方在一起,你有什么事?”
我无话可说,电话挂断了。
阿眉,你快出现好吗?再得不到你的消息,我会发疯。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院教务处说,宗万方跟宗老市长去深圳考察,要请假。
阿眉仍然没有消息,阿眉,你也一起离开了吗?
我没能担心多久,当晚,父亲的病忽然恶化,他咳了一整晚,我求他去医院,他不肯,我只好守在他床前,看着他
咳得撕心裂肺,后来,他吐出一口血,晕倒了。
我感到四肢冰冷,打急救电话时手抖得厉害。
到了医院,我看着他戴上氧气罩,看着他终于平静下来,医生说他的情况已经得到控制。
我问医生,他还有多久?
医生摇头,不到半年。
半年?我终于明白了。当一个人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时,我能做什么?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无暇再想我的女孩。隔着无菌室的玻璃,我看到父亲的脸颊深深地陷进去,仅仅过了一夜,他就像换了一个
人,我感到他的生命在流失,而我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他的离去而离去。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他一整天都在睡。
我必须回家一趟,为他准备必须的用品,他醒来的时候会需要。
我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灿烂,我感到我又一次赢得了生命。
我在家门口看到了阿眉,那一刻我惊喜莫名,阿眉,你是在那里等我吗?
阿眉问我好不好。我能怎么回答呢?那些生活的负担我必须担负,而阿眉,却永远不适合这些。我于是不准备告诉
她,我只要她自在地享受属于她的青春,那就够了。
我说:我很好,我一直在学校上课。
阿眉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我感到全身冰冷,阿眉,你怎么了?
她跑掉了,我不放心,下午打电话给她,她却更加冷淡。
阿眉,这些日子,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
阿眉明显地在躲着我,我本来就没有话可以跟她说,如此一来,更加无言以对。
我们就只有这样而已吗?莫名地开始,莫名地结束。
阿眉,你我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天气越来越冷,父亲的情况也越来越糟,他长时间地昏睡,醒来时总是十分焦躁,他大概也预感到生命终结的到来
,一天天坐立不安。
我再也无暇顾及阿眉,她也不愿见到我。于是我只好远远地看着她,有一天,我在便利店买东西,阿眉从街道拐弯
的地方过去。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看得痴了,直到便利店的阿婶问我:“那是你的女朋友?”
我只有苦笑。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案亲奇迹般地清醒了一整天,他精神振奋,心情极好,他于是坚持要出院。
我感觉到不祥,但是却无法违逆他。
我与他回到家,他说很累,我于是让他到阁楼歇息,我自己出去买米,很久没有在家里做饭,早已弹尽粮绝,如今
他要在家里住,我必须去准备。
外面在下雪,我没走几步就看到风雪中单薄的身影:是阿眉。她抱着一只极大的纸箱,瑟缩着往前走。我感到心疼
,于是过去帮助她。
她并不领情,我们一路同行,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宗万方已经能够让她幸福。
当夜我辗转难眠,凌晨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如同撕裂般的的喘息,我大惊,急忙冲进阁楼,他趴在床上,嘴里发出
咻咻的声音——
我扑过去问他要什么,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枯瘦的手指拼命握着我的手,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他没有挣扎多久,就慢慢地冰冷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感到冰冷的绝望,我抓起电话,直到我听到那头清脆的嗓音,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
阿眉于是默默地陪伴着我,我们两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我有时候说话,有时候沉默,沉默时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阿眉一直陪着我,没有厌烦。
阿眉,谢谢你。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这一生陪伴他的时候太少了,现在至少让我陪陪他,就只有我和他,清清静静的。
哦,还有阿眉。
我坐在窗台上,这里可以看到阿眉的窗户,我有时看阿眉,有时候看父亲,有时候就喝一口洒……我感到内心宁静。
然而外面的人却不准备让我安静——
他们一直想进来,我不去理会他们。
后来阿眉来了,她敲门。
我打开门让她进来。
她满脸哀伤,我看着她的脸,有一种旅人看到久远的家园的感动,我于是把脸埋进她的怀里,我想我一定说了很多
话,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后来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亮着一盏灯,阿眉坐在我的床头,握着我的手。
我想说话,想安慰她,胃里翻江搅海的涌动却在那一刻淹没了我,我开始呕吐,承担饮酒的后果,阿眉,太难为你
……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在半夜醒来,身热如火。
我清醒地明白我病了,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却不想再为难我的阿眉,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拿药,我希望我的发烧能
在天亮时退去——
我冷得发抖,一无所获。
我终于想起药在楼下,我却无法走下楼去。
我瘫倒在床上,失去知觉。
阿眉在天亮时候来看我,我对她很抱歉。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她跟旁人的对话,所有人都认为我有我的事情必须要做,阿眉却希望我能休息。
我于是去履行我的职责。
没关系的,阿眉,只要你能陪着我。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度过了一个恐怖的夜晚,我想,如果不是阿眉,我一定熬不过去。
然而我终于醒来了,我醒来的时候,阿眉守在我旁边,泪盈于睫。
我们双手交握,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想起今天是圣诞节,我应该送给阿眉一样礼物。
然而我却只能躺在病床上,一步也挪不动。
我想起给阿眉点歌,我点的是张信哲的歌:《爱就一个字》。我只能想起这一首,我希望阿眉能喜欢,我希望我能
在晚上听到她亲口告诉我:她喜欢。
然而我没能等到她回来。
下午的时候,我忽然又开始呕吐,我头痛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后来我什么也看不见,我问梓衣:天黑了吗?
梓衣不说话,我于是明白了。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不想再跟阿眉联系了,我不能把她拖进我的深渊,我的阿眉,你是属于早晨的,属于早晨第一缕阳光——我
放你自由。
医生告诉我,三年前的车祸遗留在脑部的血块已经压迫了视觉神经,我会慢慢地失去视力。
梓衣想让我接受手术,手术的成功率50%。
但是我不愿意,我怕我死在手术台上,那样我就再也无法与我的阿眉生活在这片天空下。我可以不去拥有她,只要
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再说,父亲的病早已让我负债累累,怎能再加一笔?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没有阿眉的日子我度日如年,但是我必须一天天这样过下去。我无法想象在阿眉面前失去视力,那种感觉会让我宁
愿去死。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日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眉。我常常眼前发黑,一段时间里什么也看不到。
学校把我调到语音室任课,上帝保佑我幸好会一口流利的英语。
但是,阿眉,你在哪里?
让我至少看你一眼,再这样下去,我生不如死。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五日
一定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祷告,我见到了阿眉。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马路,她和宗万方在一起,宗万方握着她的肩—
—
我感到强烈的狂喜与酸楚,我终于看到了她,却再也无法靠近她半步。
阿眉看到了我,朝我跑过来。
我手足无措。
然而就在此刻,一辆公交车遮挡了我们交集的视线,是天意吧,我在那一瞬间下定决心转身离去。我不能拖累阿眉
,不管怎样也不能。
心潮剧烈起伏之下,我又一次失去这世界的色彩,眼前一片漆黑,好在我已经站在门前,我模出钥匙,费尽千辛万
苦才找到锁孔打开门,我跌跌撞撞地回家。我祈祷阿眉没有看出我的异样,我宁愿她恨我。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
阿眉没有再来学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心急如焚,我想我必须去找她。
上天,再给我几天时间,至少,让我看到我的阿眉,她是无恙的。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五日
我在双城街头游走,我在寻找阿眉!
天黑的时候,我在八角碑见到她,她站在一名盲人乐手面前,听一首《二泉映月》,乐手拉得入神,阿眉听得更加
入神。我看见阿眉把自己的钱包都倒出来给了他。
我没有打算去见她,我看到她好好的,就已经满足,我只想看着她平安回家。
然而阿眉却并不这样打算,她在八角碑长时间地漫无目的地游走,我看见有不良少年在偷偷嬉笑,我不能再放任她
这样下去,我要带她回家。
阿眉对我很冷淡。
我们慢慢地沿着镇江塔路回家。
我想我会下地狱,因为我终于吻了阿眉,我把我今后漫长而无望的人生全部融化在我的唇间,我把它奉献给我的阿
眉,我在似痴似颠的狂喜中,我竭力维持我最后一丝冷静:我不能拖累阿眉。
阿眉目光如醉,她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能怎样回答?我长时间地看着她,我清楚地明白今夜之后,我再也不能与阿眉相见,她会长久地憎恨我
,而我则只能永远地遥望她的身影。我都不怕,只要阿眉能过得好,我只要能跟她在这片天空之下,就够了。
于是我说:对不起。
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融合了多少痛楚与绝望的尖叫,我以为它一定是我的声音,因为它就像出自我的内
心——但却不是,是阿眉。她捂着脸,跑掉了。
我站在原地,感到自己碎裂成泥。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八日
又一次,我在院子里的橡树下坐了一整天。看得见的时候,我就望着阿眉的窗口,看不见的时候,我也面对着她的
窗口。阿眉始终没有出现,她没有去学校,梓衣也不再允许我独自上街——因为我看不见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感到绝望。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我开始写日记。
我回忆与阿眉相识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我让自己活在记忆里,记忆成了我的支柱。
阿眉一定已经离开了双城。
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因为她的家在这里。
阿眉,你在哪里?
你过得好吗?
我在等你。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我有半年没有见到阿眉。
我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除了上课,我每天都坐在橡树下,我望着她的窗口,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我相信,只要阿眉回来,我一定感觉得到。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九日
我完了。
今天长街异常热闹,我听梓衣说,有几辆大车载着大量家具停在阿眉家的楼下。我听到他们把家具从车上搬下来,
又搬上楼。
我感到恐慌。
我走过去问他们:你们往哪里搬?
有个声音笑着对我说:二楼,二楼六号。
二楼六号?
我几乎站不住,那里——是阿眉的家。
阿眉,你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医生说除非做手术,否则我从此就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眼睛。
他问我:你要做吗?
我摇头。即使我在那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中活下来,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我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我无法再坚
持下去。
我的人生,可以从此划上句号。
我没有活着的必要。
今天,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这也是我的日记的最后一页。我不知道我写的旁人是否看得懂,但是——只要你看得
明白,阿眉,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
阿眉,我是爱你的,比爱我自己还要深刻地爱着你。
阿眉,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幸福。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