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婚礼
“青青……”
模糊的声音忽远忽近,谁?谁在叫她?
杜青青奋力张开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谁?”声音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青青,你总算是醒了!”低柔的嗓音属于她那温婉的母亲,杜夫人模索着扭亮床头的台灯,灯光并不亮,却足够杜青青瞧见母亲红肿的眼睛。
“妈妈,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两点了。”杜夫人擦擦眼睛,“你在婚礼上晕过去,妈妈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去睡觉吧。”杜青青不忍心再看着妈妈伤心的脸,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我没事,想睡一会儿,不用你陪了。”
“可是——”杜夫人迟疑着不肯离开,“你刚才一直在做噩梦,妈妈不放心,还是在这里陪你……”
杜青青倏地坐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清亮,坚定地说:“我很好,一点事也没有,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好好睡一觉。妈妈,你不要担心。”
杜夫人慢慢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道:“青青,妈妈陪你睡,好不好?”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杜青青满脸微笑,“去吧。”
杜夫人一步一回头地终于离开,门关了。
杜青青慢慢地走到梳妆镜前,镜子里的人穿着可爱的格子睡衣,长发垂肩,小小的玫瑰花静静地躺在胸口,灿烂地闪着光。
脸上的妆已经洗去,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脸,黑洞洞的眼睛,没有血色的唇——难怪妈妈会担心,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够难看的!
杜青青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镜子里的人于是也在笑,笑得空洞乏味,到哪里去寻找哪怕是半点甜美的味道?
十指不由自主地碰触镜子里那张冰冷的脸——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青涩少女吗?那个少女,现在又去了哪里呢?
好想,找她回来——
☆☆☆
“青青?”看到着装整齐,沿着楼梯下来的女儿,杜夫人几乎没被一口牛女乃呛到,“你怎么下楼来了?早饭妈妈给你端上去不就可以了吗?你也累了,该多睡一下才对!”
杜青青甜甜一笑,“我要去上班呢,都快迟到了。”
“上班?”杜夫人几步冲到女儿面前,握住她纤细的肩膀,“还要上什么班?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嘛!”
“不用了!”杜青青推开妈妈的手,把滑落的背包带子拉高,“我又没有生病,好好的怎么不去上班?我走了,你慢慢吃饭。”
“青青——”杜夫人急得顿足,却只能看着女儿走远。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杜家小院门前。
“牧野?”杜夫人如遇救星,“你回来得正好,昨天……”
“我都知道了!”韩牧野三两下除去外套,“青青呢?她还在睡吗?”
“青青她……”杜夫人泪流满面,“她出去了!”
“出去?”韩牧野停下拍打粘在身上冰花的动作,“去哪儿了?”
“去杂志社,她说她要去上班。”
“今天不是新年吗?”韩牧野神情渐渐凝重,“刚才欧阳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出去喝酒,杂志社应该——放假了吧?”
“天哪!”杜夫人崩溃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掩面,“青青,你到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办?她爸爸也一直没有回来……”
“伯母!”韩牧野双手扶住社夫人的双肩,沉声道,“您不要担心,青青大概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会走很远的,我马上去找她。您不要乱想,嗯?”
“牧野!”杜夫人紧紧地抓着他的双臂,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青青,那孩子为了怕我难过,即使发生那样的事情,都还是一直笑着,一直笑着安慰我,要我不要担心……你、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会的。”韩牧野面色凝重,“您放心。”
☆☆☆
下了一整夜的雪,整个世界一片银妆素裹,羊皮靴子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杜青青深深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感到胸日一阵微微刺痛。
红砖小楼,这里是——杜青青苦笑,漫无目的地走了这么久,竟然走到杂志社来了!除了这里,她原来根本就无处可去!小腿肚子隐隐作痛,身体也僵硬得没有知觉,再走下去,大概会生病吧!杜青青叹了口气,推开大门上楼。
编辑室的灯亮着——杜青青微感意外,今天是新年,还有谁会在这里?
“杜青青?”里面的人听到响动走出来,“怎么是你?”
“欧阳?”杜青青疑惑地看着来人明显刚刚哭过的红眼睛,“你怎么了?”
欧阳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失恋了行不行?你呢,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昨天刚刚结婚吗?怎么今天就跑来上班?想做给谁看?”
“谁叫我有个难搞的上司呢?”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杜青青不再计较某人恶劣的态度,“新年快乐,欧阳。”
“你——”欧阳被她不软不硬的话顶得噎住,瞪着她问,“杜青青,你很奇怪哦!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好。”杜青青笑笑,“只是刚好想找个人喝两杯,怎么样,难搞的上司,跟你难搞的下属去喝几杯?”
“看来,你的婚姻生活不怎么愉快嘛!”欧阳瞟了她一眼,“走,我们去喝酒!你说个地方。”
“凯撒吧。”杜青青瑟缩着拢紧衣襟,“你开车了吗?我有点走不动了。”
欧阳对她的疑问显然不屑一顾,“废话!欧阳帅哥什么时候少了靓车相伴?”
☆☆☆
凯撒
“杜小姐?”吧台的侍应是早已相熟的,笑着招呼,“今天喝点什么?还是SNOWMOUTAINSUNRISE?”
“那是什么鬼东西?”欧阳不耐烦地敲桌子,“给我伏特加!最烈的那一种!”
“是!”侍者吐吐舌头,向杜青青道,“杜小姐呢?”
“跟他一样!”杜青青微笑。
侍者吓了一跳,“杜小姐,你?”
“今天刚好想喝点烈酒,”杜青青耸肩,“怎么,凯撒没有吗?”
“什么鬼地方?”欧阳翻了个白眼,“走,我们换一家,我介绍个地方,多得是好酒,咱们去那里喝个痛快!”
“有、有、有!”侍者连声回应,“伏特加是吗?我马上拿过来!”
一分钟后,两只透明的酒杯推到两人面前。
“嗯!”欧阳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赞叹,“好香的酒——来,我们干一杯……咦?你都喝完了?”
胃里一阵火烧火燎,杜青青忍了半天才能开口说话:“说得也是,还没碰杯呢。杰克,再来一杯!”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杜青青,你的老公看来不怎么样!”欧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把两只空杯子一起推开,“拿五瓶来!”
“杜小姐?”小侍者吓了一跳,“这——”
“没关系,给他们拿!”灯光稍暗的地方,一条窈窕的身影低声吩咐,“就照客人的意思办!”
“哦,是,老板、”有老板发话,一小侍者杰克立刻抱了五大瓶伏特加放在吧台上。
杜青青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给自己倒了满杯,向欧阳道:“来,为失恋干杯!”
“好,就为失恋干杯!”
两只杯子在半空中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
“海娅?”韩牧野十万火急地从车上跳下来,“在哪里?”
“在里面。”海哑微微一笑,“小泵娘大概受了什么刺激,至少喝了一整瓶伏特加……”
韩牧野不等听完,就气急败坏地往里走,刚进门一眼看到吧台边喝得神志不清的两个人。
“还、还有什、什么没、没有喝——”欧阳口齿不清地咕哝,一拍脑袋,叫道,“对、对了,还有新、新年快乐,再喝……”
“那个……早……就喝……过了……”杜青青伏在吧台上,脑袋软软地枕着左臂,左手举杯,右手摇晃晃地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青青!”韩牧野一把握住她还要倒酒的手,沉痛地唤她,“你疯了?”
“不要管我!”杜青青奋力推开他,“你是谁?干吗要管我?”
“跟我回家!”韩牧野夺去她手中的酒瓶,“青青,你喝多了,跟我回家!”
“家?”杜青青失神地怔了半天,忽然软软地倒在他身上,气若游丝地申吟,“我不要回家,家里……好累哦,我不要回家,不要……”
“好,那我们就不回家。”韩牧野顺着她的意思说话,“青青想要去哪里呢?”
“没、没有地方。可以去……”杜青青双眼紧闭,“……不要回家。”
韩牧野摇头,不打算再跟她胡闹,弯腰打横抱起她软绵绵的身子。
“牧野?”海娅迎上来,“你要带她去哪里?”
“你为什么让她喝那么多酒?”韩牧野暴怒地吼她,“为什么不制止她?”
“牧野!你为了这个向我发脾气?”海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还讲不讲道理?”
韩牧野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些,“对不起,海娅,我有点着急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海娅直直地盯着他,轻声责问,“你——将我置于何地呢?”
“你变了,牧野,你真的变了!你竟然为了杜青青这个毛丫头,丢下美国的生意,眼巴巴地跑回来,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把你放在心上了吗?”
韩牧野不再理会,抱着杜青青朝外走。
“牧野?”
韩牧野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还有什么事?”
“你以为我会缠着你吗?”海娅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张俊秀的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海娅?”韩牧野皱眉。
“给钱吧!”海娅朝他伸出一只手,“你的小泵娘还没付账呢!”
韩牧野放下杜青青,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沉默地拿出钱包付账。
海娅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韩牧野付完账,不再耽搁,抱着杜青青离开。
“老板!”杰克指指一旁喝成一团烂泥的欧阳,小声问,“那个人还在要酒,要不要给他?”
“让他喝个够!”海娅冷冷地说,“反正韩大老板给的钱足够他喝的!”
“用那么多钱喝酒?”杰克呆呆地看着老板的背影,喃喃地说,“会喝死人的。”
☆☆☆
“伯母吗?我是韩牧野,嗯,找到了,她很好,没事,真的,您放心。那个啊——她现在还不想回去。嗯,不,您不要乱想,她大概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顺便想些事情。对、对,我在她身边。嗯,会的,我一定好好照顾她,您放心。嗯、嗯,好的。”韩牧野右手握着话筒讲话,另一只手用一条干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因为怕吵醒里面熟睡的人,刻意压低了嗓音,“对了,杜伯父回来了吗?嗯,能不能请他听电话?我有件事想要对他说……”
二十分钟后,韩牧野挂断电话,轻轻地推开主卧室的房门。
宽大的橡木床上,单薄瘦小的女孩安静地躺在墨蓝色的床垫上,身上密密地盖着同色系墨蓝色格子的鸭绒被。
韩牧野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静立不语。回来的路上,杜青青始终神志不清,还搜肝抖肺地吐了个尽兴。吐完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后来不知道梦到什么事情,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韩牧野一个人既要开车,又要照顾她,半个小时的车程一直用了两个小时才费尽千辛万苦地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再把她一身的秽物拾掇干净,让她安静地睡下,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
“不会喝酒还逞什么强呢?”韩牧野望着在床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蛋,低声叹息。
沉睡中的杜青青微微申吟了下,怕冷似的把身体蜷作一团。
韩牧野微微一惊,探手模了模她的额角,触手火烫——心脏像是被一只陌生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发出尖锐的疼痛:这丫头,究竟在风雪中走了多久,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急忙到厨房做了个冰袋拿进来,大约是因为身体不适,本来已经睡安稳了的杜青青又哭起来,源源不断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睑下流出来,浸湿了半个枕头……
韩牧野叹了口气,轻轻地托起她的头,抽去枕头让她躺在自己大腿上,嘴里柔声安抚:“你没事了,没事了——”
“坤……”细微的申吟溢出微启的苍白的唇——是那个人的名字,韩牧野高悬的心猛地沉入深深的谷底。
沉默地用一条干毛巾擦去她满脸的泪珠,新的眼泪又迅速补上,杜青青开始胡乱吃语,“……阿坤……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好想……好想……想要……”
韩牧野脸色凝重,把冰袋牢牢地压在她火热的额上,杜青青的意识略微清醒了些,慢慢地张开迷蒙的双眼,却始终无法聚焦,“你、你是谁?”
“韩牧野。”
“谁?”剧烈的头痛让她的意识飘忽不定,“我——怎么了?”
“你喝多了酒,在发烧。”
“酒?嗯……对,我在喝酒。”清明的意识没能维护多久,杜青青又一次陷入迷乱,“想要……真的……好想要……想要……”
“你想要什么呢?”韩牧野不忍心再看她这样痛苦,柔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真的,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办法替她去搞。
“想要……”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爱你……坤……”
除了这个——韩牧野苦笑,托着她的头轻柔地放在另一只干燥的枕头上,起身沉默地离开。
☆☆☆
杜青青醒来的时候,2002年的冬季的太阳第一次露出笑脸,透明的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铺洒进来,照亮了她的脸庞。
“唔……”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杜青青一睁开双眼就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倚在窗边,她奋力地眨了几下眼,模糊的焦距终于渐渐凝集——是韩牧野,背对着她沉默地站在窗边,右手两指间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冉冉地冒着青烟——阳光给他镶了一道炫目的金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美得像那些从米开朗基罗雕刻刀下诞生的神抵。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背影竟然透出凝重的味道。
“韩……”杜青青边说边用手肘支起身子,惊觉身上连半点力气也没有,动弹不得。
“你醒了?”听到声响,韩牧野掐灭烟头,几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问道:“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杜青青一时间无法反应,竟然有些呆怔。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被她的沉默吓到的韩牧野急忙伸手模了模她的额,疑惑地说,“没有再发烧了呀?”他关切地盯着她的眼睛,“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肚子饿了?”
“韩牧野?”杜青青怔怔地盯着眼前这对盈满温柔的点漆黑眸,“你不是回纽约了吗?”
“我又回来了呗。”韩牧野失笑,终于松了口气,“你这丫头,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哪有吓到你?”声音还是有些沙哑,杜青青只好小声说话,“我怎么了?”
“还敢说?你跑到凯撒去酗酒,喝得醉醺醺的。”韩牧野捏捏她的鼻子,“这还不算,怎么又让自己着凉?发了两天烧,稀里糊涂地净说胡话!”
“什么?”杜青青吃了一惊,“我、我没说什么吧!”摆出一副一脸小心翼翼的可怜相。
“说了,一直说个没完。”韩牧野把被子给她披了披,“吵都吵死了!”
“真的?”刹那间,杜青青恨不得让自己人间蒸发算了,“我都说了些什么?”
韩牧野微微一笑,体贴地撒了个谎,“你那些叽里咕噜的鬼话,大概只有鬼才听得懂吧——我去准备早饭,你躺着不要动。”
“你敢说我是鬼?”杜青青气愤愤地想要给他一巴掌,无奈使不出力气,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他是特别从美国赶回来的?杜青青把被单一直拉到下巴,苦恼地想。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曾经听到有人在说话,说他是专门为了自己赶回来的——骗人的吧?!
鼻端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韩牧野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来,吃早餐吧!”
“好香哦!”闻到香味,杜青青才发现肚子里空虚得可怕。
韩牧野把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扶着她靠在一堆枕头上,“觉得香就多吃一点,嗯?”
杜青青乖乖地点点头。
韩牧野盛了半碗鸭子肉粥,用勺搅了搅,喂到杜青青唇边。杜青青一口含住,温热的粥香甜可口,忍不住赞叹:“好好吃哦!韩牧野,这是你煮的?”
“是啊。”韩牧野又喂她吃了一勺。
“怎么会?我听说你自己专门请了做饭的阿姨。”杜青青边吃边东张西望,百忙中还能腾出嘴巴说话,“她不在吗?”
“早就买菜去了。”韩牧野随口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睡到太阳晒?”
“难怪。”杜青青吐舌,“我说韩大公子怎么那么好心给我煮早餐呢,原来是没人伺候你了!”想了想,又问,“你的手艺很不错哦,跟谁学的?”
“在伦敦读书的时候,我在餐厅打工,顺便就学了一些。”喂她吃完了一碗,韩牧野间,“还要吗?”
“还要!”吃了一碗饭,身上慢慢有了力气,杜青青就不再要他喂,自己盛了满碗端着吃,边吃边说,“我还以为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晓得打工是怎么一回事呢!”
韩牧野不说话,沉默地模出一支烟燃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隔着烟雾静静地凝视着她。
杜青青被他瞧得不自在。三两口吃完,把碗放在小几上,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你出去,我要睡了!”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已经走了?可是并没有听到脚步声,杜青青终于忍不住探头一望,心虚的眼睛与韩牧野深沉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你、你要干吗?”心虚的人喊得格外大声,“人家都要睡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小姐,容许我提醒你:你现在躺的地方,是我的床——这里,是我的家。”韩牧野又吸了口烟,目光都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你——”杜青青涨红了脸,腾地坐起来,“有什么好神气的?我马上走!”
“青青!”韩牧野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用力掐灭了还剩下的大半支烟,沉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青青垂下头,不说话。
“你想要逃到什么时候?”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韩牧野低低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杜青青睁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茫然地盯着他,双唇迅速失了血色,只是不停地颤抖,“你、你说什么?”
被她脆弱的神情刺得心房剧痛,韩牧野终于在妥协前的最后一刻拉回自己的理智,咬牙道:“我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我要回去了。”杜青青挣开他的手,挣扎着掀被下床。
她僵硬的背影刺痛了他,韩牧野腾地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床边。
杜青青满眼是泪,眼前的一切都在泪光中摇摆,什么也瞧不清,刚走出去几步远,就被一只小凳绊倒在地上,摔得狼狈。
膝上、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在痛——杜青青索性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温热的大手托着她的腋窝扶她起来,杜青青就势扑入他的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韩牧野沉默地拥着她,用手轻轻地抚着她黑发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杜青青才慢慢止住眼泪,抓起他的衣襟抹抹脸,还用力擤了擤鼻涕。
韩牧野摇头叹息。
杜青青觉得心里好多了,慢慢抬起头,一眼便瞧见那对如墨玉般的黑眸一直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看了她多久。
“干吗这样看着我?”杜青青噘起嘴。
“我在看,一个早上起来连脸都不洗的丫头想在我怀里赖多久。”韩牧野微微一笑。
杜青青腾地坐起来,瞪他,“谁想赖在你怀里?”
“肯定不是杜青青小姐,对不对?”韩牧野一边细心地卷起她的裤管一边顺着她说话。
“当然。”杜青青趾高气扬地说。
韩牧野懒得跟她贫嘴,站起来。
“你去哪里?”杜青青摹地变了脸色。
“我去给你买药!”韩牧野从衣柜里拿出外套,“你的膝盖在流血呢。我这里长年没有人住,什么东西都不齐全……”
“不要!”杜青青从地板上爬起来,想要制止他,左脚刚一着地,就痛得龇牙咧嘴。
韩牧野急忙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要去!”杜青青又一次躲进那副温暖的怀抱,低声恳求,“你不要去——”
“小泵娘,你在流血呢!”
杜青青用力摇头,固执地说:“不管!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你?”韩牧野怔了怔,也不忍过于坚持,“算了。”
恰在这时,门锁“喀”的一声响,杜青青理也不理,仍然把脸埋在他怀里,韩牧野则抬头看了一眼,旋即微微一笑。
四十岁的李阿姨刚一抬头就看到主人与一名女子亲密地抱作一团,顿时就尴尬地涨红了脸,“先、先生,我、我回来得不是时候,马、马上出去……”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韩牧野微笑着说,“杜小姐的腿受了伤,我这里走不开,你去帮我买些药来……”说着吩咐了一大堆药。
李阿姨一一记下,“我马上去。”
门“砰”的一声响,屋里又恢复了宁静。
“青青?”韩牧野试着推开她,却被她抱得更紧,无奈地说,“再被人看见,小泵娘冰清玉洁的闺誉就毁了哦!”
“小气鬼!”杜青青终于放开他,“说得倒好听,我看你根本就是怕被你的小情人不小心撞见,来个醋淹韩牧野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韩牧野扶着她在椅上坐下,自己也在挨着她落座。
“亏我爸爸还天天夸你,什么洁身自好啊、什么理智自律啊,根本就是屁话嘛!”杜青青不是滋味地咕哝。
韩牧野并不答话,又燃起一支烟含在嘴里。
杜青青说了半天话,得不到回应,只好闭嘴。
“青青!”差不多过了半支烟的工夫,韩牧野终于打破沉默。
“干、干吗?”不知为什么,杜青青感到一阵心虚。
“告诉我为什么。”韩牧野并不看她,声音里强大的威慑力却让她无从逃避。
“什、什么为什么?”杜青青犹在垂死挣扎。
韩牧野危险地眯起眼,“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杜青青咬牙否认。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和欧阳那个浑蛋跑到凯撒去酗酒?真的没有什么事的话,你又为什么一个人穿那么点衣服跑去吹风挨雪?”韩牧野神色宁和,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一般又尖又利,让杜青青毫无招架的余地。
“那又怎么样?我高兴!”杜青青倔道。
“是这样吗?”韩牧野危险地眯起眼睛,“那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宁愿躲在我这个不知道理智自律、不知道洁身自好的男人家里也不要回家?”
杜青青心惊胆战地看到他狠狠地掐灭了手中剩下的半支烟——他是个爱烟的人,今天早上却接连两次把这么长的烟头掐灭——他心里的愤怒,由此可见一斑。
杜青青咬唇不语。
“你丈夫呢?”韩牧野冷笑,“他不是应该照顾你的人吗?他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不到他怀里去哭?你……”
“住嘴!”杜青青尖声打断,“你住嘴!”韩牧野怔怔地瞧着她煞白的脸和几乎被咬得滴血的唇,烦恼地抓抓头发,声音沉痛:“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青青,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对不起!”
杜青青垂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青青!”韩牧野走到她面前蹲下,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柔声道,“你看着我。”
杜青青泪眼模糊地看他。
“对不起。”韩牧野又说了一遍。
杜青青轻轻摇头,嗓音硬咽:“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用,我不想再提这些事情,我不敢、不敢再面对一次自己的失败,我根本不敢跟你提这些事情——你说得没错,我在逃避,我宁愿自欺欺人地以为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在乎那些事情——我害怕、害怕看到那些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韩牧野,你了解吗?”
“我了解。”韩牧野轻轻点头,用一块宽大的手帕擦去她满脸的泪珠,柔声道:“你没有错,是我不好,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呢?都是我不好,快别哭了,嗯?要是被人看到,还以为大恶狼在欺负小红帽呢!”
杜青青“噗嗤”一笑。
“终于笑了!”韩牧野松了口气。
恰在这时,门铃响了,杜青青朝门口望了一眼。
“大概是阿姨买药回来,你等等。”韩牧野走过去开门,“啊!怎么是你?”
“怎么?我不能来吗?”赵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我刚听爸爸说你从纽约回来了,还以为他在逗我呢,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是吗?”韩牧野双手插在裤袋里,思考着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赵茹审视地看着他,轻声问:“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当然不是。”韩牧野侧身请她进去,“请进。”
“你还没吃早饭吧?”赵茹一边进屋一边展示手中提着的一只保温筒,“我特别煮了香菇鸡粥……你、你不是杜青青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青青扶着桌沿,慢慢地站起来。
韩牧野跟在赵茹身后,抿唇不语。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菇疑惑地盯着杜青青泪痕尚在的脸颊和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你哭了?”
“我、我摔破了膝盖,韩牧野好心让我来上药,我——”杜青青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半天,讷讷地说,“赵茹你不要误会,我和韩牧野……”
“肚子饿了,我们吃饭吧。”韩牧野打断她乱七八糟的解释,向赵茹道,“小茹,你爸爸不是说要办画展吗?准备得怎样了?”
“都差不多了,正在布置场地。”赵茹把保温筒放在桌上,“牧野,你这里应该有碗吧?”
“当然。”韩牧野耸肩,“我去拿。”
“还是我去吧。”赵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你从来不下厨做饭,我还担心你这个厨房里空空如也呢!”
“她对你可真不错。”杜青青看着赵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不是滋味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韩牧野按住她的肩膀,“你的腿不痛了吗?干吗站着?”
杜青青顺势坐下,“你不担心她误会?”
“误会什么?脑袋长在人家身上,我管得了吗?”韩牧野不以为意,弯腰检视她的膝盖,皱眉道,“还在流血呢,李阿姨怎么还没回来?”
杜青青推开他,“没关系,只是擦破了皮而已……”
“牧野。”赵茹拿了两只碗出来,笑吟吟地说,“还以为你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没想到你竟然还煮了鸭子肉粥,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我可以尝尝吗?”
“那是前几天的剩饭,已经不能吃了。”韩牧野淡淡地说。
他为什么说谎?杜青青心里微微一惊。
“是吗?”赵茹微感尴尬,低着头把带来的粥盛进碗里,“我原来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家,所以只准备了一人份的粥……”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饭了。”杜青青急忙摆手推辞。
“是吗?”赵茹笑了笑,“那倒是刚好。”
韩牧野瞟了她一眼,“你吃饱了吗?”
“当然了。”杜青青撇嘴。
“来,尝尝我做的香菇鸡粥。”赵茹把一碗盛好的粥放在韩牧野面前。
“似乎不错。”韩牧野喝了一口,“味道很好。”
“喜欢就多吃一点。”赵茹右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他吃。
杜青青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正想起身离开,出去买药的李阿姨推门进来,“跑了好几家店才买齐了,先生,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赵茹迎上去,“先生在吃饭呢,交给我吧。”一只修长的大手抢在她面前接过药袋,“还是交给我吧。”
赵茹怔怔地瞧着他。
韩牧野检查了一遍,笑道:“就是这些,李阿姨,辛苦你了。”
“那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买错了呢!”李阿姨拍拍胸口,笑道。
“是什么药,那么要紧?”赵茹勉强问。
“是这位小姐用的。”李阿姨指指杜青青。
杜青青急忙解释:“刚才摔了一跤,伤到了膝盖,没关系,只是跌破了皮而已。”
“不要乱动,你在流血呢!”从浴室打了半盆清水出来的韩牧野皱眉道。
“是给青青上药吗?让我来吧。”赵茹迎上前要接过水盆。
韩牧野恍若未闻,侧身闪过她,径直走到杜青青面前,单膝支地,把她受伤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柔声道:“我给你上药,如果痛的话忍着点,不许哭!”
杜青青虽然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是乖乖点头。
“先生对杜小姐真细心呢!”李阿姨笑嘻嘻地说,“还专门给杜小姐煮粥,吓我一跳,我一直以为先生根本不会煮饭。”
经她这样一说,赵茹脸色渐渐苍白。
杜青青则微微红了脸。
韩牧野包好伤口,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手,笑道:“李阿姨,你再说下去,青青就只好对我以身相许了!”
“牧野?”赵茹惊疑不定。
“韩牧野!”杜青青又羞又气。
“好了,不开玩笑了!”韩牧野走到赵茹面前,“小茹,我送你回去。”
赵茹明白他有话要对自己说,点头道:“好。”
韩牧野转脸向杜青青嘱咐:“你乖乖在屋里待着,等我回来,还有话要问你。小茹,我们走吧。”
门“砰”的一声关了。
有话要问她?杜青青怔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忍着膝盖的疼痛,回卧室换衣服。
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杜青青只好硬着头皮问李阿姨:“阿姨,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李阿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那天先生抱你回来的时候,你的衣服就已经吐得脏兮兮的了。”
“所以呢?”杜青青感到一阵不祥。
“所以先生让我扔了。”李阿姨和蔼地笑笑,“小姐放心,先生一定会给你买新的,你等一会儿,他马上就会回来。”
等他回来?开什么玩笑!杜青青十万火急地冲回卧室,从衣柜里拣出一套白衬衫、黑长裤,应该是韩牧野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得离谱。把衣摆塞进裤子里,束紧摇摇欲坠的腰,卷起袖子和裤管——活像一个偷穿爸爸衣服的淘气小男孩。
“小姐,你这是?”李阿姨看到杜青青这副打扮,吓了一跳。”
“我要回去了!”杜青青走到玄关穿鞋,“一会儿韩牧野回来,麻烦你跟他说,过两天我再来还衣服。”
“可是——”李阿姨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来不及了,我走了哦!”杜青青边说边拉开门,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你再乱动,大概就要因为脑震荡去医院了!”刚刚回来的韩牧野好笑地看着杜青青稀奇古怪的装扮。
杜青青回头看了一眼,好险,再退两步就是台阶,铁定摔个仰八叉。
“青青小泵娘,可以告诉我你准备把我的衣服偷到哪里去?”韩牧野好脾气地微笑。
“要不是你擅自把我的衣服扔了,谁要穿你的衣服?丑死了!”竟然恶人先告状,杜青青不服气地说。
“好吧,是我不对!”韩牧野牵起她的手,“我们走。”
“去哪儿?”杜青青戒备地瞪他,“我干吗要跟你走?”
“你不是嫌我的衣服太丑了吗?”韩牧野捏捏她的鼻子,“我带你去买新衣服穿。”
“我自己去就好!”杜青青甩开他的手。
韩牧野笑笑,“小泵娘,你有带钱吗?”
杜青青怔住。
☆☆☆
“青青,要不要我陪你进去?”韩牧野把车停在杜家小院门口,“免费的保镖哦。”
“才不要!”杜青青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真的不要?”韩牧野戏谑的黑眸中闪着某种执着的光,“待会儿也许你会后悔呢!”
杜青青朝他扮了个鬼脸,转身跑开。
客厅里,杜长江坐在沙发上,脸色沉肃,杜夫人坐在丈夫身旁抹眼泪。
“爸爸!”杜青青怯怯地唤了一声,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刚才韩牧野带她去一间精品店买了一套橘色的羽绒衫,还有新的牛仔裤和新的羊皮小靴——应该说,爸爸又没有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也不至于会生气才对。
“青青。”杜长江双手扶膝,满脸庄重的样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杜青青抬眼看着自己的父亲。
“再过三天,就是一月五日,你要重新举行婚礼。对方是——韩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