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加这几味?”雀舌满脸疑惑的样子,“这几味药那么寻常,果真有效?”
“你若是信不过我,又何必问我?”汤九律跷足而坐,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雀舌歪着头打量他半天,“既然如此,我先煮来看看,要是没有用,我叫珍珠十天不给你沏茶!”
珍珠是王府公认的沏茶高手,汤九律又嗜茶如命,听她这样说,终于屈服,“还有一味——”在纸上又添了两个字,递给她,“这下我倾囊相授啦,煮好了总能分一杯羹吧?”
雀舌洗净了材料,又兑了水放在炉上,坐在旁边摇着扇子,问他:“你不爱吃腊八粥,天气又这样热,凑什么热闹?”
“虽然不是时令,可是雀舌姑娘一双巧手天下闻名,难得看你下厨,焉能不一尝为快?”
雀舌却不理会,只低着头专心打扇,炉火映着她那对晶莹的眸子,像是黑夜天边的两颗晨星,耀眼得刺目。
汤九律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王府什么珍馐美味没有?为什么一定要煮这个?”
雀舌微微一笑,“我还在落阳谷的时候,就听郑妈说他最爱吃腊八粥,只是谷主不喜欢,也从来不做。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他又受了伤,就想着煮来看看。”
汤九律深深地吸了口气,“好香,雀舌小姐,看在我倾囊相授的分上,让我一尝为快吧!”
“只是几味草药,就计较那么多——”雀舌佯装生气的样子。
汤九律伸指敲她的头,“你懂什么?没有我那几味草药,这腊八粥虽香,他却吃不得——”
雀舌扮了个鬼脸,“稀罕!”
一会煮好了粥,雀舌用瓷勺舀了些,尝了尝,笑道:“好像还不错呢——”
汤九律早已耐不得,握着她的手便把勺往嘴里送,那粥刚刚出锅,烫得他直叫唤,在舌尖上滚了一滚,便咽下去了,忙着找凉水喝。
雀舌在一旁笑不可抑,“活该!活该!偷食的猴儿就该好好烫上一烫!”
有人在外轻轻叩门,韩不及“腾”地站起来,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慌,深吸口气,沉声道:“门没关,进来吧。”
有人拉开门,轻手轻脚地进来,走到他面前低声唤他:“公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模样,欲言又止。
“是你?”韩不及慢慢坐下,不是不失望的,只是,与眼前的人无关,“什么事?”
“公子,我想要走了。”落紫垂着头,低声道。
“为什么?”韩不及微感意外,“那些人只怕还在洛阳城里,你此时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落紫不说话,眼圈却慢慢地红了。
“出了什么事?”韩不及挑眉,“你在王府里——受委屈了吗?谁敢给你气受?”
“我本来就只是个寻常百姓,哪里配在王府里住?”眼泪慢慢地滑下来,她抬袖拭去,声音异常坚定,“公子前几日昏迷不醒,我不敢来打搅,如今,我是要去了,请公子自己保重。”
“好。”
落紫抬起头,只瞧见他唇边一抹冷峻的微笑,“你若这样离开,我们便当做从未认识,以后见面,也没有任何关系!”
“公子——”落紫再无法控制汹涌而上的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本来只是草芥一样的小人物,无足轻重,若因此伤了公子与楚姑娘之间的情分,那就罪该万死了,我——”
“雀舌?”韩不及皱眉,“她怎么了?”
“楚姑娘一直怀疑我是小偷,处处防着我,还不许我来探望公子——”落紫哭得直抽气,“其实,楚姑娘怎样待我都不要紧,只是——我虽然认识公子的时日并不长久,却知道公子待楚姑娘的心意,公子这样待她,她却和旁的人——公子,这王府里的人本来就金尊玉贵,她们瞧不起我,我不放在心上,我却不愿意见您受那等委屈——”
“旁的人?”韩不及眯起眼,只一刹那,他身上冷凝的寒意让落紫几乎忘记哭泣,“你说的旁的人,是谁?”
“汤、汤九律——”落紫吸了口气,“我听这里的丫头说,楚姑娘与那汤九律早已定下婚约,只等楚姑娘下月十五生辰,便要办喜事,这些天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筹备这个事——”
“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委屈,先回住处,雀舌说了不当说的话,我自然叫她向你道歉。”韩不及脸上平静无波,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她现在哪里?”
“松林院,那是汤九律住的院子。”
韩不及眸光一闪,再不多说,拔脚就走。
落紫站在他身后,看得清楚:他刚才握过的扶手,极为坚实的檀木,缓缓绽开一道深深的裂纹,“喀”的一声,碎成片片。多可怕的手劲,初夏的天气,她竟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环翠送走小王爷,回到静心院却不见韩不及的影子,心下不免着急,忙着出去找,一路从静心院到清辉堂,并安荣院都找了,只是不见人,远远地看着珍珠过来,忙问:“珍珠姐姐,可瞧见韩公子了吗?”
珍珠笑道:“丫头把主子弄丢了,还好意思问?”
环翠急得顿足,“人家着急,你还打趣!他身上有伤,蒋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珍珠拧一把她的胳膊,“就你知道着急?既如此,我倒要瞧你拿什么谢我?”
环翠喜道:“姐姐知道韩公子在哪里?”
珍珠指一指西边,“往那边松林院去了,我刚才给汤先生送草药,回来瞧见他往那边去,说不定这会子他们正在一块呢!”
环翠道了谢,忙忙地往松林院寻去,那松林院原是汤九律的住处,因他素喜青松高洁,院子里便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树,最大的一株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立在院子里,便是炎夏也甚是阴凉。
环翠一进院门就瞧见雀舌和汤九律坐在树下,面前却放着炉子,生着火,火上还放着一只小小的锅子,便“哎哟”一声,“这天热得都快下火了,你们还怕冷吗?”
雀舌见她过来,笑道:“快来尝尝我做的粥,看好不好吃?”
“我没那口福——”环翠不见韩不及,心下焦躁,“姑娘没瞧见韩公子吗?”
笑容僵在雀舌脸上,“他身上有伤,却不在静心院?”
环翠急得快哭出来,“刚才跟小王爷说话的时候就觉得神气不对,没想到一回来就不见人影,万一要是——”
“叫胡管家过来!”雀舌厉声喝道,“王府这样大,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快叫胡管家多多地打发人,分头去找!”
“可是——”环翠讷讷地说,“刚才珍珠姐姐说,他往这里来了——”
“你是说——”汤九律眼波一跳,“他往松林院来了?”
环翠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珍珠姐姐说,大概半个时辰前!”
“糟糕!”汤九律站起来,“这会儿只怕已经出府了!”
雀舌不解,“那是为什么?”
“别问那许多!”汤九律神色肃穆,“跟我来吧!”
雀舌满月复疑虑,跟在他后面,见他一路抄小路,穿过两个小门,来到一处院落门前,上面明晃晃三个大字——“清辉堂”。
“到这里做什么?”雀舌见是自己的院子,实在忍不住,问他。
汤九律沉着脸,慢慢地说:“他若要离开王府,必然先到这里来——”
“那又是为什么——”雀舌话未说完,像是回答她的问题似的,迎面过来一人,正是韩不及;一名紫衫少女紧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两个包袱,雀舌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仔细看去,不是单落紫还是谁!
雀舌只觉手足冰冷,声音也冷得结冰:“你们要到哪里去?”
韩不及见她过来,正要说话,一眼瞟见身旁的汤九律,眸中闪过一抹痛楚,方才看见的一切,像是搭了台皮影戏,慢慢地在他眼前重演:张灯结彩的王府,忙碌穿梭的下人,温和俊美的汤九律,还有那记忆中娇纵的雀儿,为了一个男人,洗手做羹汤……雀儿,你若找到那举案齐眉的人,我还能怎样?
“韩哥哥。”雀舌唤他。
韩不及铁青着脸,脚下不停,仍旧往前走。
雀舌他们三人原是立在月洞门口,他二人又是迎面而来,无可避免地要与他们错身而过,偏那门极窄,只容一人从容通过,汤九律便往旁边让一让,环翠也避在一边,只有雀舌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韩不及在她面前停下,嘴唇动了动,“让开!”
雀舌昂首瞪着他,却是一言不发。
“你——”眼前这对盛满怒火的眸子,再不似记忆中的清澈如水,他心里一阵酸痛,忍耐地说,“请你让开!”
雀舌很少见他发怒,此时不免有些许畏惧,却倔强地挺直脊背,“我偏不让开,你又待怎样?”
韩不及冰冷的眸光像是要杀人似的,紧锁在她晶莹的脸上,雀舌却固执地昂起头,寸步不让。两人就这样僵持,不知过了多久,韩不及用力抿了抿唇,回头向落紫道:“我们从那边出去!”说完掉头就走。
落紫只是垂着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雀舌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越走越远,心像长满衰草的原野,慢慢荒芜,“你身上有伤,要到哪里去?”这个声音惊慌失措,居然是她自己的。
韩不及身形一滞,似乎在犹豫,落紫却拉一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再晚了只怕出不了城。”
他于是叹了口气,“楚姑娘,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雀舌死死地瞪住落紫,骂道,“你这……我——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进府!”回头命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韩不及蓦然回首,冷笑道:“楚姑娘,这由不得你。”
“你——你竟然护着她?”雀舌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事?你竟然还护着她?”
落紫满脸惊惶,拉住韩不及的衣袖,“公子,我——”
微笑凝在他的唇边,却无半分温度,他若有所指地瞟了眼汤九律,冷冷地说:“她做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楚大小姐做了些什么,我却清楚。”
已是初夏的时候,一树一树的花都谢了,满眼只是油油的绿,耳边还有微微的风声,是风的声音吧?啊,她大概听错了,那是风的声音。
环翠担心地劝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雀舌仍然僵立当场。
“姑娘,我们回去吧!”环翠怕她气出病来,心里发急,便强拉着她往回走,雀舌便由她拉着,失了魂一般。
“等等!”
环翠回头见是韩不及,怒道:“韩公子还有什么事?”
他似乎十分犹豫,也没有回头,迟疑良久才开口,声线却极不稳定:“你留在这里有危险,番千手还在洛阳城里,你——还是随我回落阳谷吧!”雀儿,让我们回到落阳谷,或是别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雀舌挺直脊背,平淡地说:“那是我的事,与韩大侠无关!”
空气,似乎凝滞了,耳边却有微微的风声,极是低微,低微得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百转千回——
本不该抱有任何期望的,若无半点期望,大概,便不会这样失望了吧!可笑的是,失望了那么多次,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然还是不能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