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底下传来一阵骚动。
“老师,这不会是妳的名字吧?”个儿长得高高的一个男生替同学们提出这个共同的疑问。
湛蓝望着底下几十个十八、九岁的小男生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禁笑了起来。“没错,我的名字就叫湛蓝。”
骚动持续未歇。
对于这群工专学生而言,老师姣好的外表已足够激起他们浪漫的幻想了,而她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名字!他们觉得自己苦闷、枯燥如黑白照片的学生生活,如今将添上绚丽的色彩。
“老师,妳的兄弟姊妹又叫什么名字呢?”一个好奇的学生问道。
“湛然。”湛蓝刻意强调“ㄖ”的卷舌音,但有些学生仍是一脸茫然。
于是她在黑板上写下“湛然”这两个字。
“哦!”学生们恍然大悟。
“你们两人的名字这么接近,不会搞错吗?”
湛蓝笑着摇摇头。事实上,她和湛然的认识,就是因为他们有着发音相近的名字。
柄中一年级时,有天下课时间,她和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忽然听到训导处广播她的名字。她匆匆忙忙跑到训导处,喊了声“报告”,便径自走到训导主任面前,问道:“您找我?”
训导主任和站在他旁边的男孩同时转头望向她,面露狐疑的神色。“没有呀!妳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广播要找妳呀!”
“我叫湛蓝。”
她一报上名字,便见训导主任和那男孩的脸上皆露出诧异的神情。
训导主任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流转,兴味盎然地问道:“妳也叫湛然?”
“不!是湛蓝,蓝色的蓝。”湛蓝清晰而正确地发音。
“我是湛然,突然的然。”湛然亦用标准的国语念出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
湛蓝记得当天回家后,还笑着跟妈妈提起这件事,或许当时的她正陷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所以没有留意到母亲的愁容。
之后,他们在路上碰了面,会点头打招呼;后来,会停下脚步,闲聊几句。由于两人都热爱文学,常常交换彼此的读书心得,相处的时间一久,竟然演变成一日不见对方,便会产生相思之苦的情形。
一年后,湛然毕业考上了建中,但是,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变淡,反而更仰浓烈。在湛蓝准备高中联考的那段日子,湛然充当她的数学小老师,陪她熬过那段苦闷的考试生活。
湛蓝永远记得,在高中联考放榜的那一天,她和湛然相约到植物园的荷花池,她送了一枚K金戒指给湛然表示感谢,还有对于两人之间感情的认定;而湛然竟然也很有默契地送她一枚K金戒指,并写了八个字送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浪漫的气氛下,他们尝到了初吻的滋味,并互许终身,他们以为横阻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是时间而已。
然而,在湛蓝高一下学期时,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生了重病。那时,湛蓝第一次见到原以为已车祸去世的父亲,他高大而英挺,和自己想象中的模样相差无几。
母亲去世后,湛蓝住进了湛家,在看到湛然的那一剎那,她几乎窒息;当接触到湛然混杂着愤怒与悲伤的眼神时,她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
面对命运的捉弄,湛然选择远远离开家,陪着伤心的母亲出国定居,并在国外求学。
湛蓝不只一次问父亲为何接她回家,使得家庭破碎。但父亲却没有给她任何答案,只叫她好好用功读书。
多年来,她对湛然依旧念念不忘。而湛然呢?他几乎没有再和她联络。
必于湛然的种种,全都来自于父亲的转述。
“老师,妳父母把你们两人的名字取得这么相近,究竟有没有什么意义呀?”一个学生一脸正经地问道。
“你是金田一吗?”湛蓝此语一出,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同学们对湛蓝也看侦探漫画,显得相当高兴,很快地便将她归属于同一阵线。
湛蓝也觉得很开心,能够这么快便和学生拉近距离。“我们的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大人都称呼我们的小名,一个是大然,一个叫小蓝。”
湛蓝说得有些心虚。事实上,她和湛然几乎没有同时待在家里过,湛然的母亲也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大然、小蓝,是她和湛然年少时代对彼此的昵称。
对于湛然的母亲,湛蓝始终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是湛然的母亲,可是她恨着湛蓝母女。
她要如何去爱一个总是敌视、谩骂她们母女的人呢?
她觉得好难。不管外界是如何看待第三者,但那毕竟是深爱着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忍受别人对她的诋毁呢?可是她爱湛然,若恨他的母亲,这爱也变成了痛苦。湛然的心情应该也和她一样吧!
说来好笑,夫妻间的恩恩怨怨,子女总月兑不了身。不是羁绊着父母,便是被父母所累。这就是人生吧!层层拖累,才精采些。
学生们见湛蓝似乎有些出神,都静默了下来,望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寻找出一些端倪。
湛蓝很快便察觉到室内窒人的宁静,她甩甩头,露出灿烂的笑以掩饰刚刚的失态。“怎么了?看来,你们已经收了心,我可以开始上课了。把课本打开……”
底下一片传来哀嚎。开玩笑,这是第一堂课耶!也是所谓的“身家调查”课,老师的底细都还模不清,上什么课呢?
“老师,妳有没有男朋友?”班代响亮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响起。
不愧是班代!同学们纷纷投以赞赏的眼光,接着便将目光调向湛蓝,屏息以待。
看来是逃不过了!湛蓝笑着点点头。
学生们一阵惊呼之后,一连串的问题随即出笼。
谈起男友胡世杰,心情就轻松多了。大学时同杜团的学长,温柔、体贴,对她百般呵护。在她为湛然的不告而别仍耿耿于怀、伤心难过时,他的爱减轻了她的悲伤,虽然并没能完全让她从遗憾中走出,至少将她从痛苦的黑暗中拉出来,给她一线光明。对于胡世杰,除了男女之爱,还多了一份感激之情吧!
“老师,什么时候喝妳的喜酒啊?”
湛蓝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五年后。”
学生们纷纷发出惋惜的声音,因为五年后他们都毕业了。
“老师,到时候可别忘了通知我们喔!”学生们央求道。
湛蓝觉得很有意思,才第一次碰面,就如此亲热。这感觉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只是角色变换罢了。难怪名师们都老得慢,跟年轻人在一起,不断地回忆过往,且感染他们热情的青春,及活泼的思想。
这会是她选择教职的原因之一吗?
下课后,湛蓝和同是教授国文的许书玲一起穿过校园向校门口走去。
一辆拉风的敞篷轿车倏地从她们身旁急驶而过,静止的水洼被激起一大片水花,溅到她俩的身上,她们大叫一声,急忙往路边闪躲,然后恨恨地瞪视着远去的车影。隐约还可见到那驾驶回转过头来,露出得意的笑。
“校董会董事长的儿子。”许书玲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这几个字。
湛蓝纳闷地望了许书玲一眼。看她的表情,彷佛与那男孩有深仇大恨似的。
“怎么了?”湛蓝好奇地问道。不过是恶作剧罢了!
“仗势欺人啊!明明自己的儿子不读书,还不让我当他,说什么国文又不是他的专业。”尽避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许书玲依旧愤恨不平。“还好他已经专五,妳不会教到他了,否则面对那么顽劣的学生员的会被气得脑充血。”
“怎么会这样呢?搞教育的人,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教育成这个样子?!”湛蓝摇摇头,满脸的困惑。
“说是儿子从小就没了母亲,自己工作又忙。唉!都是借口啦!”
湛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能理解失去亲情对一个小孩的影响。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坚强,即使旁观者觉得坚强的人,也不尽然真的如此。
对于那个看似嚣张的男孩,湛蓝隐隐然有股好奇之心。
“能不招惹上这种人,就尽量不要招惹。”许书玲意味深长地望着湛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当然!”湛蓝笑道。“再说,我根本不可能会和他有任何瓜葛嘛!”
“这是妳的幸运。”许书玲表情严肃地说道。
“啊!妳的车来了。”湛蓝招手替许书玲拦下公车。
“明天见!”许书玲丢下这句话,便迅速上了车。
车子很快便离开湛蓝的视线,她吁了一口气,面对正经八百的人,压力可真大。可是,许书玲却是她在这个新环境最先认识的人,对她也很热心。
她双了耸肩,管他的,且战且走吧!
“叭!”一阵喇叭声突然在背后响起。湛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胡世杰从车里探出头,笑着挥手招呼她。
她嘟着嘴,慢吞吞地走到胡世杰的车旁。“警告过你不准按喇叭吓人的。”
胡世杰下了车,绕过车头,走到湛蓝身边,轻声道:“对不起嘛!”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啄了湛蓝的脸颊一下。
湛蓝羞红着脸,迅速环视了四周一眼。还好没有人看到,否则可糗死人了!
“你想害死我呀!我警告你,再这么胡闹,我就不理你了。”湛蓝说完,立刻钻进车子里。
胡世杰一脸得意的笑容。“蓝蓝,如果可以,我真想拥着妳,站在高楼上,拿着扩音器,告诉每一个人--湛蓝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湛蓝是我的、是我的!”他双手放在唇边,假装是扩音器,声音里有着骄傲,也有着警告的意味。
湛蓝白了他一眼,“少发神经了。”
从她接下这所工专教职的那一刻起,胡世杰便充满了危机意识,难不成他以为她会和这群小萝卜头来场师生恋吗?
“谁教妳长得这么美!”胡世杰理直气壮地回道。“对了,学生还乖吗?”
“还不错!他们很可爱。其实我满喜欢当老师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胡世杰将手伸向湛蓝,湛蓝立刻伸出手与他交握。他们一直都很喜欢玩对方的手指,总觉得心里的温情与爱,可以透过指尖,清清楚楚地传达给对方,所以他们彼此也都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对了,今天我在路上遇到容容。”胡世杰突然开口说道。
“真的?好久没跟她联络了。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但要碰到面还真不容易。”
容容--章惠容,是他们大学时杜团五人小组的成员之一,毕业后一直在美商公司担任秘书。她很少和人联络,甚至连她的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踪。
“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湛蓝问道。
胡世杰耸耸肩,表示并不清楚。下午,他外出洽公,经过银行门口时,看到一个女孩子的侧影很像章惠容。他回头专注地看着,想确认是否是地,结果车子开着开着,竟开上了对面车道,还差点出车祸。
紧急煞车声引起了章惠容的注意,她往胡世杰所在的方向瞧了一会儿,便骑上摩托车,准备离开。但胡世杰连忙出声喊住了她。
“她似乎有些讶异见到我,脸上并没有惊喜的神色,只淡淡说了一句,『真巧呀!』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告诉我后,便说会主动和我们联络,她有急事先走了。我觉得她看起来好憔悴,似乎很不快乐。”
“真的?怎么会这样呢?”湛蓝不禁忧心起来。“不知她家里的状况好点了没?”
对于章家庞大的债务,他们也是爱莫能助,只能从旁为她加油打气。他们心里很清楚,其实这对她一点实质的帮助他没有。
“大明辛苦积蓄了一笔钱给容容还债,但容容不收,即使用借的也不肯。大明好伤心,不过他还是会坚持继续为容容打拚。”胡世杰轻描淡写地把好友心中的痛说出来。
大明不是让人一眼就喜欢的男孩,但他一进社团就喜欢上章惠容,且对她百般呵护。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情债最难还,我了解容容为何会那么不近人情。或许,她不和我们联络也有她的苦衷吧!”
“但愿不是为了避开大明。”这是胡世杰最担心的一点。“一旦扯上感情,要想毫无芥蒂的轻松相处,实在很难。”
“不会吧!他们两人又不是刚认识,如果因为大明的好意而影响容容和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会感到很悲哀。”湛蓝对他们五人之间深厚的情谊坚信不移。
“但愿如此。”胡世杰嘴巴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苦恼。
他一直很同情大明,毕竟这段单恋持续了七年,期间错过了多少好女孩,就为了记忆中那一场浪漫的场景--容容走进社办大门,不小心绊到门坎,正巧倒在往外头走的大明身上,两人四目交会了几秒,容容羞红着脸离开大明的怀抱,躲到角落去。
就为了这个他自以为是的缘分,他守了七年,且准备继续守下去。
湛蓝见胡世杰陷入沉思且一脸苦恼,不禁伸出手,拔了他一根白发。
胡世杰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你就是爱替别人操心,难怪自头发这么多。”说着,魔爪一伸,又攻向了胡世杰的头发。
胡世杰连忙将头偏向一侧,怪叫道:“妳不会吃大明的醋吧?”
“没错!我就是吃大明的醋。我表现得这么好,让你不用替我操心,结果,你倒把心思全用到别人身上啦!鲍平吗?你自己说,这对我公平吗?”湛蓝咄咄逼人地质问着。
胡世杰半瞇着眼,研究湛蓝的表情,隐隐见到其中有丝促狭的意味。他轻捏湛蓝的脸颊,笑骂道:“整我,待会儿看我怎么报复妳!”
湛蓝朝胡世杰扮了扮鬼脸,挑衅道:“来呀!放马过来。”
胡世杰突然一个大转弯,将车子往路边靠。
“喂!你干什么?”湛蓝皱起眉头,瞪视着胡世杰。
胡世杰贼笑着,一双大手张牙舞爪地慢慢移向湛蓝。
“喂!别闹了。”湛蓝拚命地闪躲着,她最怕被人搔痒了。
“看妳还敢不敢捉弄我?”
“人家是希望转移你的注意力嘛!人生这么短暂,总要快乐些。再说,容容的事,我们在这里瞎猜,不过徒增困扰,倒不如约个时间,找大明、容容,还有盈盈,让咱们五人小组好好聚一众、聊一聊,或许最后会发现,一切根本都是我们自己多虑了。”
“我就喜欢妳的理性。”胡世杰赞赏地望着湛蓝说道。
“我也很爱我自己。”湛蓝套用广告中的台词说道。
两人一阵笑闹后,又继续上路。
看着窗外,湛蓝有些心虚。没有一个人是全然理性的,就像面对湛然,即使明知有血缘关系,她还是花了四年的时间,藉由和世杰的交往而淡化那份情感。只是每回往事浮砚,她心中仍有着深深的遗憾,以及绵长的思念。
理性,呵!其实也是学习来的吧!
“想什么?”胡世杰见湛蓝突然静默下来,不禁纳闷问道。
湛蓝转过头,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在想,我们五个人再相聚时,会是什么状况?会像以前促膝长谈到大亮吗?好怀念以前的时光,虽然现在的生活也不赖。”湛蓝说得自然,丝毫不让人起疑。
“蓝蓝,在妳的生命里,哪一段时光最难忘?”
湛蓝假装偏头苦思着。其实不管经历多少岁月,和湛然相处的那段时光是令她最难忘的。不仅仅是因为湛然,还因当时有母亲的爱,及对身世的无知。而往后的岁月即使再美、再甜,也难免有些遗憾。
“想这么久?”胡世杰的表情有些失望。“换成是我,根本不用想,一定是认识妳至今的这段时光。”
湛蓝听了,心里很感动。她笑望着胡世杰,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柔声道:“谢谢你。对我而言,每一个时刻都令我怀念,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对此刻的我而言,都是非常美好的。”
胡世杰的神情明显有些失落,毕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所爱的人的心里有着最重的分量。
湛蓝内心虽觉不忍,却也不愿说谎。她温柔地笑着,紧紧挽着胡世杰的手,说道:“我们还是进行式呢!每天都享受着,怎么能用『怀念』这两个字呢?莫非,你觉得我们现在不像从前那么甜蜜了,所以,你怀念……”
“妳知道我的意思的。”胡世杰急忙打断湛蓝的话,慎防她再咬文嚼字下去。读理工科的人最怕遇到中文系的女孩了!这是他的弱点,湛蓝最知道了。“蓝蓝,我只希望妳能明白,妳在我心里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替代的。”
湛蓝甜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
“就这样?”胡世杰又开始沮丧了。
“世杰,你以前应该读过论语吧?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你希望我说一些言过其实、谄媚、欺哄你的话吗?我想,你应该能够感受到我对你的真心。”
“0K!0K!我投降,孔夫子的话少说也经历了两千年的碎炼,谁能辩驳呢?好吧!依妳、依妳,妳高兴怎么表示,就怎么表示。”胡世杰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后悔和中文系的女孩交往啦?”
“哪有?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说着,他将湛蓝的手放到唇边,狠狠地啄了两下。“我爱死了呢!”
湛蓝笑望着胡世杰,心里洋溢着甜蜜的滋味。不管她做任何事情,说任何话,世杰总给予她高度的包容,他让她感受到被尊重、被疼爱,他给她的感觉,不仅仅是情人,或许还有一点点父亲的味道。
“世杰,你放心吧!”湛蓝突然开口说道。
胡世杰狐疑地看着她,不懂她这天外一笔的话是什么意思。
湛蓝微微笑了一下,将视线调向前方,并不打算作任何解释。
“上路吧!”她轻轻丢下这句话。
胡世杰望了她一眼,并不追问,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看见她的笑容,他便知道是好事,就像看到太阳,便知是晴天那般的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