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弄雪 春眠

晨光曦微,“得、得”的清脆马蹄声就在跑马地地区响起来。

那不是噪音,并不扰人清梦,却与淙淙的流水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很能使酣睡的人一边听,一边睡得很舒服。

于彤搬到这区的一层小鲍寓之后,一住三年,不肯再搬出去,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舍不得这好听的马蹄声响。

听在于彤的耳里,教她忽尔有种远离尘嚣俗性的舒畅。在闹市中的居停能有住在荒郊的感觉,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于彤之所以没有搬走,最主要还是为了方便。

忠实一点说,是为了方便陶逸初来看她。

陶逸初是医生,每天都要到座落于这区的医院巡视病人,于是溜过来,在公寓内逗留一两小时,是绰绰有余的。

且陶逸初可以随时随地有借口就往这区跑,即使是半夜三更,只要一想见于彤的面,他就可以如愿。

试过很多次,还是他妻子亲自开车把他送到医院门口的。作为一个医生的妻子,不应该不习惯丈夫有责任响应病人的呼唤,让医院随传随到。

然后,陶逸初走进医院里,巡视一圈,再走出来,过了马路,就是于彤住的那幢大厦了。

就像这天清晨,陶逸初在天未亮的时候睡到于彤身边来,然后又在马蹄声扬起后离床回家去。

妻子对带看一身疲累归来的丈夫,不会有半点怀疑。主理了一项大手术,所虚耗的精力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吗?

陶逸初离开时,于彤还在贪睡。

不仅是累,还为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意念,令她恋栈着极不愿意以一个清醒的头脑去取代。

于彤从来没有闹失眠的习惯。

太难了,职业女性每天经过起码十二小时的工作拼搏,头一沾在枕上,那怕再多烦恼,也不敌自然体能的需要,在三分钟内就睡熟了。

她不会有失眠的痛苦,却有分明睡醒了,不愿起床的困扰。

只要脚一沾地,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不是梦,是一种种残酷冷漠情状的堆积与交织。

于彤不是不害怕、不厌烦的。

随着那一阵阵的,似有节奏的马蹄声,于彤就要慢慢的做好心理准备,等下当她不能不挣扎着起床后,那枕边人早已回到他的老巢去,陪着妻子吃早餐了。

昨夜,他在耳畔曾说过的什么话,最好不复记起,免惆怅。

谤本上,近这一年来,彼此说的话也少了。

陶逸初到来,不是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是随便呆一会,便离开了。

就在今晨,他来了,钻进被窝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在家里睡不牢。”

“嗯。”于彤应着,转了一个身,背着陶逸初继续睡去。

他的一只手搭到于彤的腰上,开始轻轻的摩挲着。

于彤在想,应该怎么样应付他呢?

一如以往的许他,抑或是……

“你睡饱了吗?昨晚不是很早就上床?”他问,语气带点不满,可能嫌于彤的反应不如理想。

当然,三年前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

于彤答:

“我腰酸,人有点倦。”

陶逸初问:

“不是月事来了吧?”

于彤忽然觉得自己寻着了答案,于是很快的答应着:

“是的。”

然后,她平躺,乘机甩掉了陶逸初搁在她腰上的手,再补充说:

“这个月来早了。”

陶逸初吁一口气,轮到他转一个身就睡去。

两人再无话。

于彤依旧假寐,她竭力让自己逗留在那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状态。

她不愿意清醒地分析,为什么自己忽然要向陶逸初撒这么一个谎话。

事实上,她的月事不是早来了,刚相反,是姗姗然,迟迟未至。

她这么说,只为不想再应酬他。

对,已经到了是应酬的地步了。

连那个争吵的过程,都已然经历过,没有什么再值得去理论、去分辨、去争取、去求证的了。

如今他和她之间,应该只有干净俐落的行动,一是一,二是二,答应是答应,拒绝是拒绝,再不必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所以,刚才那个借口,是最爽快的,不必商榷的,不二价的。

于彤于是仍然可以迷迷糊糊地自管睡去。

她约莫知道在马蹄声响起来后不久,陶逸初就掀开棉被穿衣离去了。

再不像从前,陶逸初离开于彤时,两个人要生死相分似的拥着吻着,良久,才下狠劲把对方推开,离去。

世界上什么情、什么事,总是有不同的发展阶段。

那个激情的阶段,似乎已成陈迹。

本来呢,激情之后是温情,一样的难能可贵。可是,他俩未免又缺了培养温情的条件。

只有长相厮守,在人前人后愿意彼此承担着的男女,才能怀抱着温暖温馨温热温柔的感情,过掉此生。

与陶逸初共拥温情者,不是于彤,而应是他那有结婚证书握在手的妻子。

于彤一直非常努力地挣扎着要让自己昏睡下去,她这番自制的本事,功效一如烈酒,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灌醉,但求不醒人事地继续混日子过。

于彤并不需要借助酒精或安眠药,她以坚强的意志竭力催逼自己睡觉,直至非起来干活不可的一刻,才霍然而起,尽量缩短静静思考的过程。

尤其是于彤记得今儿个早上似是星期天,她是不用上班的。

星期天无疑是那些有重重心事的职业女性在年中月中最难过的日子。

堡作日轮不到于彤过分逗留在痴梦里苦苦挣扎,不肯起来干活,那反而好。

床头忽有铃声。

于彤伸手要按掉闹钟。真是的,习惯成自然,一定是昨晚上床前忘了不必给这劳什子上炼。

铃声仍然在响。

不是闹钟,是电话。大清早谁来的电话?不会是陶逸初,他才刚刚走。

于彤抓起来听。

对方银铃似的爽朗声音说:

“起床了没有?那人走了没有?我能上你家吃早餐吗?冰箱里有没有鸡蛋?”

于彤笑起来了,一叠连声地说:

“是刚下班吗?来吧,弄好早餐等你。”

饼往这三年,于彤总是弄好早餐等待陶逸初的。

近来不同了。

不要紧吧!寂寞的星期天,能有人要她起床来弄早餐就好。

看着萧婉植狼吞虎咽的吃着那个大早餐,于彤禁不住炳哈大笑。

萧婉植含着一口食物,问:

“笑什么?”

“你呀,萧医生,从大学跟你同窗到如今,死性不改。”

“错!”萧婉植说。

“错?怎么个错法?”

“以前不是萧医生,现在是。我还没有到五十岁,且未必是姑婆,还有机会嫁得出去。别忘记,本城的叶议员是七十高龄才结的婚。”

于彤仍笑,道:

“我劝你提早十年,还能生个晚子,英国最近才有六十岁老蚌生珠的故事,且你根本就是体外受孕科的专家。”

萧婉植跟于彤是大学同学,只是于彤主修经济,萧婉植念医科。

“多谢你关怀,再往后十年,七、八十岁怀孕已不算新闻了。这最近,美国德州侯斯顿的医疗中心,已经成功将孕妇胚胎移植到别个不能生育的妇人子宫内,让未生儿继续生存下去。这样,就可以帮助那些不孕的人自要打胎的人手中接过生命来抚养,彼此图个皆大欢喜。这种手术我们都可以有信心处理。所以说,九十岁不死,仍健在的话,生女圭女圭的机会多的是。”

说罢,两个老同学大笑起来。

于彤跟萧婉植一向感情很好,就为萧婉植为人乐观,谁与她泡在一起,都似见一室阳光。

这三年,于彤居于此,除了方便陶逸初,也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萧婉植跟老友聚面的机会多了。

萧婉植是医院特设的体外受孕科主任,很多时下了班,就上于彤的公寓来小坐畅谈。倘若刚好是值夜班,就像这天,便成共进早餐的好时光了。

苞萧婉植在一起,总是令于彤精神奕奕的,所有的哀愁都活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似。

于彤不禁呷了一口咖啡,就对她这位老同学说:

“我有个建议,就我们两个人同居起来算了,谁打算要下一代的,往你的中心登记,看看谁愿意捐个胚胎出来,不就可以了?”

萧婉植在吃她的第四件烤面包,说:

“神经病!”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你认为不可行?我们不是一直相处愉快吗?”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我有信心我仍有机会嫁出去。”萧婉植一本正经地说,笑弯了于彤的腰。

萧婉植就是这点性格可爱,她的乐观和自信是真心诚意的。以她三十岁过外的年纪,其貌不扬,身材五短,再加学历高,收入不错,差不多集中了所有婚姻保障的条件于一身,她依然有信心明天白马王子就要到来。

完全的不悲苦、不气馁、不失望。

于彤一直认为萧婉植最大的幸福与财富就是她这副健康明亮的性格。

无可置疑,这是她领有的父母留传给她的至珍至贵的遗产。

世界上最无药可救的人是自怨自艾自叹自怜自虐自悲者。其实,谁在今天会有空有闲情有余力顾念别人的遭遇,一切的苦乐都是自行营造,自食其果的。

要说萧婉植未曾有过生活折磨与感情委屈,怕是不可能的事,她只是掌握与控制得潇洒漂亮而已。

萧婉植咕噜咕噜的喝掉了一大杯鲜橙汁,又调咖啡,给自己重重的下三粒糖,再加忌廉牛女乃,然后才说:

“怎么了?你跟你的那位有个结束,所以想重组生活,是这样吗?”

萧婉植是知道于彤的情况的,但于彤相信对方并不知道那个他就是陶逸初。

陶逸初还是通过萧婉植认识于彤的。

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萧婉植宴请一班朋友,席散,萧婉值就对陶逸初说:

“我这位老同学没有开车子来,劳烦你把她送一送,顺路。”

这以后的发展,萧婉植没有被知会。

直至于彤搬到跑马地这间公寓来,萧婉植还兴高采烈地说:

“真棒,以后下班太累,可以上你家躺一会,或下碗面吃,暖暖肚。”

“随时欢迎,只要他没有来的话。”

萧婉植一听,会意了,拿手抓抓头,只应了一句话:

“嗯,是这样的。”

这以后,每逢她上于彤家,就必先摇电话,并且记得问:

“他走了没有?他还在吗?”

只此而已,萧婉植绝不会多问细节。

于彤也没有详说。

她们的默契还是很好,很尊重对方的。

今天,是于彤聊起来,开了这个头,萧婉植才把问题带出来,也为她对这老同学是关心的。

于彤仍然呷她的黑咖啡,缓缓地答:

“怕是接近尾声的时候了,要我在三年内再问第三十次,他能不能离婚娶我,就太有种摇尾乞怜的感觉了,倒不如好来好去,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

“你真不是个好的生意人,不明白你在财经早的名气是怎么得回来的。”萧婉植说。

“怎么忽然说这话,什么意思?”

“当初成交时没有讲好价,要现在后补协议当然难。”

于彤愕然。

萧婉植又忍不住撕下半块面包,往餐碟上一抹,把剩下来的鸡蛋都涂在面包上,又往嘴里塞。

于彤终于笑了。

不知是为了萧婉值的那两句话,抑或是为了她的吃相。

于彤说:

“我是不够聪明,不肯活学活用。”

“知错能改。”

“你认为应该如此?”

“不必旁的人给你推波助澜,你自己应有决断。”

“不是公事,我处理得总是不够漂亮。”

“拿他作股票办吧!”

“这怎么说了?”

“从前桓生指数一万二千多点时,银行股劲升至一百三十元一股,如今下跌至八十七元,觉得无谓每年等收少许股息活命,就干脆卖掉它,套了现另作投资。如果认定再有机会回升到一万二千点的水位,又发觉小小鄙息已经满足,那就别把这些股份放在心上,实行搁在保险箱内,静候它升值。自己呢,集中精神干别的事去。”

“婉植,你可以成为商业奇才,坐到今日那个鸿隆投资副总裁的位置。”

“可昔你不能为女人进行试管婴儿手术,否则我们易角玩玩。”

“是的,能转变角色真好,演了三年,演得腻了,腻得要在他跟前撒起谎话来。”

于彤想起今早陶逸初来的情景。

“有这么严重吗?”萧婉植问。

“有。可能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也未可料。”

这句话其实于彤是随口答的,说了出来才发觉可能有玄机在。

她又呆住了。脑海里别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当她刚才在强逼自己不要醒过来时已经有的,并不清晰的念头。

她赶紧捕捉着它,把它变成语言,以便牢记。

于是她问萧婉植:

“萧医生,月事要过了多久,才能验孕?”

萧婉植这才放下手中的牛油和面包,凝视着她的老同学。

当于彤在周一下午提早下班,往萧婉值的诊所去时,她听到萧婉植嘱咐她的护士说:

“我跟于小姐到置地广场喝茶去,医院有要事请传呼我。”

说罢,挽起了于彤的手就走。

中环在白天永远是车水马龙,衣履风流,活泼生动得叫人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走在这儿五分钟之内碰不上一个半个熟人,就会教人顿生自卑,承社会地位还远在一个标准水平之下。

萧婉植一直下意识地轻轻撬扶着于彤的臂膀,从她的德成大厦的医务所走向置地广场。

只不过是三五分钟的路程,包括等候交通灯号过马路的时间在内,竟也起码有四个人跟于彤打招呼。

坐到眺望广场大重的二楼咖啡厅之后,萧婉植叮了长长的一口气,道:

“跟你出来喝一杯咖啡,似打了一场饼五关斩六将的仗。真失礼,我竟没有遇上相热的朋友或客户,跟我热情地握手甚或拥抱。”

于彤笑:

“别难过,这只证明本城买卖股票外汇的人比做试管婴儿手术的人多罢了。”

萧婉植哈哈大笑,直惹旁边一桌的人瞪她一眼,害于彤慌忙向人家赔笑。

萧婉植压低声音问:

“又是你认识的人?”

于彤稍稍俯身向前,以更低的声线答:

“只是面熟而已,并不记起他们的名字来,这种情况是常有的现象,很尴尬。”

萧婉植吃了一大口雪糕:

“如果有一天我有你这等遭遇,城内的人口怕要激增过一千万了。”

“体外受孕的病人真正不多吧?”

“基本上做一次这样手术的费用可能高达十万元港币,你认为多少人会有资格光顾。”

“担保成功吗?”

“嘿!成功率由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不等。”

“比进澳门赌场和拉斯维加斯还要恐怖。”

“你不会有这么一天,放心。”萧婉植说这话时,直望着于彤。

那眼神带着无奈与彷徨,也有一点神秘。

于彤是冰雪聪明的,很快就接收了对方传递的讯息。况且,她早已料到几分事情的真相。

于是于彤问:

“报告出来了?”

萧婉植点头。

“不会错?”于彤问。

“百分之一百准确。我给你做的试验不是验尿,而是验血,是丝毫不会有差错的。”

于彤没有做声,良久,才嫣然一笑,道:

“我们太习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还一直谈笑风生。”

“哭丧着脸有用吗?”

“就是这话了。”

“你打算怎样?”

于彤扬一扬眉,对讲婉植说:

“萧医生,你只不过在三分撞之前告诉我有关我怀孕的消息,你要我立即知道怎么办吗?我不是神仙。”

“我的病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下一秒钟就知道如何处理了。”萧婉植回答这两句话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她说出口来,方知失言。

可是,已经迟了,于彤立即答说: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跃而起,火速摇电话给丈夫,报告这个喜讯。”

萧婉植慌忙道:

“于彤,对不起,言者无心。”

“别介意,是我敏感,弄成听者有意。”于彤摇摇头,继续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惊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是有点承担不了这个刺激。”

“他应该负责。”

“不是责任问题。”于彤说。

“怎么可以?”

于彤扬扬头,辛苦却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才能好好地回答萧婉值的问题:

“这不在我们预算的计划之内,正如你说,事先没有协议,就不受到保障。况且,这年头,医学昌明,既有体外受孕手术,也有避孕方法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讨责任,索取赔偿?”

“究竟怎么会发生的?”萧婉植明知是极私人的事,但到了这番田地,也禁不住发问。

“意外。”于彤答:“意外之所以发生,又是因为我重重的发错了脾气。”

那一定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陶逸初摇电话到于彤的办公室来,说:

“今儿个晚上,我上跑马地吃晚饭。”

拋下了这句话,就挂断了线。

于彤正要赶着主持一个业务会议才能下班。与会中人一直都不离场,就是等待着大圣银行正式宣布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讨论地产前景以至对地产股的看法。

“消息已经发放给新闻界了。”行政助理跑进会议室来报告。

于是大家都把个人的看法说出来,个人客户部主管仇守成说:

“我主张减少客户的地产股持股量,我看市场一定受到这个消息影响而作负面反应。”

机构部主管刘业桐就有点顾虑,道:

“立即减少持股数目对大市会造成挫折,而我们手上的其它投资也会被牵累。中期业绩宣布得不好,怕会影响客户信心。”

这就是说,出现了两派意见争持而成对峙的局面,要裁决就得看主持会议的头头意见了。

于彤想了一想,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本城的地产为什么跌不下来,关键只有一个。”

她稍停,环视各人一眼,才继续说:

“政府要厉行高地价政策,她不肯减少拍卖地皮的利润,要不断提升库房收入,房地产的成本就自然是节节上升,转卖到用家手上,当然不可能是价廉物美。我们从这个基础上出发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这两年半会不会愿意少赚土地拍卖的钱?”

镑人没有答话,太心照不宣了。

“这就是说,港英政府不会放弃高地价政策,但英国人最擅长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众面前放烟幕,声东击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业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作为政府,要维持一个爱民如子的形象,总要做一点功夫,于是高息与收紧按揭双管齐下,表示已尽全力压抑地产价格罢了,这可绝对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说: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会望楼兴叹,地产价格自然会滑落,所以地产股也有危机。”

“我不同意。”于彤说:“就算稍回价格也决不是极短期内的事。第一,城内大地产商实力雄厚,他们必定联手维持局面。第二,别看轻香港人,有很多人没有能力置业是事实,但相当多人是业主身分,他们整副身家押在房产上,根本不容价钱滑落。楼格再软,没有卖家出货,自然停在某个价位不动,没有狂泻之险。第三,外来资金,包括中国,环视全球,别无太多更好选择。第四,香港的繁荣依赖中国开放,近期商业楼宇价格坚挺,证明商业楼宇大有可为,有外资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说:

“总会有人乘机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于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这话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问题在于如何造,是升还是降,是买还是卖,我们必须作出选择,然后押在上头。”

于彤这么一说,室内立即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胡乱表态,正如走到赌场之内买大小,谁愿意在没有直接而明确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见。

于彤身为副总裁,总管个人客户部与机构投资策略,就不能推卸责任,于是她说: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认为偏是在银行宣布了这项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后,人人虽看淡,地产股依然会坚挺,且起码会微升。”

这就是说,于彤并不赞成减少客户持地产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脑作了总结,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么异议了。

于彤礼貌地环视了会议室一周,说:

“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看看各人无话,她就站起来表示散会。

于彤看看手表,已经五时四十五分了,回家去还要预备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访,心里未免有点着急。

她快步走出会议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后说:

“于总,我有一事请教。”

“你说。”

“你那么肯定英国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会尽量找机会赚钱,那么,中国呢?他们不是得益人吗?他们会不会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国人一样占尽便宜?”

于彤听了这番话,心上有气。

城内总有这些受尽了奴化教育,到今天还在感情上对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视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国家的错处弱点来衬托而感心凉的人。

于彤答:

“没有人把你这个疑虑向港澳办公室提出过,是不是?最低限度,没有作出公开讨论,故而不适宜胡乱入罪。你怎么知道中国的态度不是宁可少赚一点,也要长远维护本城的稳定经济?”

“你是亲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轻松地笑着说。

“我是中国人,不懂政冶,只懂经济,只懂民生,只关注香港利益。”于彤很认真地答:“中国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这有别于快要骊歌高唱的人吧!”

说罢了,掉头就走。

这段后过渡期的日子就是这么难过,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关系上头,逼你表态,真是的。

于彤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还看到脸色相当难看的仇守成。

幸亏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属,否则够受的了。

所以说,要不受气,首先就得先争气。

于彤在中环差不多站断了双腿,才等到有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自己跟前,让自己从容地钻进去。

想起了有本小说内为一个外遇的故事,那做母亲的痛斥女儿,问她为什么甘于做富豪的情妇,她咆哮着问:

“你拿了人家什么好处,要如此委屈?”

做女儿的答说:

“他向我提供了全职司机服务。”

当日阅文至此,于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宾动,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实读者。

夸大其词?

不,全是实情。

只要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在中环熬十五年咸苦。就会疲累得热切渴望一个司机。

正如时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马桶换一个丈夫似。

是悲哀,是沦落,是不长进,是无奈。

可是,是事实。

于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钱换回来的佐治阿曼尼套装,却要在街头耍出降龙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浑身臭汗的男人抢街车,那感觉难受得半死。

自古以来,娇贵的女人出门,用轿抬。

现今,就该用汽车接。

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可是呢,于彤想,自己比小说中的外室还要凄凉,陶逸初并没有雇个司机,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头来,还是要继续竭心尽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拼搏,升职为机构的行政总裁,那就能不是办公时间,都有全职司机侍奉了。

这个机会比依赖陶逸初还要高。

心情是益发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车子停在夏悫道足足十五分钟,一动都不动。

于彤急坏了,不自觉地埋怨说:

“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堵得水泄不通。”

才一说了这句话,就闯祸了。

那出租车司机忽尔放大喉咙,厉声喝骂道:

“不走这条路走哪条路呀,你来教教我好了!别以为有两个钱坐街车,就是权威。

“我们这等穷苦劳动人民,跟你们这些中环上班的小姐都不过是人呀!

“不错,你们是这条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别的一条。我们呢,处处都是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我有说错吗?九七来了,有钱人拍拍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护照之后不理香港,回来大说风凉话。我们这些穷措大,连移民广州都成问题,不是吗?广州房产都千多二千元一呎了。最拥护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们。

“还要无端端的受这种窝袋气,算哪门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欢,就推开车门下车走路,别对我这等粗人噜苏;要不就别堵那么几分钟车就怨天尤人!”

于彤几乎吓傻了。

城内原来有这么多龌龊气,藏在各个阶层人的肚子里,一触即发,一泻千里。

谁没有自己的樽颈地带,谁不会往一生之中误闯进死胡同内,前无去路,徒然嗟叹。

于彤如今卡在那个当初与陶逸初共织的心结上,不也是千般难过,万种无奈吗?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么不舒服,借个一言不合的机会,就把脏话都说出来,甚而可以动武,来一场包大的发泄。

但叫于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块郁闷迸发出来?

别说是这些日子来的不畅顺,就只说今儿个下午发生的种种情事,就已令她满肚子委屈,不知如何发泄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饭菜烧好,赶及与陶逸初共进烛光晚餐。好舒缓一下紧张心情。

车子终于如蚂蚁爬行似,才到达跑马地。

司机依然凶巴巴的说: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闯到跑马地此区来,不载你又要被告拒载,做了你这桩生意,回头还要空着车子塞一个半个小时走出跑马地,等于白做!”

说罢,也没有把于彤载到超级市场门口,就请她下车了。

于彤实在没办法,一连跑了两条街才到达超级市场门口,竟有点气喘的感觉。

在冷气间生活惯了的动物,就是如此的经不起考验。

职业女性的心脏不是用来负荷任何剧烈的体能测试,只是为了承担精神上的重重疲乏与压力而仍旧坚持正常速度的跳动的。

于彤喘定了气,快步的钻进超级市场去,在肉食柜位上抓了两包鸡髀及牛肉。想了想,又因陶逸初不喜欢吃西餐,中式晚饭又事必要有新鲜汤水,他对罐头汤深恶痛绝,于是于彤又只好多拿了一盒鸡肝鸡肾用来做汤。时间已相当急逼,不可能熬一窝火喉足够的靓汤,只好等会买备半斤芥菜,再加一只咸蛋,泡一保汤,也顶能消热气肝火的。

想到芥菜没法子在超级市场买到,便又匆匆的再抓几种配料,然后立即飞奔到跑马地街市去,刚刚来得及买到芥菜。

一脚踏进小鲍寓内,把鞋子踢掉,赤足就跑进厨房去,火速斩瓜切菜,洗鱼分肉,干起厨艺这玩意儿来。

于彤一边烧饭,一边觉得头脑胀痛,烧饭似乎较办公室的工作更为沉重。

才保下了汤,便发觉忘了买姜,等下汤味就会失真了。

原本打算砌点冬菇铺在鲤鱼上,放在饭面清蒸,最为省事。但到拿了冬菇在手,才知道冬菇要需时方可以泡软取用,想拿别的配料取代,可家中又贮不齐全。

唯一的办法就是改蒸为煎,这就等于要多花时候了。情急之下,应该用慢火煎鱼的,但于彤调校的火路又不对了。一下把鱼放进滚热的油镂内,溅起的烫油,落在于彤的脸上手上,痛得她连镬铲也扔掉,忙用一只手背拭着脸,然后把另一只手拼命塞到嘴巴里辍吻着那被烫痛了的地方,以此为治疗的方法。

才抵住了痛,她便重新把掉在地上的镬铲拾起来,洗净了再煎。

一看,太迟了,那尾鲤鱼已经烧焦了一面,这一味菜要报销了。

于彤叹口气,心想:家庭主妇不是不伟大的。

样样职业都有专门人才,行行出状元。

早知会如此狼狈,为什么刚才要答应陶逸初为他烧晚饭呢?

这其中的原因倒是多元化的。

陶逸初很怕在跑马地地区跟于彤出外吃饭,只因太容易碰上医院里的熟人之故。

陶逸初的这个苦衷,其实是最能一针见血地伤害到于彤的感情的。

那见不得光、露不得面的关系,被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翻开来,很有点惨不忍睹。

已经不只一次,在出外吃饭的事上,于彤与陶逸初争执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仪态无存。

彼此都很很很厌烦再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避,以后每逢有足够时间,陶逸初就会叫于彤在中环等他来接,开车到九龙新界,找些有风味的餐馆饭店来共度好时光。否则,陶逸初交带一句,要上公寓来吃饭,就表示他只得那一个半个小时的相聚时间,于彤只好唯命是从,尽力而为。

若从另一个较好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于彤就会引导自己想,亲手下厨为陶逸初烧饭,是一种家庭乐,是一个女人应该尝试享有的幸福与权利。

她记得自己跟陶逸初走在一起的初期,曾问他:

“你的妻子有什么好处吸引着你?”

陶逸初只笑而不答,其后经不起她的苦缠,便说:

“她能烧一手好菜,那个鱼云羹做得尤其棒。”

这句话叫于彤到今日都不能再吃鱼云羹,一看它端到饭桌上来,就有点口腔发酸,在下一分钟便要吐的感觉。

于是给陶逸初烧饭也就成了一种下意识地争宠的行动。

毕竟,二人在他们“家”中的烛光晚餐也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令于彤深深期盼与等待。

经历千辛和万苦,终于赶在陶逸初到达之前,把晚饭弄好了。

于彤才坐下来吁一口气,电话就响起来。

“我赶不及来吃饭了,明天吧,明天我们到郊外去。”

于彤以为自己的耳朵犯毛病,她是有那种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会无端端的忽尔犯起来,就头晕身重,听不清楚声音,只想倒下来昏睡。

这感觉又开始滋扰了。

“什么?陶逸初,你说什么?”于彤不是在咆哮,但她的语气十分难听,这是肯定的。

“于彤彬,请别小题大做,我们今儿个的约会只不过是个饭局。饭是天天可以吃的,家里头有重要事,我必须回去看她。”

“什么事?”于彤冷冷地问。

彼此僵着,没有话。

良久,谁也没有挂断电话,两军对峙,事必要坚持下去似。

陶逸初说:

“我妻两星期前做了试管婴儿的手术,刚才她摇电话给我说,又见红了,失败了。她这已经是第三次的尝试,情绪很低落,故此……”

于彤轻轻的挂断了线。

那一桌的饭菜就空放着,整晚没有被碰触过。

于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动弹。

她不是个不肯讲人情、不肯论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赶回去看望,于彤是能接受的。

但,问题的症结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试管婴儿的手术,那就是说,他们夫妇俩还在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地孕育属于他们的第二代。

这种冷静地思考、细致地计划、耐心地实行的行动,比较一个男人晚晚躺在一个女人身边,而忍不住诱惑,令她怀孕,更强而有力地表示当事人对彼此的看重、需要、关怀、亲密和不可分离。

陶逸初如此倾心倾情倾力倾志地去让自己的妻怀有他的骨肉。

这令于彤伤心愤慨得动弹不得。

整夜无眠,不在话下。

当那清脆而好听的“得、得”马蹄声响起来时,于彤才稍稍睡着。

把心神耽在睡乡里才那么几分钟,又似见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闪动,把于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来,伸出手扯开床头矮柜的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昨晚被热油烫着之处,已起了个大水泡。

于彤伸手向抽屉一抓,把几包避孕丸紧紧握在手里,然后冲进浴室,把它们扔到抽水马桶之内。又因为避孕丸是外罩胶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于彤火速挑了身边的一个大胶桶,装满水,使劲地倒进抽水马桶去。就因为冲力大,那几包劳什子的东西终于挣扎不过来,被扯进漩涡之中,再无法重见天日了。

于彤这才像打了一场仗般,疲累却又松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记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会工作以来,唯一一次以借口开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个上午。

“就因为那个原因,我整个月没有吃避孕丸。”

于彤把怀孕的意外经过,告诉了萧婉植。

然后她补充:

“后来,我心肠软,又原谅他了。”

萧婉植没有立即回话,她挥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给自己添咖啡。

萧婉植双手捧起咖啡,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再放下杯凝望着于彤。

于彤双手手指插在头发内,托着头,很苦恼地说: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个月内,他差不多每天从医院下了班后,都上我公寓来,并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踏进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厅内,枯候一小时,看我仍毫无反应,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续了一整个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来,坐在客厅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我在睡房内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音,就冲出来,把雨伞递给他,他没有接我的雨伞,只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于彤没有再说下去,她连连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几口,用以冷却心头的焦躁似。

萧婉植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简直忘记了自己原来已没有再按时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记了一回家去就下锁,或是换过另外一把门锁。”

萧婉植这两句话教于彤满脸涨成紫红。

这位平日随和殷实的同学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揭她的疮疤。

是的,她惧怕寂寞,恋栈习惯,以致她始终认为自己离不了陶逸初是因为仍然爱他。

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疮疤。

一个女人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于彤还有一个心底的小希望。

她对萧婉植说:

“我是无所谓惯了,只要他仍爱我,一切都可以妥协。我承认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于彤忽然冲动地握着萧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为人,在世界上营营役役地干活,不断做好自己,只不过希望多一些人对自己疼爱怜惜友善,尤其遇到一个自己钟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挚爱,就已经觉得满意,从而愿意忍让,这有错吗?”

萧婉植把双手覆盖着于彤的手,道:

“对不起,于彤,请原谅我出言冲撞。”

于彤摇头:

“别说这样的话,我只是不想连你这么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会。”萧婉植说:“我只是为你不值。”

于彤苦笑:

“说得对,我这么样条件的女人,连妾都不如。”

萧婉植立即答:

“自苦无用,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吓一大跳,我们从来未想过会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萧婉植说:“你知否我们的体外受孕中心其门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万苦,克勤克俭,就只为要做这种人工受孕手术,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当低的。”

“全球报纸刊载,六十岁高龄老妇也能受孕,你们这门科学备受推崇。”

“那是万中无一的奇迹,否则,怎么会是新闻。一旦有奇迹出现,自然要大吹大擂,绘影绘声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屡次失败,想来能怀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对了,陶逸初怕是个十分喜欢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励妻子做这人工受孕手术,那手术的前后过程是相当复杂而辛苦的。陶逸初是医生,他应该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弃,就是喜欢有下一代的表示。”萧婉植忽然兴奋起来,说:“他总不能要求你为他生儿育女,在无名无分的情况下,怕予你为难。如今,一竟是天缘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为陶家生子,继后香灯了。”

这么一说,连带于彤都蓦地兴奋起来。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顾虑的。

她不敢想象自己挺着大肚子上班时,会有什么难堪事发生。

谈论谁是孩子的父亲,必然是无可避免的热门话题。

苞着,例如仇守成之流就会涎着脸,走到自己跟前来,有意无意地说:

“会往本城待产,抑或远远跑到美国或加拿大去为未生儿做好申请护照的准备?对,对,对,忘了于大小姐是爱国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医院的留产所挂号才是正办。”

现今后过渡期内就总是有这种特异小人。既怕爱国,更怕别人爱国,万一对方因爱国而沽了光彩,他岂不落在人后。这种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觉滞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总之吃不着的葡萄是酸的,于是看看左右的人,无一顺眼。

于彤想看,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别多想了,尽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说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尽快知道这喜讯。”萧婉植说。

于彤笑:

“好的,萧医生,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要为我接生。”

萧婉植高兴地伸出手来,跟于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为定。你得预约我的时间,你知道在妇产与人工受孕科内,我是红员。”

两人终于笑着碰杯,把咖啡喝个精光。

可惜,当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枪指着于彤的天灵盖,逼着她,她也役法挤出一个笑容来。

因为陶逸初一听于彤怀孕的消息,他就把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说:

“你是说,你怀孕了?”

于彤还以为对方对这意外的惊喜难以置信。

“对。”她答。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以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个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内来回踱步,那一脸的焦躁流泻出来,像火山熔岩,溅到于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热得置她于死地。

陶逸初在惊闻于彤怀孕之后的这种强烈反应,是于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这一分钟好好的看透这个眼前人。

陶逸初说:

“前几天,我问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么答我?”

“我答是的。”于彤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说谎。”

“哪一个是谎话?指你已怀孕,还是指你的月事来了?”

于彤忽然觉得身体发软,她无力地缓缓伸手扶着椅背,坐下来了,才回答他:

“我怀孕是千真万确的,验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说。

“把它打掉?”于彤下意识地如此发问,然后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嗡的作着各种回响,不断地听到陶逸初的那句话: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里、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办公室,于彤随时随地都听到耳畔有这个声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于彤没有跟陶逸初争执,连好好地讨论这件事也没有。

陶逸初说了那句话之后,于彤只想了想,就响应:

“你决定了?”

“当然,百分之一百。”

于彤就点了头。

这以后,她请陶逸初早点回家去,因为她要早点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装外衣,搁在肩上,仍亲吻了于彤一下,说:

“早些办妥它,迟了怕会有危险。”

于彤笑,再度点了头。

当房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开始觉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测,仍要跟人密切相处。女人明知男人爱不得,却一古脑儿专志谈恋爱。其理一也。

现今已是骑上虎背,悔之已晚。

于彤在极度彷徨与恐惧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大门的门锁,是恩尽义绝的时候了。

萧婉植这天晚上来找她。

“情况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兴死了?”萧婉植开门见山就问。

“婉植,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萧婉植点头。

“你买不买股票?”

“不买。”萧婉植毫无疑虑地答:“我是见过鬼怕黑的人,从前几次拿血汗积蓄押在股票上都节节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买白不买,岂料忽然大泻,个个头破血流;或是齐齐看淡了,反而股价日日攀升,弄得股民头大如斗。有些钱真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市民能赚的。”

“对极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没法子猜得中。”

萧婉植正想开口问:这跟陶逸初的反应有关吗?她随即想到答案了。

“于彤,别难过。”萧婉植把双手交叠,连腿都缩到沙发上去,整个人蜷伏着,很有点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别难过,是不是?”

“怎么会不难过。”于彤忽然站起来,一边在厅上踱着步,一边指手划脚地喊说:“我当了个大傻瓜,我发了一场春秋大梦,我会不难过吗?何只难过,简直伤心!”

于彤忽然满眼含泪,冲到萧婉植跟前来,对她说: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场。”

对方还来不及作反应,于彤已经哭倒在萧婉值的怀里。

萧婉植由着她任情地哭。她经常都指导那些新任母亲,请她们别一听到儿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开心。

哭在体能上对胸膛有利无害,在精神上是一种发泄情绪、舒缓压力的极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腻了做够了,自然会停下来,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旧山河。

于是萧婉植待于彤哭饱了,才站起来为她绞了一条热毛巾。

“请相信我,”于彤一边抽咽一边说:“我从没有为陶逸初在这件事上的反应而哭过,没有肩膊可以搁上自己的头,哭来干什么。”

萧婉植答:

“哭过了就好。”

于彤连忙点头,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费了三载光阴,徒掷了千日感情,现在我也只不过伤心十天八天,不算过态吧!”

萧婉植给于彤递了杯热茶,然后说:

“我不担心,你是坚强的女子,会得独力去解决困难。”

“那就是说,如今算哭完了,伤心完了,要迈开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首先就得决定是当未婚妈妈,还是早日了断。”

萧婉植缓缓地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再问:

“你有想过吗?”

于彤摇头,说:

“没有认真想过。婉植,如果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爱情结晶品,就算我骤然失去陶逸初,我也会把他养下来。可是,情况并不如是,那只不过是人性肉欲需要下干出的一次出轨行动,为什么要把一个错误形体化呢?”

萧婉植说:

“我必须告诉你,孩子是很可爱的,他为我们带来希望,让我们知道活着有个目标。”

于彤失笑:

“没有孩子,难道就没有希望吗?人生的目标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亲生的下一代上头。”

“你若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肯定你会做人工流产。”

“我就是想通过我们的交谈,把我的思路整理出来,作个明智的抉择。”

“现今很多未婚妈妈,社会上头见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励我把孩子生下来。”

“总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见对立,才能辩论出结果来。”萧婉植说:“或者,我看得大多妇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与沮丧,故我总觉得怀了孕而打胎,是太残忍也太浪费的一回事,我无法投赞成一票。”

于彤道:

“每个人的意见与决定都是根源于本身的际遇。”

“对,当你看到不育妇女那双渴求矜怜的眼睛时,会令你埋怨上天怎么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埃塞俄比亚人孕育的胚胎移植过来就好。”

于彤答:

“让我认真地想想吧,姑勿论结果如何,我告诉你,你得履行对我的诺言,给我做有关的手术。”

萧婉植点头,两个好朋友没有握手,只轻轻地拥抱对方一下。

于彤这两三天的确聚精会神地去考虑孩子的去留问题。

孩子对她至大的吸引力是从此身边会有个伴,这个伴是依赖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别人没办法可以分割他们。

可是,除此之外,于彤一想到孩子逐渐长大,每一天见着他都会念及前尘往事的话,那是叫自己受一辈子的煎熬。

她不作兴跟已舍弃之人还有个什么藕断丝连。

举凡在她身边的衣饰与文件,搁着一个时期没有再用,她就干脆把它们扔掉,以便腾出空间来安置新的而对自己有建设性的事物来。

笔而,保存一份尘缘的证据,抚育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吗?

包凛然一惊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爱人的骨肉,纵使对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边也算是个纪念,这她做得到。

可是,她爱陶逸初吗?

不,她知道这必是一场误会。

陶逸初如果爱她,必不会竭尽所能地让妻子怀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两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彤如果爱陶逸初,她绝下不了决定离开他,只会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嘱咐去行事。

相爱的基础必须建立于自己利益为次,对方幸福为首的思想与行动之上。

没有稳固根基的感情,何来生活,妄谈将来。

几乎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决心把胎打掉了。

这最后催谷的一招来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担任总裁之职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于彤叫进他的办公室来,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说:

“于彤,你果然神采飞扬,顾盼自豪。”

“怎么会?这个星期内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于彤笑瞇瞇地半真半假地回答。

“千万别死。”崔佑明响应于彤的轻松话,说:“你死了我们机构要痛失英才。”

于彤大笑,道:

“好,那就不死好了,若要臣不死,臣偏要死的话,是为不忠,对吗?”

“对,所以要升你职。”

“升职?”于彤微吓一跳,如果自己升为行政总裁,那就是坐上机构内的第一把交椅。那么,崔佑明如何?

大概崔佑明也会意了,立即解释:

“董事局认为你对观察时局的能力很强,因而投资方针勇进而又谨慎,他们对这极为欣赏,故此认为今时今日的香港,需要你这种临危不乱的人来坐镇要位。董事局在宣布你荣升总裁之职时,也委任我为亚太区的总监。以后,香港这一区应该不劳我太大关注了,因为这儿有你。”

原来是喜事成双,两人都升了职。

于彤对这件事还未完全消化掉,崔佑明就说:

“重任当前,你赶快做好各种需要的准备,去迎接你事业上的一个新的里程碑。”

于彤忽然抬头,道:

“崔总,多谢你提醒我,我火速去办。”

于彤没有预约,就冲上萧婉值的诊所去。她忙对柜位的护士说:

“请告诉萧医生,于彤来了,有要紧事找她。”

护士点头,道:

“等下替你通传,她正在跟一位病人诊断。”

于彤坐在候诊室内。又听到两个护士对话:

“萧医生说,替陶逸初太太订这个周末入院的房间。”

“陶太太真有恒心,她这次是第几次接受体外受孕了?”

“她说不管多少次,一直做到成功为止。”

“佩服,佩服!”

然后有护士叫她:

“是于彤吗?萧医生有空了。”

于彤才想推门进去,迎面就有个少妇走出来。

她跟于彤打个照面,很和蔼很客气地微笑,带着一点儿大家风范和气质,这可把于彤看呆了。

她从来不知道陶逸初的太太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也没有猜想得到她会是如此有气质的女人,心头免不了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男人原来如此的贪得无厌,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萧婉植见着于彤时,说:

“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神情又有点痴呆的?”

于彤拨拨头发,答:

“没有什么。刚才……在外面碰上了……你的一个病人。”

于彤这样说,萧婉植会意了:

“对,就是她,第四次接受体外受孕手术。”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于彤既已决定下来,萧婉植就为她订好病房,让她周末晚住院,翌晨一早做流产手术。

于彤在病房内根本睡不牢,把带来的杂志都读光了,于是百无聊赖似的步出病房,准备找护士们要另一些报纸。

在走廊上才走了几步,顺眼向病房门外的姓名牌一望,写着“陶逸初夫人”。

于彤倒抽一口凉气,正想掉头就走,门就开了,探头出来的那位陶太太,竟有一份惊喜,道:

“这么巧,又是你。我也是萧医生的病人呢!”

于彤只好微笑打招呼。

陶太太又兴致勃勃地问:

“你是否明天一早做手术?”

“明天八时正。”

“那就对了,萧医生八时为你服务,我则要候至十时。”陶太太忽然握着于彤的手道:“恭祝我们都手术成功。有了孩子实在是太好了,是吧?”

显然地,对方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萧医生为她们做的是同一类手术。

于彤很被对方那脸阳光似的笑貌吸引,她忽然有种暖和着自己冰冷的心的感觉。

不能自控地,就在医院的长走廊上,跟陶太太笑语娓娓,款款而谈。

于彤问:

“你不怕又一次失败?”

“不,不怕,我从不怕失败,人世间哪有这么多一举成功的事。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争取我认为值得争取的事,直至我无能为力的一天。”陶太太笑说:“不要看轻一个纯粹全职的家庭主妇,我们的坚忍魄力跟职业女性不遑多让。”

“谁说不是呢!”于彤是由衷的佩服:“可是,不停地接受失败,是很沮丧的一回事。”

于彤想起陶逸初急着回家去就是要安慰受创的太太。

陶太太道:

“一知道失败时,真是情绪低落的,任谁的劝勉也不管用。我告诉你一个对抗失败的最有效力法,就是立即投入作另一次的新挑战,直至成功为止。我早已跟萧医生说,如果有捐卵者,我也千肯万肯,只要是我丈夫的骨肉就成。”

于彤失控地问:

“你一定很爱你的丈夫。”

“他也很爱我。”陶太太说话时的神情像考了第一名的小学生,实在可爱:“我们一直相爱,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父母翁姑朋友都待我好。如此美好的人生,都不能让我们共同拥有的孩子分享,算是唯一的缺陷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为你祷告,希望你心想事成,你也为我祷告,好吗?”

“好。”于彤拍拍这个明媚快乐的女人的手背。

“多谢你。”她竟合什:“多希望明天一个属于逸初的胚胎会在我子宫内孕育成长起来,我就是最快乐的女人了。”

“你会的。”于彤说罢,就回病房去了。

她摇电话给萧婉植,说:

“婉植吗?问你一个专业问题,能从一个女人身上把受孕的胚胎移植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子宫内吗?”

“为什么不行?这是最新的医学成就,美国正在安排一些打算打胎的女人把胚胎捐出来,只要一个肯捐,一个肯受,他们两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

“我看那陶逸初太太是会肯的,成全一个纯情善良女子的快乐人生,是件极好的事,是谁的骨肉退还给他就是了,现今只在乎萧医生你的意见罢了!”

萧婉植握紧了电话,久久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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