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豪门惊梦 第七章

回到办公室去,才坐下来,秘书就把张小咭递到我跟前来,说:

“附在那束送来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惊心!

随即望见一大蓬一大蓬的绣球花,插好放在办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说:

“到哪儿去找这种绣球花作礼品呢?香港都不流行这种花!”

我没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马脚。

接过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嘱咐敏慧替我回几个电话。旨在把她支使开去。

敏慧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后,我皇着墙角的一蓬蓬绣球花发呆。

连香港花店都不作兴售卖的绣球花,在伦敦遍地都是。一条奥本尼道,两旁的住宅,前园都栽种了粉红乳白、浅蓝淡紫的绣球花,每朵都圆鼓鼓,精神饱满的,时而迎着清风,时而沐于细雨,天天跟路过的人亲切招呼!

绣球花并非矜贵花种,在英国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们独独爱它。

为什么?

若儒对我说过:

“因为绣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没有不必要的骄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种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快高长大,生命力之强劲,使护花使者周时松一口气。”

我也但愿自己像一蓬绣球花,活得随和、圆润、饱满、生就一种蓬门丽质,属于普通人家的安乐祥和与舒泰。

我把小咭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错不能再错!

我随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话就如暮鼓晨钟,敲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无所适从。

若儒,若儒,如果当年嫁进乔园是错的话,如今不能再错,并不一定就等于我俩可以远走高飞,改错迁善,有可能是叫我们咬紧牙关,让从前的种种,随风而逝!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天下间有容得下我俩双宿双栖之地,却难觅安置道义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于我,已成过去!

敏慧从对讲机传话过来,说:

“丽莎史提芬议员的电话!”

我稍一定神,接听了:

“长基,我打电话来提醒你,这个周五,到舍下来吃顿晚饭!”

“对,对,我没有忘记!”

“你和乔晖送来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厅的正中,接受着各亲友的赞美,也太破费了!”

“难得你喜欢呢!是乔晖亲自挑选的!”

“怎么秘书告诉我,乔晖周五不能赴会呢?”

“对,他这个周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懒!”

“是放心乔晖而已!像你这般人才,打着灯笼寻遍香江也找不着,乔晖视你如至宝,小别胜新婚,敢情好!我就等着见周五跟你谈个畅快了!”

这个周末也许真会畅快一点,我自知心有千千结,越结越紧,有乔晖在身边,往往更加添一度无形压力。

其实,我并不讨厌乔晖,从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后的我,对他更有一分温柔如绵的怜惜,一为欣赏他的纯良忠厚,二为到底有肌肤之亲。

然,这些日子来,我看乔晖,竟有许许多多不称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处理上头,我都处处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视浅见。

我本来有个好习惯,绝不在同事跟前发乔晖的脾气,我视给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职,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现今跟男人在商场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实不自觉地承受着男人表面上的宽松让步,他们大多都肯在言谈方面给女同事留有余地,这原本是应该领情,兼投桃报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宠生骄、仗势欺人的毛病,一时间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对方难以为情,也叫自己失礼!

这些天来,我这一贯严格遵守的德性变了形。动辄就在人前对乔晖的种种建议表示不满,甚而恶言相向。

罢开完业务会议,气鼓鼓地走回自己办公室,一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乔晖尴尴尬尬地跟了进来,说:

“长基,何必如此心浮气躁,有什么不合意的,开门见山讨论个透透彻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你的问题太多,说了也是白说,解决不了!”

“你少见的蛮不讲理!”

“顶不顺眼的人和事,习惯下来就好!”

“长基!”乔晖急得团团转:“你叫我怎么说呢?”

“最好不说,沉默是金!”

“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我们综合企业独独缺了旅游业方面的发展,这金辉旅行社既然在地产上入货过重,财政调度发生困难,愿意把整盘生意以如此合理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何不接纳了?”

“合理的准则如何厘定,对他们合理并不等于对我们合理!”我竟然越说越气,学足了乔枫惯常的语气,加了刻薄之极的一句话;“正如你认定理想的配偶,对方未必有同感。”

结璃六载,我未尝说过如此不得体的话。

话才出口,心上的震惊如山崩地裂。

什么令我变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轻率?

我只觉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无状,以求宣泄,很有种一拍两散,以毒攻毒的畅快!

我茫然地望住乔晖。

如果此刻,乔晖给我一记耳光,我怕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

然,乔晖没有动粗,甚而没有动怒,他只是急得满头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长基,你叫我怎么说呢?”

又是那句老话,乔晖除此,就别无其他伎俩。

我尤其感到厌烦、厌恶。

“长基,要人家金辉旅游出个什么价,你才叫满意了?才认为乔氏应该考虑?”

“我是管综合企业的呢,还是打理地产的?你乔晖的事自己盘算自己管,用不着问我意见!”

“你真让我拿主意,也还罢了,刚才在会议室内,你一听那价钱,立时嗤之以鼻,弄得谁都不敢再作声响。问你,你又闷声不响,干脆跑回办公室来,这真是……这真是令人难以……适应。”

理亏的当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认,悔而不改。

我像一辆坏了脚掣的汽车,在下山坡。只会向前冲,想必撞个粉身碎骨无疑。

从前,真不是这样的!

如今,我恨乔晖、恨自己、恨整个乔氏!

什么都无法从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齿地为自己辩护,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乔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辉,不是我们,财不入急家之门,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价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乔晖惊叫。

“怎么?起码一倍!除乔氏之外,谁有资格救它?一旦周转不灵,旅行社又一间垮台了,信心影响所及,生意难做,难保没有第二间割价求售,我们犯得着跟他一道诚惶诚恐?”

“长基……”

乔晖这下骇异地望住我,有点难以置信。

“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乔晖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并不如此……”

什么使乔晖惊觉我的转变了?

对,这种近乎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妇俩从来不采用的。

所以,乔晖不明所以。

然,这有什么不对呢?人是会变的。何况我顾长基不也是受人压逼欺侮,才嫁进乔家来?

扁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机图利,兼图厚利!今日我肯独存忠厚,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谁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汤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杀死的!饼尽经年,仍然如此惨淡收场,何解?强权之下没有怜惜、没有公理、没有报应!

我当然地愤慨。

人生的恐怖,谁不知晓?谁不战栗?

现今又临到我的头上来,不因这六年的妥协而放过我,公平吗?

待乔晖意兴阑珊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上,我立即泪如雨下。

我岂止恨姓乔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没有权利骚扰我的平静生活,只为他爱我?

人可以一声“我爱你”,就不顾一切,旁若无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为?

周末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乔园西厢之内。

外头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凄风苦雨,都好像与我无关。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门似海,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觉乔园是座精神病院,住满了一屋子表面风流内里疯的各式人等:乔正天的专横、殷以宁的深沉、乔晖的戆居、乔夕的狂妄、乔枫的尖刻、乔雪的幼稚、汤浚生的虚荣,甚至三婶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张牙舞爪,冲着我而来,直把我也逼疯了,彻头彻尾地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才肯罢休。乔园不是天网,却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墙角落的地上,瑟缩着,屈起双腿,把头埋到膝上。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有多久。

整个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如其来的一阵电话铃声,响呀响的,响得满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聋。

我没有理会它,由着它自生自灭。

丙然,一会儿就复归平静。

人生的难题,可否也如此爱理不理地解决掉?

再棘手,也别去碰它,渐渐,渐渐,就成过眼云烟了。

但愿如此。

然,连电话都不肯放过骚扰我,停不了一阵子,又重新响彻云霄。

谁?

会不会是文若儒?

他问我要答复,问我收到花开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头来,拨去垂到俭前的一撮散发,慢慢蠕动着身体,爬到床边,伸手去抓电话。

若儒,若儒,我来了,别吵,别吵嘛!

“喂!”

“长基吗?为什么刚才无人接听呢?我摇到正屋那边,都说你在睡房休息,吓得我,再没有人接听,我……”

“报警了,是不是?”

我拿电话筒的手软下来,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乔晖!

“长基,你怎么了?声音很疲累,你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答。

“我刚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间号码是一0三八!”

“嗯!”

“长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个医生回家来诊治,今天晚上别到丽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没什么!收线吧!”

我无力地把电话放下。

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七点了,难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才站直了身,连自己都听到骨头松裂之声。

人,这么的不堪委屈!

我望着电话发呆,终于伸手摇到丽莎家去。

她自己接电话,声音愉快得一如小鸟,吱吱喳喳他说个不停:

“长基嘛,早点来,趁客人未到齐,我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完全不好意思开口推辞,又闷闷地收了线。

胡乱地从衣橱中取了件免烫的衣裙,款式勉强有点晚服气氛,穿上了。从镜中看去,脸是苍白了点,眼又无精打采,于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妆台前加了一点工,这才下楼去。

应酬固然劳累,背着乔家正媳的名分去应酬,更辛苦。

这等应酬的与会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称王称霸的头子,只要言语一不小心,轻则满城传扬,成为笑柄,殃及乔园令誉;重则驷马难追,变作牵连,可令乔氏损失。

乔夕就曾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轻率地扬言,乔氏必会打进日本证券市场,分一杯羹,结果,向东京交易所申请外国经纪牌照一事,无功而返,被财经专栏作家冷嘲热讽了好一阵子。乔夕的狂言为何会被他们知道?就是因为辗转相传之故。这城内有几个富贵人家,专门喜欢跟传媒人士打交道,拿巨头私隐秘密作人情,交换自己的方便与宣传。乔夕那一役,把乔正天气得吹须瞪眼,七窍生烟。

说日本证券界会轻易让外国人成为海外经纪,也真真过分轻率了。日本人在各门专业上头所采取的保护主义,冠绝全球。你敢来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简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华资证券才这么惹居,引进了外国经纪,彻头彻尾一个骆驼要求入帐幕的故事,如今骆驼已经前后四足伸进来了,只差几时把中小型华资经纪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许不会太慢了吧!还有那么个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温大钱!谁叫他们靠山厚!在公文上头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丽的烟幕,烟幕后的种种残酷真相,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

生不逢时,奈何!

一个国家如是,一个社会如是,一个行业如是,连一个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归隐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园中,仰望参天古木,志气还能高贵一点!在这儿,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恶人俗务,华洋杂处,无一善类!

我走下车,正仰起头来,看这栋新厦的派头,高耸入云的华厦外层,装了三部以玻璃镶嵌而成、附着外墙的升降机,站在里头,由地面升至高层,人就会仿佛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尽人眼帘。

米高与丽莎住在顶楼,月租十五万元,由所属机构负担,每天每夜傲视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赏着电梯的此起彼落,还未踏足走进大厦大堂去,耳畔就响起了那毕生难忘的声音:

“竟在这儿见着你,我现今才知道什么叫心想事成!”

我吓得回转头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狭路!

我这形容是否不对了?相恋的人不相聚,纵使不成仇,亦应是陌路。老是碰头,教人错愕、伤怀、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来赴丽莎的晚宴?”若儒问。

我点点头。

这幢大厦楼高四十多层,就算一梯一伙,也还有四十多个不须碰头的机会。显然,我没有这个彩数!

若儒紧随着我,走进大厦的大堂中去。我们按了升降机的掣,很快,那扇光洁如镜的铜门开启了,若儒让我走进去,再礼让另外一位老太太。谁知老太太向我们冷笑,说:

“年青人,请认清楚同是富贵中人也有阶层之别,我们既不是议员,也不是这幢大厦的业主机构董事,于是每逢他们请客,就要叫三部电梯的其中两部都成直通快车,由地下载客直至顶楼复式住宅去,我们其余几十家人只共用余下的一部!这故事教训你,民主大国与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独裁的特权阶级!祝你俩有个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层都停一停的升降机。

他们为什么不写信去“西报”读者栏?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机。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期然他说:

“我们无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气愤之下,把丽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钉!”

“你老是喜欢包揽责任,硬塞给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乐!赤柱与大屿山监狱成万以上的囚犯,都是因为教育水准不好而犯上错误的;你纳的税不够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寻且,他们绝大部分是黄帝子孙,也许有好几个是你姓顾人家的远房亲戚……”

“若儒……”我伤心地喝止他。

“对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头来,也叹了一口气。

升降机缓缓上升,脚下是万家灯火,金光闪烁,就如灿烂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转身来,不再细看。

“你怕高?”若儒轻声地问。

“嗯”

“高处不胜寒!不如归去?”

“太迟了,我们已经到埠!”

升降机的门一开,就是候在那儿迎宾的婢仆,向我们点头作揖,微笑着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门口,米高和丽莎就分别拥住我俩。

米高说:

“这么巧!两个漂亮人儿碰在一起上来了!”

我尴尬地、慌忙地、很画蛇添足地解释:

“我们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进大厅,已是满堂宾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则贵的一班人,轮流出场亮相,流连在这等上流社会的聚会之中,过日神!

触眼就是地产界新秀、这阵子极出风头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踊跃,成为传媒访问的热门对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详情不大了了。听说又是东南亚资金撑的腰,其余还有多少神秘与危险性,不得而知。自从陈氏宁记一案发生后,香港的名门望族、世家大户,都对来龙去脉不清楚的人马,顾忌三分。

笔此,无论祝少川如何声势凌厉,连中三元,以最高价钱投得三幅分布于港九要冲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发户的身分,换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点吧,经常精神奕奕,一见了我,还没一声礼貌招呼,立即单刀直入,问:

“乔太太,中区地王他日竞投,让祝氏加盟乔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连马步都未及扎稳,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态。如果我说不能把他算在围内看待,满堂嘉宾,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连我都显了小家子气。可是,答应下来吧,更不得了,将来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逼到乔正天面上去,如何转得了弯?真要乔氏释然纳祝氏为业务伙伴,当然不堪至极。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错爱了,我但愿能作得了主!”

虚幌一招,就避过了他的独门暗器。

说呀!如此款式的应酬,分分钟精神崩溃,这比实斧实凿地在会议室内过招还重得多!摆明战场榜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后方歇息时,仍然不时突袭,甚难应付!

在香港生活惯了,且已同化在这都会的富贵荣华气氛之中的外国人,宴客也有讲究的。梨木的大圆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张同质椅子,雕工精细,让我们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国美食。一席这样的酒菜,当然在万元以上,丽莎夫妇是绝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论是机构总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嘱菲佣煮一大锅的肉,另加杂菜、意粉之类,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顶上佳的菜肴放在跟前,我也实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无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灵活现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种感觉老教人心踏在云端,飘飘然地舒服,却也忧心戚戚,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来,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总是不停地想,等会盛宴一过,怎好算了?若儒会纠缠我不放松吗?我家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呢,他能怎么样?挤上了我的座驾去,也还有第三者坐在前头,多么地不方便!要遣走乔家司机,又用什么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吗?

天,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在胡思乱想,都在设法给自己安排一个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责任的机会,以便含情相对、执手相谈了?

乔晖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冷颤!

饭后,各人捧着水晶酒杯饮餐后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连小偏厅的天台花园。

为什么?不让自己有跟文若儒单独会谈的机会。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要真有的话,就是那不应再说出口来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厅内,跟各式客人应酬着。我并不知道他这么能社交。

从前,人如其名,他是个文质彬彬、儒雅温驯的读书人,欠了一点灵巧,多了一点木讷。

我最是欣赏这种人品上轻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卫斯活厂出品的精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着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纵使有这样一点点的同流合污,在这起所谓香江政经界的一片伧俗之中,仍然明显被一股清纯的气氛浓浓罩住。

我突然有种冲劲,想冲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们走!”

为什么不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乔太太,美酒当前,你缘何白白错过?”

坐在我旁边的韦尔逊先生,涨红的一张脸,冲着我说。

他的一身酒气,教人作闷。

这个香江闻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几间大机构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讨论着有关传媒、金融等业务时,他就挤命打瞌睡,醒着的时间绝对不过半。

上流社会的奇人怪事笑话,说多少有多少。

“美人儿,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们错过了,原是为着争取前头更美好的结果也未可料!”

“荒谬!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会。那全是幸运者的马后炮,他们以如此美丽的谎言,叫身边的人甘心放弃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无目的地追寻不可知的将来!”

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模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棒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风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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