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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君剑 第十章

前屋的鞭炮声震天价响,然后便是络绎的人潮流动。

真是好些日子没这样热闹过了。

山碧由窗户探头出去张看,只见庄里的弟子忙着搬进搬出,脸上却始终有笑。

他会心一笑,见大家开心,他的心情便也跟着好转。可是,仍然没有意思要到前屋去与大家一块儿庆祝、揭下那块覆盖在寒玉庄牌区上的簇新红布。

放眼所及,如今庄院里一切都是簇新。唯有他此刻置身其中的这间房,只是将当初残倒的家具尽量复位,维持了原有的对象与摆设。妆台上,铜镜裂痕难补,因为唯一一个揽镜的人再也不会归来,他也就不甚在意,由着它破。

熟悉的哀伤由胸中萌生,所以他一点也不喜欢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感觉……

他定到房内的书柜前,拉开柜门,想找些书来看,好让自己在宴席散场之前能有些事情做。这些书向来是她的珍藏;他从前翻过几本,每一页上头都有详细的朱批,记载了拥书人每一次重读的不同见解。他喜欢读她的朱字,因为那会令他有一种贴近她思维的错觉。

随性挑了几本,他本打算坐到窗边去就着日光看书,可书架上的一抹影子却意外地得到他的注意。

在那一列整齐的书序之后,似乎还横摆了什么。

他忍不住心跳加快,迟疑地伸出手去将挡在前头的书册全都取下,最后出现一个系上红绳的滚动条。

纸质泛上薄黄,陈墨却依旧鲜明。他的手指抚上画中人的一颦一笑,彷佛借着这样就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

没想到,即使两人在寒玉庄最后的日子剑拔弩张,她也将画收藏得这么好。

惘然的眼神陡地一亮!顺着妍丽的字迹,他轻吟,怕惊破了纸上的诗句。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大姊,寒玉庄的庄务既然已经底定,山碧想要向妳告假,到外头去游历。”

他首先去了江南最美的水泽,那里有诗人前仆后继的娇妍,却没有她。

“你别瞒我,我知道你要去找她。”

然后,在一座又一座的古城之间,他飞扬的马蹄递嬗,烟尘漉漉。

“大姊,妳既然明白,又何必多问呢。”

包加南方的瘴厉天险,他只差一步就葬身在那里。他猜想自己或许应该转北。

“都七年了,莫非你还忘不了她?”

出关之日,他向关口驻扎的士兵出示出关行牒,同时抵押了自己的乡愁。

“大姊,都七年了,妳还恨她吗?”

记忆里他与她立下的塞外戏约,斑驳终未磨灭,他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将过去心中的向往以马蹄逐踏成真实。

遥远的关中,大姊临别前最后的赠言历历,也同样教他不敢确信。

“你既然要去……那就一定要找到她,然后,要幸福。”

冥想着五味心事,他坐在草原的木栏杆上,任由大风凌乱他的发。

一大片的羊群聚集在一起其实根本不如想象中的雪白恬静,他这是真正来到了草原才懂的。然而置身在喧哗的羊群之中,反而令他有股难以形容的宁静。

“寒大哥!我阿娘叫你吃饭啦。”后头不远处跑来了游牧帐棚主人的大儿子何由达,脸上有着源源不绝的热诚,扯着喉咙在喊他。

山碧赧然向他说了几声抱歉的话,很快地赶过去。年纪与他相仿的何由达,很自然地大拍他的肩膀,像是已经认识十几年的好哥儿们,即使他只是一个两天前碰巧路过的旅人。

“寒大哥,你来得真是时候,你瞧,”顺着何由达指的方向望去,盛放着雪白桔梗的草原上正来去许多骆驼商队。“明日开始便是此地一年一次的岁市,甘云寺会举行诵经大典,而猎人、生意人、远道香客都会由四面八方涌过来哦。”

“哦?这么说,我运气真好。”看着远远的人潮,山碧彷佛也跟着沾染了几分喜悦。“看来这儿要车水马龙了?怪不得,我见到许多孩童都兴奋得紧。”

“可不是?不过除了逛街做生意,最让人紧张的,还是民歌赛会、马戏、比拳、角力等比赛哟。”何由达露出大大的笑容。“明日首先登场的就是比剑,我也报了名。寒大哥,就算你不会武,明日也一定要来看看热闹,很有趣的。”

“我一定到场为你打气。”山碧笑听着,他在这群穿著鹿衣皮裤的猎人之中显得格外斯文,也难怪被认为是书生了。不过没有需要,他也就不辩解。

“嘿。”何由达突然笑了一声,他搔搔头。“为了明天,我已苦练了好久,若真能过关斩将,到最后,便能和她一起比试了。”

“他?”山碧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话意问道。

“寒大哥,”他低下声,咬了一口羊腿,不知怎地腼腆起来。“你这样出来游历天下,一出门就这么久,家乡的妻子……你不会想她吗?”

妻子?被他这么一问,山碧怔忡了。

“我当然想她,”他轻轻道,尤其在这里,他们俩都向往的地方。

“那你怎么舍得离开她那么久呢?”

“这……”因为我希望她能真正过得快乐。山碧没有回答,他拿起腰间别着的酒壶,喝了一口,一笑反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只是希望,每天都能见到我喜欢的人。”何由达黝黑的脸有一抹红,他咧着嘴笑。“这几年来,每年的剑术比赛都是她夺冠哟,虽然我们也相熟,但我真希望藉此让她真正注意到我。”

“哦?”他语带兴味,久闻塞外女子尚武,看来由达心中的草原之花亦不简单。

“就是西北三里外的马场主人啦!你明天就能看到她了。”藏不住话的血性男子拋下这么一句,不待山碧反应,一溜烟地跑到不远处,加入同伴的剑法练习了。

山碧笑看着,诚心希望朋友都能得到幸福。而自己,也会尽己所能地去寻找。

明日的集市人群会从四面八方涌进喔!何由达的话在脑海响起,这是否意味,自己在广阔草原中,遇上某个人的机会也增高了……他想着,不禁出神。

翌日。当他正准备好和何由达一起出发上岁市时,一个中年妇女愁着脸来找他。

“寒公子。”是何由达的母亲,这几日山碧受到她十分亲切的款待。“我家老大今早不知怎地闹肚疼,现在正躺在帐里哀哀叫呢……”

“什么?”山碧讶异,“他没事吧?有没有找大夫来瞧瞧?”

“我已经吩咐他妹子去找大夫了,只不过,今天有场剑赛……”

“啊,是了,由达说他准备了好久,不然我去安慰他,明年还有机会的……”

“唉,不是这个,那孩子老是痴心妄想。”妇女摆着苦脸,“问题在于那比赛因为有奖金,所以也有押金。报名要先交三头羊,真正出赛了才把羊还我们……”

“啊?”山碧睁圆眼。“三、三头羊?”

“输了没关系的。只要别让我们家的羊上了营火会。”妇人换上笑脸,讨好地看着山碧。“虽说这请求对你来说是困难了点,但……你代我那儿子出赛好吗?”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系上了天蓝色的长袖宽袍、高领右衽,扎上滚镶着锦边的宽腰带,发盘彩巾,足蹬高筒靴。他原本还有疑虑,担心冒名参赛的事情会遭到其它参赛者的斥责,但是当何由达的母亲把一张油画得五彩斑斓的鬼神面具拿给他时,他就明白了她希望他能代为出赛的考虑。

斑阳骄炙,但是岁市里川流的人潮显然不曾受到影响。他们用着他所陌生的语言热情地彼此招呼,几垛帐棚边,有人拿着马头琴豪爽地高唱喉头歌,盘坐在场边大口干着马女乃酒。

这些不同于关中的特殊风俗,暂时缓解了他对于斗剑比赛的紧张。

斗场的中央突然鸣起号角,何由达的母亲以灿烂的笑容示意他站到何由达位置的空缺上。接着,令枪一响,场上站在被红绳圈围的沙地中的两个持剑者,便展开了比斗。

草原民族用的剑,其实与中原所用的并没有太大差别。可他们出手,却没有他所习惯的剑招章法,看似随心所欲,只要能阻挡对方的攻击就算得上是好手。

他胸中渐渐有了自信。或许他可以利用这场比赛的奖品,来作为对何由达这对汉人母子这几日款待他的答谢。

他听不懂大会司仪所讲的语言,但是,由周围群众澎湃的情绪,他知道接下来这场比赛的优胜者将会被遴选出来。

山碧昂然走进红绳之中,意外发现他的对手是个绿袍红绸带的女子。

对了,她一定就是何由达所说的,那位年年优胜的马场主人吧。

他在面具底下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容,向同样戴着面具的女子点头示意。

女子回以点头示礼,可是她接下来出手得极快,一点也不留情面。山碧举剑格挡,感觉到女子剑招所带来的压迫气势。她进他退,可交锋的剑刀上却显得势均力敌,没有谁吃了一点亏。

山碧暗暗叹服。如果是八年前的他,或许未必能赢。

群声鼓噪,他猜想他们或许是用胡语高喊着她或何由达的名字。他这一刻的出神,落进了对手的计算里,她的剑势疾厉,直指他胸口的破绽--他的右手剑的确是来不及收势阻挡,然而他翻转的左手却先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背,暗施的巧劲夺下了她的银剑,反过来用她的剑指向她的鼻尖。

胜负已分,还是众人始料未及的结局,看台下群众的议论因此更加喧腾。

此时,作为他对手的女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何大哥,没想到你的剑法进步这么多!已经比我这个作师傅的还厉害啦。”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花朵可以竟美的容颜,不像北地的女儿五官立体深刻,却温柔白描恬淡如同泼墨。她脸上的笑容很轻易地便勾勒出来,彷佛过去从未吃过苦头,不理解何谓哀愁。他讶异地不由得质疑起自己的眼睛。

见他呆楞着久久没有动静,女子灵动的眼瞳也有了笑意,“何大哥,你该不会是开心得傻了吧?”

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一挥,素白的手指终于忍不住惫到他的下颚,掀起了盖在他脸上那张鬼面具。

“山……山碧?”

她湛亮的眼睛,重新染上了那年春雪晨雾中,烟岚的迷蒙。

“原来这些年妳都在这儿,实践着妳的梦想。”

星月高悬,耳边传来的是大草原上男男女女欢喜的歌声,傍晚的篝火会里人人都向夺得前三名的英雄敬酒,交错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心中,宛如那一年的花烛夜。

然而,虽有遗憾,却已经不那么疼痛了。尽避,谁也没能忘记谁。

“我原想往西,却因缘际会,到此地来。”柳陌轻轻一笑,“到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简单,迷恋上这感觉,便舍不得走了。”她抬头。“你呢?”

“我向大姊告假,出门游历山川。”也……踩着每一寸妳可能踏上的土地。“寒玉庄已经再度振兴,而庄内事务既然上了轨道,也毋需我再待在庄里了。”

“你的气色很好。”望着眼前这个她在心中勾勒过无数次的容颜,柳陌说:“一些过往商旅也曾对我提起中原事,不过能亲眼看见,倒是我意想不到,”

“柳陌,”经过这许多年,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山碧捧起木碗,喝了一口酒。

“妳……想过要回去吗?”

她一怔,摇摇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只除了……她嘴角一勾,没有再说话。

“嗯。”听见她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沉默,随后又道:“白杨庄这几年也正由你二哥积极整顿,我想,必能获得好成绩的。”

她默默听着。血浓于水,虽然看淡,却仍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样吧!”收拾心情,她朝他一笑。“我带你逛逛这些帐篷,在你到下一个地方之前--”一顿,“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山碧微笑,答应她的提议。帐篷底下聚集着各形各色的摊贩,在笙箫乐音里,他们并肩买了小护身佛、吃了此地特产蜜滋滋的瓜、还买了一个长相可爱的皮影……

就像多年未见却仍无隔阂的老朋友,在这似诗如画的草原上,圆一份古老的梦。

“这位勇士,买串漂亮的琉璃送给那美丽的姑娘吧?”趁着柳陌在后头挑选甜果,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亮着眼,用不纯熟的中原话对山碧推销道。

山碧听见,停住了脚步。他定进摊位,在火光旁,多样的色彩更显缤纷。他认真地挑选起各色琉璃,却见到身旁两摊同样卖饰品的大娘们,同时抿嘴一笑。

“山碧……”柳陌扬着唇角向他定来,晃着手中一串葡萄。

“柳陌!”在她还不明所以的时候,他拿起一串泛着蓝色流光的琉璃。“这个送妳。”不待她多说,他便将项链系上她颈项。

她一怔,呆然地看着他。而身旁看着这一幕的人们却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看着捧着肚子的人们,山碧微笑。“我做错了什么吗?”

“在这边,只有新郎才能把项链挂到新娘脖子上哟!”

“这几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胆敢这么做的人呢。”

“也是,他是第一位赢过杨姑娘剑法的人嘛!”

旁人七嘴八舌地消遣着,而旁边两个大娘经过这么多年,早已没想过要做柳陌的生意,没料到今日竟因为一个不怕死的男子,被第一次作生意的孩童抢了去。

“别、别放心上,不知者无罪嘛!”柳陌由脸颊红到耳根。唯有对他,总不能泰然处之。“我不会逼你娶我的。哎呀……”她乍然低头,见到一只口渴的羊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正高兴地偷吃着她手中的葡萄。“连你都欺负我吗?”

笑声更响了。她抬头,只见山碧并无半点尴尬,正深深地朝她笑着。

她忙着将山碧拉开,热情的人们,总让她心慌意乱。

“接下来……”夜雾吹来,也让她沉淀了一些心思。“你有什么打算?”

“我……”他望着她,想了想,“明日我便要由这儿往南方去。”

“嗯。”她点点头,原就不该奢望他久留。柳陌隐藏起怅然之情,笑道:“此行千里,若有需要,到我牧场来看看,我可是有着此地最好的马哦。”

听见她得意的话,山碧星眸灿亮。“该不会只有一匹吧?”他揶揄。

“你尽避去问问。”她微笑。

“那么,”看着她的双眼,他忽尔轻道:“妳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你--”她一怔,惊愕地望向他。“你……你说什么?”

耳中轰轰作响。他,还会要她吗?

“八年前我没有问妳便擅自做了约定。”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她。“现在,让我再问妳一次。如果妳的心意仍如以往。”

“山碧……”他的话语未竟,她的眼泪已成串滚落。他伸出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抑下拥她入怀的意念。

“柳陌、柳陌。”山碧低哑开口。“鸣沙山下月牙泉,妳愿意与我同行吗?”

她痴痴望着他,猛地,扑入他怀中。

“傻瓜!”拥抱这久违的胸膛,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沾上他的襟怀。“没有我,只怕你照顾不来我的千里驹……”

山碧闭上眼,收揽了手臂。人世风霜江湖夜雨,他终于,找到他的幸福……

银白月光温柔地洒向二人,琉璃闪亮。而她,早已是,他的新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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