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大白。山碧面色凝肃。他测定了风向,站在阵式之外,以竹枝为笔,沙丘为纸,画出了无数幅的八门盘。众人都在等候他的号令,但是山碧却眉宇深锁,望着阵式不发一言。
时近已时,山碧忽见风势转由东北而来,阵内也起了变化。他心知时候已到,一声令下,命众人跟随他,策马冲入阵中。
杨柳陌立于战事之外,只见马匹扬起尘沙,转眼遮盖了骆山的天空。
昨日洗尘寰的暗访仍让她心神不宁。两庄压境,他却神色泰然,眉宇之间充满不在乎,言谈间尽是自负之情。
她虽知晓他的脾性,却还是不安。毕竟,此役关系重大,一个不妥,赔上的代价都不是她所愿意估算。
而今晨的山碧比往日都沉默,大概也是推敲着破阵之法吧……临出发前,她亲手为他披上了披风,“你要小心。”她认真道,满心关怀只化为一句短短的叮咛。
乍闻言,他似乎有一瞬的失神,在她要动手前,他伸手为自己的披风系上绳结,望了她一眼,尔后淡淡一笑。“我会回来。”
他的话虽轻,却安抚了她惶惶的心。她忽然察觉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就一直都很信任他……
杨柳陌看着洗华庄的方向,心中默祷。但愿一切顺利啊……
“妳很担心他?”陡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讶异回身,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到她身后,柳陌一楞,才察觉自己方才竟如此大意,连身边动静都忽略了。
是因为……担心他?云雾缭绕的心底彷佛被戳破了什么,望着轮椅上的男子片刻,柳陌恭顺地垂下脸。“女儿在想这一趟的成败。”
“寒山碧的表现出乎我的估计,不过……”杨允朝眼光在柳陌脸上徘徊。“他是个心无城府的人,对这样的人,妳更该小心。”
柳陌抬起头,想再问问父亲提起丈夫的用意,却见他已转头望向骆山。
在寒山碧的带领下,白杨、寒玉大军连破数阵,节节逼近洗华庄防线。
一行人穿越浓雾,策马立定。当阳光照得白雾散尽,众人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骆山山腰。而此地地势险峻,时有碎石自山上滚落。
当寒山碧正评估情况,欲再往上朝洗华庄本营进逼时,却突然听见山上传来笑声。一抬头,只见一人负手独立,再定睛,竟是洗华庄主洗尘寰。
“寒山碧,想不到你也有几番本事,竟能破了我的『金铃八卦阵』。这场战役真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了。”他低沉的嗓音自山上传来,饱含笑意。
寒山碧闻言冷冷一笑,朗声道:“洗庄主摆下的奇门遁甲巧妙玲珑,山碧苦思多时方能一破,实也从中学得不少。”
“洗尘寰,今日我们杨、寒大军便要踏平你的洗华庄,相信你会觉得更有趣!”杨家老大笑道:“妹婿,我们就不用与他客气了。”
洗尘寰嗤笑一声,那声“妹婿”万分剌耳。他看着寒山碧,眼中冷光清冽。
“我已在此恭候多时,有本事你们自己上来。”
山碧望着眼前情况--地形崎岖不平;虽然洗华庄近在眼前,但之间这一段路马儿却难以上行。他想起白杨、寒玉两方探子都给过的消息:要上洗华庄,需由后山……
“你用不着虚张声势!”尚不及做出决定,杨家老二便已领着队伍往山后而去。他连忙跟上,果然洗尘寰派了不少兵力驻守,看来这的确是上洗华庄的要道……
后山雨水湿润,不同于方才嶙峋山石,竟是整片开满黄花的草原。
一路上刀剑声在花丛之间此起彼落。洗华庄人马以死相拼,但他们仗着人数众多,过关斩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愈来愈浓厚的香气却让寒山碧心头一凛!
原以为环绕周身的气味是遍地黄花所致,心中却愈来愈觉不对劲。他从小病弱,草药于他并不陌生;而他亦有印象,某些草药加以提炼便能取人性命……
他蓦然想起霜山奇毒“黄花川”。一种不知觉便沁人心脾使人麻痹的毒--
寒山碧心一惊,忽地抬头,见山顶紫影一闪。
“不好!有人施毒!镑位兄弟,快护住心脉!”这定是洗尘寰的局!寒山碧在漫天厮杀声中喊道,同时策马回头。大伙儿一楞,耳语纷纷。
洗尘寰见状,内心讶异计谋竟会提早被揭穿,他一声令下,埋伏的兵马倾巢而出,非要把来袭敌军一举成擒不可。
瞬间杀气遮天。
洗华庄前,血舌恣意。
洗华庄以奇毒占了优势,山碧虽洞烛机先,可江湖毕竟是个搏命的地方,在刀剑交锋的当口,纵然要逃,也要看人家肯不肯放过……既然横竖是死,便有人宁可在死前以命搏命,因此没有一方是真正讨得了好。
山碧及时喊出的话发挥了作用,起码让两庄功夫不弱的弟子能够活着回来。
这一战之后,无论是三大庄的哪一方,都需要一段时日的喘息。争战风波,如果能以此告终也未尝不好。山碧策马压在大队的最后,混乱地思索着,更别说他心中还搁着一件无法对人言的隐密,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着两庄的弟子由原本去时的意气风发,到如今负伤颓然,他感到不忍,暂时将其余的记挂拋出脑外,只求护送弟子回山庄的路上能够一路平安。
柳陌也把马车让了出来,给受伤的弟子乘坐,与山碧共乘一骑。
两人望着这残破的队伍幽幽回程,各自衷肠,良久俱是无言。
徒留马蹄杂沓,高悬的曝日持续着它的余威。
众人回到寒玉庄,安顿了受伤的弟兄。身心俱疲的寒江月,却必须面对陶飞光所回报的另一桩要事。
两人旋即进入议事堂之中,密谈一段时间之后出来的寒江月,神色更见凝重。
“大姊,发生了什么事?”
山碧与柳陌关切所谓的要事,都在堂外守候,一见寒江月便迎了上前。
寒江月眼神犹疑,先是看了柳陌,而后声音冰冷,对山碧说:“我要到地牢去见一个人,你们也一起来。”
然后便跟陶飞光两人径自走往地牢方向。山碧见状,立刻带同柳陌跟上。
柳陌跟在山碧身边,由花园中的一处石门进入地牢,心中却隐带不安。
之前寒江月从来不曾主动让她参与庄中之事,这一次,却丝毫不避讳她这个“白杨庄”的人,她不以为是寒江月改变了对她的猜疑。这么看来,寒江月说不定是想要试探她什么……
石阶两旁的油灯逐一亮起,信道转折之后,便是空间狭窄的地牢。
这儿湿气极重,柳陌一踏进,便禁不住地觉得喉中欲呕。山碧见了,蹙起眉来。
“妳身体不舒服?还是我先扶妳回去吧……”
柳陌勉力一笑,对山碧摇头。“我不要紧。”
她也想看看,寒江月到底想要拿什么来试探她……自从知道陶飞光留守寒玉庄,她一直无法遏下心中的担忧,也该做个证实与了断。
只见铁栅之后的角落,光线幽微,隐隐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看似身形孱弱。
见有人进入地牢,那人侧仰起脸孔,眼角余光淡淡扫过四人,而后发出一声轻嗤,又低下头去。
--是十三弟!
柳陌心头震颤。她没料到,这件事,父亲会让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十三弟前来。但她终究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还会放任自己、在赵劲廷面前泄露剧烈心跳声的少女。她不动声色,安静在一旁做她不问事的少主夫人。
“这个人是……”山碧问道。
“你们去洗华庄的这几日,他闯进寒玉庄,被我所擒。”陶飞光淡淡说道,“但是这少年口风很紧,无论如何刑求,都不肯吐露他的来历。”
山碧跨近一步,虽然视线昏暗,但还是隐隐可见眼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这样的年纪竟有能力独闯寒玉庄,并如此倔傲硬骨,究竟是谁主使?
“从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寒山碧问道。
“一无所获。”陶飞光答。
“哦?”那他是尚未得手了?或是找的东西不是某件物品……寒山碧沉吟,这样沉默的囚犯向来最为棘手,而若答案是后者……恐怕他们也只能做出一个处理。
“我再问你一次,是谁让你来的?”寒江月对着少年冷声问,同时不动声色注意身旁的弟妹。
少年来探的时机太过巧合,寒玉、白杨联合出兵的日子只有两家知道,虽然此事也可能是第三个组织所为,但她却不能排除是杨家。
只见柳陌双眼同样迷惑,胸口没有起伏,一点也没有她料想的心虚。
“你若不说,就只能一直待在这儿。”见少年恍若末闻,寒江月续道:“这几天下来,你也应该明白刑具不是好受的,我就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寒江月的话让柳陌暗自心惊。她状似不经意的抬眼,看着地牢角落的少年。她与十三弟虽然近年交集已少,各做爹吩咐的事,但幼年仍有一段时间是颇亲近的玩伴……
如今他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衣服上尽是斑斑血迹……爹居然让他来?
“你还这么年轻,如此倔强会害了自己。”寒山碧温言劝道。他佩服眼前的少年,却也因为如此不能饶了他。“说吧。你若说了,或许还有机会回去见家人。”
少年冷笑一声,依旧缄默。他低垂的头不望向眼前任何人,彷佛他们不存在。
见状,寒山碧叹口气。“好吧,我再给你一天好好想想,希望到时你会愿意告诉我。”转向众人。“大姊,我想大家都倦了,这件事不如等明天再说吧。”
“也好。”知道一时半刻问不出什么,疲惫的寒江月也只好同意。“弟妹人不舒服,想必是这一趟下来累坏了,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看着杨柳陌的反应平静,她暂且排除了她参与其中的嫌疑。
柳陌亦松了口气。地牢湿冷,而乍见至亲被俘的激动更让她的胃隐隐翻腾,若再待下去,她快要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爹的交代……
然而--就在他们正转身离去之际,背后传来少年微弱但清楚的声音。
“我是鸳鸯。”
没想到少年突然愿意开口,众人惊讶地回头,正想再问清楚--
“啊!”柳陌一声惊呼,只见少年唇角溢出一道血迹,看得她脸色不由得惨白。
陶飞光一个箭步,打开了地牢门锁,原低坐的少年才说完话,竟已瘫软至地上,纤弱的躯体了无生气。
陶飞光察看之后面色凝重。
“他服毒,死了。”他说道:“毒药藏在牙里,应该是方才便咬破了。”
他的宣判,几乎要让柳陌止住呼吸。
“既然要死,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寒江月凝思。“鸳鸯?我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人……”
“不管如何,他应该没能带出任何机密。”陶飞光放不少年尸首,抚下他眼帘。“能培养出这样的死亡,该组织不可小觑。既然冲寒玉庄来,便要万般提防。”
寒山碧不语。鸳鸯?此事太过意外诡谲,少年原是死硬脾气,却突然自尽,他是害怕继续受刑,还是……
他能想出数种可能,却都没有额外可以支持想法成立的证据。
大家各有所思,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杨柳陌隐于黑暗的轻颤,眼神里的哀伤。
名叫鸳鸯的少年被草草安葬,算是为此事划下句点。
而她的哀伤……为了父亲的伟业,则是不被允许的奢望。她甚至不敢多深思: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却真正失去了家人,原本的理由是否还冠冕堂皇?
她手按石桌,收敛眼睫以及自己一瞬问的不确定。
--连十三弟都为了任务慷慨就义,她怎么能够怀疑肩上职责的必要性?
她心绪一横,由亭子里的石椅上站起,只是没想到这么一站起、又感到眼前一片郁黑,目眩头晕,差点跌坐地上。
柳陌暗暗心惊。自己的身体何时衰弱成这样了?
丫鬟连忙过来搀扶她。这已不是自洗华庄回来之后头一次发生了。丫鬟面露担忧,帮着出主意,要柳陌将这事告诉山碧。
“这……”他的名字,无疑是压在她心头的另一颗重石。
洗华庄一行归来,隐约在他们夫妻之间投下了变量,连她自己也模不清原由。
山碧明显变得少言,与平日的浓情蜜意相较起来,她的察觉格外尖锐。她因为十三弟的死而落落寡欢,是有几天不主动找山碧说话,但是当她渐渐平复之后,原本应该如胶似漆的丈夫却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疑窦,猜想或许是自己最近的冷淡让他不舒服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她就去赔个不是,再说几句好听话哄他……
她顺从丫鬟的提议,踱步到山碧的书斋。声音惊动了屋内,门后便传来山碧的声音,“是谁?”
柳陌勒唇巧笑,推门进去。
“啊……柳陌。”山碧脸上略见讶异,但很快沉着下来。“找我有事吗?”
听见这语气,柳陌便知道山碧仍有不快,她以退为进,将声音放软,“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
“这自然不是。”山碧招呼她在书斋中的软椅上坐下,扯颜一笑,又寻思道:“我听厨子说,妳近日来的胃口不太好?”
看来他还是会在乎她的事情……柳陌不自觉地泛起笑意。“只是闻到腥味就吃不下。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自己。”
“嗯。”山碧应声,便又埋入案牍劳形之中。
--他的微笑不曾真正消失,却让她觉得距他何等遥远。
柳陌心头暗惊,笑着试图打破僵局,“你心中有事?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了,你心中的忧愁,理当说出来,就算我不能替你排解,也能分担你的压力。”
他听见这话,手中正执的笔管不由得一顿。迟疑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运笔,将正在写的字补完,然后把笔搁在砚池之上。
山碧抬头,望向他本该呵护周全、视如珍宝的妻子。眸光一黯。
“我只想问妳一件事。”
柳陌轻咦一声,而后微笑等待山碧的问句。他慎重的语气的确令她隐隐不安,但她知道不能够自己乱了阵脚。
“之前我说过,如果妳跟……洗庄主有情分,我会成全你们。妳还记得吗?”
“嗯。但是这件事是子虚乌有……”
打断柳陌的说词,山碧的神情依旧凝肃。“现在我想再让妳重新做一次选择,妳可以诚实地评估我与洗庄主在妳心中的份量。我……不会怪妳。”
柳陌不解所以。她在新婚夜解释过洗尘寰的事情之后,山碧便再也不曾问起。现在他重提旧事,而且还这样慎重,该不会是有旁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吧?
她心一定,微笑道:“你说这是什么傻话,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就是一心向着你。更别说什么评估份量了,他根本就不在我心上,又何来的份量?”
“是吗?”他正直的眼神望向她,语气却冷了三分。“……那我就放心了。”
柳陌清楚地看见,山碧在她的保证之后确实是笑了,但是,他的笑靥却成为她心头的阴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错了什么吗?她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一日两人的对话,却找不到真正令一切美好假象在顷刻破碎的关键。
推开午膳,她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近日她不舒服,丫鬟便为她送饭到房里。只是她仍没有胃口,常勉强吃了几口又叫她们端回去。
有时她看着丫鬟收拾桌面的身影,不由得回想新婚那段日子,自己也曾经有一天不适,那日丈夫亲手将晚膳端进房里,温言软语哄她吃……
心湖里似乎有一方扁舟,浮载着这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叫什么呢?像是、像是少女时候读诗曾有的悸动……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她想念那时候的山碧。
她想念他宠溺的眼神,她想念他拥抱的温度,她想念他言语的温柔。
她想念他。
她感到烦躁。那个拥有温暖笑意的男子,曾几何时已能牵动她的思潮?她没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嗔怨,却也不知该如何主动接近,让他再展欢颜。
颦眉起身,种种模不着头绪的事让她有些气恼。最近真是连情绪也不稳定了,有时一些任性的想法连自己事后想来都汗颜呢……柳陌正想叫丫鬟来收走午膳盘碟,猛地,传来的饭菜香却又让她一阵反胃,扶着桌子呕吐起来。
漫延开来的通体不适让她狼狈地伏靠在木桌旁,大口喘着气想让身体好过一些。然而,在极度不舒服的瞬间,忽然某个想法袭上心头--
她倒抽一口气,难道……
这阵子谋议、合攻洗华庄,接着审密探、十三弟自尽,加上山碧的态度,一连串的烦扰事让她消沉好几天,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
她原以为是情绪低沉的关系,然而想起最近频频的晕眩呕吐,还有,她的月信,迟了不知几日了……
心跳顿时快了起来,想起她与他之间的亲密,柳陌霎时红了脸。
若是真的……能够让他开心吧?她忐忑地想着。欣喜的想法却也同时和白杨庄付予的责任交织成矛盾的情绪。
那天下午,她拦下一位到庄里为师兄弟看病的大夫,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按着自己的心口,彷佛这样就能平稳下狂跳的心。柳陌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与丈夫分享。
不在书房……她的脚步匆匆到了他平日练武的场地,只见阳光下青年一人练剑,但在柳陌看来,却觉得他连舞剑的招式也较往常多了几分悲郁。
她沉着下来。在他听见消息后便会开心的……她想着,出口唤道:“山碧!”
青年一个旋身,微微汗湿的脸孔在见到她后覆上些许讶然。
“妳……”他收住势,站在原地望着树下的妻子。自从上回与她提起洗尘寰后,除了日常见面需讲到极少的对话,他们便再无交集,她也不再主动来见他。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尝试对她淡然,却只使自己更加疲惫。
他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她,但那一夜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亲见的记忆却太鲜明,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她面前镇定不露痕迹。
或许,连全部力气都不足够。
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他漠然将剑收进剑匣,掩饰心慌。“妳有事找我?”
“我……”对着他的冷颜,她的话不知从何启齿,而要说的本也就不好开口。柳陌迟疑一下,走向他,娇巧一笑。“我在室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嗯。”他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闷得慌,只是这样。自己还想听见什么答案?“那……”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他想回书房,话语却被她打断。
“山碧!”她忽尔开口,有些局促,“我、我在方才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何师兄那一岁大的小娃儿咧着嘴对我笑,那模样儿,真惹人疼……”
“嗯。”柳陌忽然提起这事让他感到莫名,山碧一怔。“何师兄那儿子古灵精怪的,可讨人喜欢了。”想起那好动的女圭女圭,山碧脸庞也不由得柔和。
“是啊,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专程投胎到寒玉庄当得力助手的呢。”见他神色似乎有所缓和,柳陌心中一甜。“我见你抱过他,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啊?”
“你说……”脸颊微红,“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和他处得很好吧?”
一个无声的抽气,他的喉头紧了紧。“妳、妳说什么?”
他是真没听清楚吗?她的脸更热了。“我方才看过王大夫,他说,”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没见着丈夫紧张复杂的神情。“他说,我们即将有个孩子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等着丈夫惊喜的响应。他该会多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呢?她不住要幻想一个眉目与他相似的男孩,有着他的俊俏,他的温柔……
山碧发着楞,心思百转千折。如果是在去洗华庄攻打之前,他一定会很开心地跟他的妻子一起迎接新生命加入他们的生活。但是,今时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他心中一凉。既然对她的忠贞起了疑心,更残忍的揣测便在下一瞬间将他的仁慈吞噬,令他心慌于自己心态的丑陋。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柳陌一眼。
“既然妳有了身孕,那么晚点我会吩咐下人熬些补身的药汤送到妳房里……”
他甚至不愿意注视她,给她一个笑容,说话凉漠得像是他跟这个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柳陌原本的雀跃在一瞬间全倾泄在地,碎成无人理会的琉璃。
“你不喜欢孩子吗?”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还能够笑着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提起这话。
山碧不再答话。她像是一个丑角一样演着笨拙的独脚戏。
她挫败地想要赶快逃离这个令她觉得自取其辱的地方,却看见他方才搁在一旁栏杆上的剑匣。盒盖半掩,里面折射着珠玉光芒的剑柄,分明是她当年致赠的名器。
“……你、你还留着它……”死灰的心情又有一瞬的灼烧热烈,直到他冰冷的字眼再度将她击溃。
“我只是正要把它送到仓储去,所以才拿出来的。”他抢白道,阻绝了柳陌的其它想象,然后才又回复原本的冷漠。“既然是『季札有双』,我想也没有继续把它摆在书房的作用。”
他轻描淡写,出口之言却在柳陌心中激起波澜。
他知道了……柳陌眉头微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她还以为,山碧是个爱笛胜过剑的人。尽避他也会用剑,却不会对剑的掌故轶闻感兴趣,理当不会理会廷陵剑的真伪。再说,白杨庄中真延陵,已经束诸高阁多年不曾见光,他如果真的对剑没有研究,怎么可能知道的?
当初赠剑,她承认自己心怀不轨。
因为延陵剑引起各方觊觎,她以赠剑之举转移有心夺剑者的目标,使白杨庄跳出这场争端,不再受到夺剑者的打扰;表面上也算是对寒玉庄二公子的一种示好,对当时两庄的角力稍事缓冲,让声势已经开始显现颓势的白杨庄可以得到喘息。
三年之前,她从未想到会有嫁作寒家妇、再见到这柄伪延陵的一日,自然也不曾料到会因为廷陵是假而面临山碧的指责。而自己竟然在乎起他的指责。
不过,此刻再计较山碧是如何知道已经无济于事。而她也没有丝毫的立场可以去苛责他。因为她既是赠了一柄伪延陵,当时致赠的心情,也是机关算尽,谈下上什么结交的真诚。
而与当年虚伪的自己相比,此刻想要借着流着两人共同血液的孩子,来讨他欢心,但另一方面也无法摒除白杨庄内应身分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无地自容,找不到自己真正必须适从的对象。
柳陌勉力微笑,维持住最起码的笑容。
“既然这剑已失去它存在的名义,不如你把它交给我,让铁匠把它融了。说不定,同一块铁再铸出的剑骨,不需要依附在季札的名下,能够更见光采。”
她盯着他说出这句话,是负气,也是赌注。
听见她的话,山碧冰冷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不稳,但柳陌尚来不及分辨,他便已转过身去。
连自己,他也不愿意再面对了吗?她的目光缠着他的背影。而沉默,在胶着的空气里,像在侵蚀着什么。
许久,当杨柳陌忍不住要掉头离去之际,他终于淡淡吐露二字。
“也好。”
他的言语轻软,却让杨柳陌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扬起微笑。
也好……?
是自己太有自信,竟选择赌一场不会赢的局。
然而,她,白杨庄的三小姐,纵使丈夫的眼中再看不见自己,她也不能因此而有失风仪。
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感觉,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态度,杨柳陌高高昂起头,维持语气稳定持平:“很好。我会找人来拿。”
说罢,她步履轻移,一如往常姗姗而去。
看不见身后男子回头凝望她的眼神。
第二次打开胭脂盒,杨柳陌端坐镜前。
望着镜中女子,她忽尔觉得陌生。曾几何时,自己竟如此苍白?
强忍着胃中不适,她轻笑一声,缓缓抬起手,画双眉似飞燕,点绛唇如枫红。
是怎么说的?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丈夫的情诗仍软腻在眼前,原以为不想不看关于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就如同方才的赌注下得离谱,分明没有胜算,却非得让自己一败涂地,没有转圜。
在他面前拼命忍住的眼泪,悄悄地淌过脸颊,湿了红妆。
怀着恨意嫁入寒家,却意外发现丈夫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强取豪夺。然而纵使对他改观,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喜与柔情中,她却仍自信地以为是她俘虏了他。
原来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个人。
但她并非输不起啊,眼泪为什么仍止不住……
短短数月的过往飞略脑海,从镜中憔悴的容颜,杨柳陌隐约有了答案。
对手的冷言从来伤不了她,无法达成计谋的挫折也不致令自己沮丧若此。
她或许可以玲珑地欺尽天下人,却必须对自己诚实。
不得不承认,在每次接受他温存的拥抱时,在每个与他相视而笑的眼神中,他的温度早已无预警地融化她冰冷的初衷,让她在意。
是不是……只要把心交付给了谁,就注定是输……
本打算把他的东西原封不动退还,如今却做不到了。
他赠的胭脂,早已染了她的心。尽避她的心也如同那把剑,被他弃如敝屣。
也罢……就让事情回到失序前的脚步吧。目前这一切,本不在她的计较之中。
杨柳陌提起笔,摊开盒里那张她不敢再看第二次的字条。山碧漂亮的笔迹仍如那天一样倾诉着深情。她其实也不怀疑的,只是遗憾就这样错过了。
幽幽地在他的字迹旁添了一行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他们之间的结局。
让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而失落的心,总有一天能够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