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2)要坐顺风车吗?

要坐顺风车吗?

靶恩节的凌晨二时,被电话吵醒了。一提起听筒他便说:“我很想妳呢。”

我呢?似乎都没有空闲时间去想他,他想我一定比我想他多,而且,渐渐我还适应了没有他的日子。

“如果你三月不回来,你便不用回来。因为到时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不想再浪费时间去重新适应你。”

“放心!三月一定会回来,可能会更早便回。”

“香港十月的天气怎样?”我转换了话题。

“不很热。”

“我这里冷了很多,一半的树也秃头了。”

“妳,告诉我,有没有怀孕?”

“有啊!已经三个月了。”我笑。

“那这一定不是我的,我们是在八月二十日干的。”

“噢!原来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说真的,有没有?”他追问。

“其实根据一般情形,像粤语长片一索得男的情况是很罕有的。一个女性怀孕的机会说实在不是太易。”

“哈,但世事很难说,有些人做了结扎手术也会怀孕,虽然说机会只有千分之一。”

“如果我真的有了,你会怎办?”

“会带妳回香港,然后到深圳人民医院。”

“好哇!收线吧。”

“带你到人民医院只是想让妳了解中国大陆医疗界的设备,等妳能明白内陆同胞的生活状况。并无他意。”

“覆水难收!”

“算我不对,不如结婚吧!”

“说真说假?”

“认真的。”

“那等你事业有成才谈。”

“等我事业有成,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倒不如等妳一毕业后,我们便立刻结婚,甚至可以在妳毕业礼的同一日。之后,我们再到欧洲度蜜月,完成未完成的那段旅程。接着,妳回来开始正式挂牌执业,我呢?就在家煮饭炒菜,好吗?”

“没所谓。但你可以忍受女主外男主内吗?”

“不可以。”

“那么多的废话都是从你这个废人嘴里出来的。”

“废人买了很多礼物给妳。”

“如果仍然懂得买礼物给我的就不算是废人。”

就是说着废话便过了三个小时。这种情况,相信每一对情侣都必定经历过。通电话至筋疲力竭,有一方支持不了要休息。但,只是讨论谁先挂起听筒也就可以谈上半小时,没有一件事可以比起爱情更有建设性,但亦没有一件事可以比爱情更令人丧志。

有时,我想,如果童真玛利亚和若瑟真的只停留在兄妹之情,真的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如果上帝是通情达理的,又何必要吝啬玛利亚小小的一片童真。精神上的爱,到了升华阶段时,便需要用另一种形态表现出来。像气体凝固成液体一样。圣经故事里没有动人的爱情故事,我不知是编辑的人刻意安排或只是一个偶然。也许,是因为爱情的威力大得连宗教力量也变得黯然,所以编辑们只敢避重就轻地约略带过便算。年长了的童贞女就是老姑婆一个,这些人十居其九也是心理上有点不平衡。一个拥有童贞的老处女,未必比得上一个母亲温柔,明白事理。世人的价值观是不停地改变的。总之,玛利亚其实不会是太快乐的一个女子,而若瑟就更可怜。

一觉醒来,竟然是下午五时。睡了足足半天,真精彩!很久已经没有睡过那么长的觉。我是被一个同学的电话吵醒。自从贝尔发明了电话之后,都不知有几多人被电话吵醒。

“还未起床吗?”她有精神奕奕的声线。

“未。”

“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有要事办吗?”

“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事。”

“想去听音乐会吗?是大学音乐系办的,免费,很多同学也会去凑热闹。”

“有什么热闹可凑?莫非有米高积逊来做表演嘉宾。”

“小姐,妳到底来不来,来的话我便预妳一份。”

“嗯……唔……嗯。”我在想。

“妳真麻烦,想完了没有?”

“好啦!见妳盛意拳拳。”

“哈!我早知妳男友不在,妳一定会来。”

“是吗?”

“七时正在皇后大街转角那间银行门口等,我们先到唐人街吃饭然后才回校园音乐厅。”

“不行,要七时半,我突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做。”

“一定要今天做?”

“是。今天的事今天做。平日根本就没有空可做。”

“那不如就八时正在音乐厅大门前等妳,不要迟到,否则自误。”

“好。”

“但到底妳又突然要做件什么的事呢?”

“去见一个旧朋友。”

“哈!男友不在妳便胡天胡地。”

“妳八卦啦。”

十月的夜来得早些。在我到达坟场时天色已转晚。夕阳残照在我同学的墓地上,并给我一个长长的影,我想她一定会感觉到斜阳的那分光线。她以前是一个会动会跑的女孩,但今天就被一块重重的石碑压住,碑上刻了她以前用过的一个姓名,和她生存之间用西元计算的一段时间,于宇宙存在的长久,她的存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数。

有时,我觉得造化和电脑系的学生没分别,就只是不停地写了大大小小的程序。九大行星的程序,月球围着地球的程序,地球自转的程序,因此我们才能享受到春、夏、秋、冬和日与夜。而每个人,都是在大程序中的一个小得可怜的副程序。人的程序亦有长有短,基本上,自由意志的成分都不太多。

我轻轻地放下带来的一束鲜花,“到底是妳自己傻,还是那个程序的安排?”

她没有答我,只是在沉睡着。

身为医学院的学生,我就偏偏分不清生死线的临界点。逝去的人,是不再活跃的程序吧!

自那天在凌晨的校园碰到她和教授在一起,我便知道可能会发生悲剧。那个凌晨是天尧要我出来的,他说一定要在离开大学前看看校园由黑夜到破晓的景色。是六月的事,当时天气仍带点凉,我们躲在一个转角位不停聊着,时间过得很快。就在日要快出来的剎那,有一架日本出产的“胡坐.神话”黑色房车向着我们这边驶过来,起初我们没有在意那车子的存在,也不清楚那车子泊在行人路边多久。直至一个女子匆匆地跳出车,砰然一声把车门关上,我才开始注意到那女子就是我班上一个女同学。她急步向前走,垂着头掩着嘴,车子缓缓在旁跟着她。早上的雀鸟叫得很吵,我真的听不到他们在争论什么。最后,她终于回到车厢里。晨曦的光线不是太强,透不进车子里,我们看不清车内的男人是谁,只见到他的剪影拥抱着她。这架名叫“神话”的房车做了一个纯熟的“三点回转”,然后便离去。

天尧的眼很锐利,他竟然看到车牌上写了一组很特别的英文字母,就是“Dr.K”。医学院里有两个教授的姓氏是K字头的,还有一个教授名叫Kenneth。其实想知哪个才是凶手倒不难,只要问问他们是驾什么车便可以知道真相。但,我并没有继续追寻下去。我想人去楼空了,知道真相也于事无补,除了天尧外,世上就没有人知道我埋葬了这个秘密,包括她在内。她死的剎那,就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眼光,所以,我是绝不能不把口封住。但愿她真的可以安息。

其实,知道别人的秘密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亦很希望能快些将这件与我全无关系的悲剧忘记。

八时五分便到达音乐厅门外,想不到只迟了五分钟也不等我。现代人除了没时间观念之外就更无朋友的义气。不过,又很难怪他们,因为演奏会确实已经开始了。我听到悠悠的音乐从表演厅传出来,空气粒子把一个又一个的音符送进我耳朵,我不得不后悔迟到了五分钟,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些个体或团体是这般准时。

去或是留?其实反正是听音乐,无所谓是在会场内或外,我蹲在音乐厅外石级上,凝望着雨点与音乐拍子同步地洒落地上,地面变湿被染成深色,但我反而冷得有点苍白。有一辆房车遥遥地从医学院教员办工室大楼那边走过来,车头灯的光照透纷飞的雨粉。车子快要掠过我的身,而车牌刚刚又是见过的“Dr.K”。

我站起来,在雨中呆了。车子缓缓地驶到我面前,“他”,竟然停下来,我的心都快跳出身体外。是面对杀手的时候,是屏住气的一剎。挡风玻璃外的两支刷拭器随着交响乐的拍子摆动,车头灯的强光令我皱上眉头,瞳孔都收细了。我仍然看不清那司机的模样。雨点越来越急,心跳得越来越猛烈。电动窗子被绞低了,司机终于伸出头来说:“要不要坐顺风车?”

“……”

“唏!妳要不要坐我的顺风车?”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她是谁呢?上一次的那个剪影明明是男的。

“谢谢妳,不用了。”

“肯定妳不会后悔?”她关怀地问我。

我摇摇头:“真的不用了。”

她对我再笑一笑,淡淡地,缓缓地然后窗子又自动升上来。之后,这架名叫“神话”的房车,做了一个十分之不纯熟的“三点回转”,消失在布满雨点的视野外。

还有谁敢坐这部名贵的“神话”房车?还有谁敢相信在这世代仍有“神话”?我真没这天真的胆量。天尧,你现在在哪?为什么我每次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缺席。你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恋人!

现在的掌声雷动,但我相信刚才的交响乐比不上神话故事精彩。雨突然来又突然停下来。接着我听到场内传出一段狂想曲的前奏,旋律似曾相识,我对音乐不太熟行,但我可以肯定以前曾经听过这段曲子。

索性偷偷地溜进漆黑的音乐演奏厅,我站在最后一排坐椅的后面,钢琴声变得更加清晰可听。想不到原来地球的确不算大,演奏者竟然就是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见过的那位唐人小提琴师。我已经忘记了刚才那场大雨。

那一次,我正在等天尧回来,这个琴师就一直提供着音乐上的娱乐。我记得他用英语说:“接着,要奏最后一首曲,是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是我很深爱的一首曲,希望你也会喜欢,尤其是在维也纳的黄昏下。”真是梦想也想不到在此时此处可以再一次感受到他的音乐。虽然所用的乐器不同,但感觉是相同的。他坐在三角钢琴前,指法纯熟得像琴键本来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一个音的残响还未完,观众已热烈鼓掌,他,并没有站起来鞠躬,只是向观众点一点头示谢意。掌声延续,直至幕下,中场休息。

“唏!原来妳站在此。”那位约我的女同学呼唤我。“我说过,迟到自误,所以妳别怪我。”

“妳知道刚才的表演者是谁吗?”

“呵!没留意。”她真的不在乎。

“有场刊吗?”

“有,在坐位上,而坐位是第三行左手面开始数第六和第七张。”接着,她朝着洗手间那方向跑去。

坐位上的场刊被她弄得皱皱的,这场刊第二页有他的一幅半身照和四行英语的背景介绍,直译是──

IcarusNg

擅长于钢琴、小提琴,音乐系四年级学生,每年都获颁最高成绩荣誉奖状,是品学兼优的一个例子。

炳!好一个高材生,我讨厌太过出色的人,因为当一个人太突出,就一定会骄傲。假使他品学兼优而又不骄傲的话,就一定是上帝的品质管理出现了问题,将所有最佳、最上等的材料都注入同一个身体里。观众鼓掌时,他没有起来鞠躬,分明就是他自大的表现。

“唏!我回来了。妳又在沉思什么?”

“没什么。”

“找到妳想找的资料没有?”

“什么资料?”我反问。

“那个琴手呢。”

“哦!只是随口问问。”

场内灯光渐暗,幕被揭开。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司仪走到台前,但咪高风太不争气,堂堂上演了一幕哑剧,观众开始扰攘,但司仪仍然很无奈。

“Icarus,古灵精怪的名字。”我和自己说。

“什么?”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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