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拉斯坐在床边等塔西娅醒来。他已经拿走了那件血衣。虽然天气凉飕飕的,但他还是在出汗,也许是因为愤怒或是焦虑,黑衬衣湿湿地粘在身上。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她看来的确有什么苦衷。难道他是因兄弟的死而愤怒过头了?还是只是纯粹地想要个公正的判决?
塔西娅昏沉沉地醒来,她舌忝舌忝干裂的双唇,“我来告诉你那晚的事,”她沙哑着说,“每个细节。但我想先喝点水。”
尼可拉斯无言地递给她一杯水。他坐在床边,观察她的动作,看来她的确很渴。
塔西娅不知该从何说起,记忆猛然开闸,她感同身受。但令自己安慰的是,至少她最终知道了真相,并可以告诉他人。
“我不想和米沙订婚,”她说,“从人家告诉我的情况和我自己了解到的事来看,他是个奇怪的人,让人头痛,而且喜欢玩弄别人于股掌。我不恨他,我也不怕他。所有的人都赞成订婚,他们认定他会因此而有所改善。”她苦笑,“他们以为他会因为我而开始喜欢上女人,看来大家都自信过度了。真是肤浅和愚钝呀!虽然我那时什么也不懂,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个喜欢同性的男人是绝不会让我上他的床的。往好的说,我可以改善他的公众形象,听上去他至少是个已婚的成年人。往坏里说,我是他取乐的绊脚石,他可能会把我送给其他的男人,让我受到非人的折磨——”
“这些只是你的想法而已。”
“是的,”她轻声说,“你也一样。”尼可拉斯没有回答,她喝完水,继续说,“我觉得自己被套进陷阱了,妈妈坚持要举行婚礼。奇怪的是,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米沙才是唯一转变局面的人。我仔细考虑了好几天,终于决定背水一战,去和他谈谈,至少他有可能会听我讲完。我知道米沙有点孩子气—有时候他就像小男孩一样想得到他人的注意。我想有可能会说服他取消婚约,只要他的寥寥数语就可以轻松改变我的一生……于是那晚我就偷偷地一个人跑去见他了。”
塔西娅把空杯搁在一旁,双手扭成结。她盯着放在床尾的一方折叠好的羊羔毛毯,然后以梦一般的声调继续叙述。
“屋里空空的。只看到一个骷髅架。那天路上我是用大披肩遮住脸。前门没锁。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拉铃就直接进去了。有几个仆人看到我感觉有点奇怪,但是他们也没人敢来问我。我只希望米沙不会因为抽太多鸦片而神志不清。刚开始我找不到他。然后我上楼,挨个房间找。房子里很乱,空气里有种味道,好象是烟和酸败的酒水食物混合的味道。地板上散乱堆着皮大衣和丝枕,还有吃了一半的晚餐,还有一种米沙常用的东西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塔西娅的手结松开,惊慌地在空气里挥动,好象要赶走什么东西,“房间里很热,然后我月兑下披肩……”她手伸到喉咙,摁住脉搏,“我叫了几声他的名字……’米沙,你在哪儿?‘……可是没人回答。我想他可能在书房里抽大烟。然后就走到走廊的顶端。声音……两个声音在大声地争吵,有一个男人在嚎叫……”
回忆淹没她,塔西娅痛苦地慢慢继续。
“米沙,我爱你,比她爱你更甚一千倍。她无法给你所要的东西。”
“你这善妒的老笨蛋,”米哈伊回答,“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你的,尤其是那个被宠坏的女孩。”
“我不再需要你了。现在就走,别再回来。看到你我就烦。事实上,你让我恶心。”
“不,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
“别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可怜兮兮的,我对你床上的蹩脚计俩厌烦了,我宁可跟狗做。现在滚出去。”
那个男人恼怒地大嚷,大哭大闹。然后就是一声惊异的喊叫,扭打的声音……
“我吓坏了。”塔西娅说,想稳住声音,却尝到眼泪的味道,“可是我抑制不住,还是朝房间走过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另外一个男人就像蜡像一样站在那里。米哈伊正从他旁边摇摇晃晃地走开。然后米沙看到了我,就向我走过来。好多血……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裁信刀……他走到我前面,看着我……好象在企求我帮帮他。我吓得呆住了,动都动不了……然后米沙就倒在地上……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那把裁信刀就在我的手里,上面沾满血。所有的人都认定是我杀了米哈伊,但是我没有。”她难以置信地苦笑着,“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凶手,受内心痛苦的折磨,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宽恕……可是现在我不会这么想了。”
“杀死米哈的人叫什么?”尼可拉斯低声问。
“斯理科夫斯基。肯定是他,我曾经在冬宫见过他。”
尼可拉斯面无情绪。他站起来,平静地注视她,然后慢慢走出去。他到门口时,塔西娅开口,“你不相信我的话?”
“是的。”
塔西娅思索了一会儿,“没关系,至少我说的是事实。”
尼可拉斯转过身,轻蔑微笑,“斯理科夫斯基是受人敬仰的绅士,也是众所周知的好好丈夫,更是沙皇的得力干将。这几年来他已经成了沙皇身边最亲近的亲信和出谋策划者,也是改革的支持后盾。如果没有他的影响,俄国的农奴制不会在9年前被废除了。所以他才被任命为圣彼得堡的总督。好笑你竟然说他是我弟弟的情人,还是杀他的凶手。你干吗不说他就是沙皇?”
“事实就是事实。”她简短开口。
“人人都知道,事实有很多面。”他嗤声,离开船舱。
看起来毕德还是很喜欢海上航行的。整艘船布置得华丽大方,各色东西一应俱全,完全不用这个侍从来动手。与他相比,卢克无暇欣赏海上风光,在他的思想中,这此旅行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行程。他时而漫步船舱,时而走上甲板,因为他放松不下来。只有迫不得以时才会停下和别人敷衍聊几句。他在思索着找到尼可拉斯.安基洛夫斯基后该拿他怎么办,并为这个主意感到些许宽慰。他为塔西娅的安全担忧,并痛恨自己如此大意,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他本该做她的守护者啊。就因为他的麻痹大意,让她就这么容易被掳走了。
他不允许自己想到失去塔西娅的可能有多大,只有夜晚的梦才泄露内心的焦虑。自玛丽死后,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行尸走肉。但这次不行。失去塔西娅,会让他永远不再复还,他将不再有爱,不再有感觉,即使对女儿也如此。
有天夜晚,卢克独自在船头伫立数小时,注视着宽阔的海面。天色已晚,夜空无星辰,只有乌云片片滚过。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声。他想起和塔西娅在森林中聆听大地乐声那晚,只有坠入爱河的情侣才能明白……他低头看着那枚原本属于她父亲的戒指,她的声音依稀回响在耳边……“上面写的是,‘爱就像金子般柔韧,能屈能伸却不会轻易折断’。”
他回答……“你和我,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他紧攥着拳头,暗暗发誓,“我要找到你,”他大声说,声音穿透海风,“我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塔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