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新建的大楼处处散发着成功的气息,无论是精工细致的整装镜,自控门前大片光洁可鉴的昂贵的大理石地板,还是平铺在楼梯上和在电梯里直铺到半墙高的手工精制的炭绘地毯,精致而奢华。艾瑞西娅搭乘着电梯直奔五楼,心想,没错,成功,而且,嚣张。
同乘电梯的还有三个中年男人,一色的笔挺的职业西装,他们刚才一同来到哈泽德大厦,在大门前安全警卫仔细检查他们的镶着金边的邀请卡时,和他们大声说笑,一会儿又注意到了美丽的艾瑞西婭,兴趣盎然地盯着她修长的身材、温润的橄榄色的肤色猛瞧。搭乘电梯时,艾瑞西婭冷冷地给了他们一个淡而有礼的笑容,便抬头专注地看着电梯门顶闪烁不停的楼层数字,直到电梯直达五楼。
五楼的这间大会议室大得足以承办隆重的宫廷舞会,在这里即将举行新大厦正式落成的庆典,但此刻,已经挤满了来宾,大厅内所有的人都端着美酒,在那儿谈笑风生。另一边的一群人正艳羡地围着一批各类型号的计算机评头论足。
门前的一位小姐对着笔记本计算机给来宾发参会证,她询问了艾瑞西婭的姓名,并输人计算机,而后递给她一张用粗体铅字印着她的名字和纽马克特《旗帜报》的参会证。艾瑞西婭轻轻把它别在衬衣上,尽避难看得好象平滑的白丝缎上粘着的一块补丁。房间里摆放着许多罩着蓝色和绦紫色绒布的椅子,不过大部分人还是站着。更远的角落里有一个高出地面三个浅浅台阶的讲台,讲台后面整整齐齐侧立着一排椅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气势,上帝,就连普通的茶壶都是雕花大理石材质的,看来廉价以及普通这两个概念都与哈泽德公司无缘。
“想喝一杯吗?”在电梯里遇见过的那个男人过来搭腔。
"不,谢谢,我正在工作。"艾瑞西娅摇了摇头,几缕柔软的暗红色的发丝拂过脸颊,显得极为动人。
"工作?"那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十分滑稽地扬起眉毛,表示质疑。艾瑞西妞穿著一件颇为端庄的海军样式的衬衫,白色外衣上系着宽宽的皮带,身材颀长挺拔,雪颈上暮蓝色的双链和样式简约的皮包是她身上惟一的装饰品,显得简单却清丽可人。
"要知道这是酒会,可不是会议!"
艾瑞西妞给了他另一个却之千里的笑容,"我知道,但是,我是个职业记者。"
那男人看了看她胸前的参会证,"艾瑞西娅·肯,纽马克特《旗帜报》,哦,本地传媒。"
"没错,地区报纸。"
穿著红条纹制服和带荷叶边白色围裙的女侍者端着一托盘夹着美味鱼子酱的小面包走了过来,趁着那男人专心挑东西吃时,艾瑞西娅转身离开。她环顾大厅,想在人群中找到道格·科茨,哈泽德公司的外联部主管。他曾答应她在公开见面会之前尽量为她安排一个与纳桑·哈泽德的单独采访,但是最近道格一直没有给她任何确定的消息,她也没办法打电话与道格联系上。此刻她仍存有微弱的希望,如果能找到道格并说服他带她去见总裁,那么她便可以抓紧几分钟的时间同哈泽德公司这位年轻的主事者聊上一聊。这样在她的报道中就有一些令读者真正感兴趣的实质性的内容好写,总好过于总是几句一成不变的演讲词,关于公司大厦的大致描述,还有道格上周传给她的公开声明的无聊重复。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主持着奥克兰发展最迅猛的公司之一,事实上,也是新西兰发展最为迅猛的公司之一,现在已被整个新西兰的媒体关注多时,依照他的公众影响力,纳桑·哈泽德无疑会有些有趣的事情好谈。
多数读者不会深究他究竟用何种方法和手段得到今日的财富和地位,的确,金钱和权势对大多数人而言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而且也鲜有人能抵挡住金钱和权势的魅惑。如果能见纳桑·哈泽德一面,她也许可以通过金钱和权力以外的角度切人帮助读者认识到一部分真实的他,一两个独特的个人见解将会成为她的报道的灵魂部分,这样,她之前在报上所作的关于哈泽德个人生涯以及他公司大厦的简短的铺垫艾字将会更有意义。
《旗帜报》一直客观地报道这场必于哈泽德公司大厦的争论,许多人都明确反对哈泽德公司将玻璃外墙的摩登大厦建在自治市内,他们认为该种建筑应被限制在高楼林立的德奥克兰濒水区和皇后街峡谷。
实际上,纽马克特自治市不属于奥克兰的直属行政管辖地区,它有着令人称心如意的舒适的居住环境,独立运作繁荣的商业,某种程度上讲,纽马克特自治市是一个艰难独立,有些落伍但不乏活力的地区,由于《旗帜报》的发行面较广,覆盖着本市以及毗邻的艾浦森市和内缨尔瑞市的城镇市郊,所以这场争论吸引了三个地区的市民,从医学专家到内缨尔瑞街的商业巨子,从年轻的白领到艾浦森市的老居民,都争相发表见解,可谓声势浩大。
这场大争论源于为了兴建哈泽德大厦,哈泽德公司推倒了街角已逾百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模样丑而旧的老建筑,这一举动遭到保护城市古老建筑者群体的大力反对,信件像雪片一样飞进《旗帜报》编辑部,数周之内,相应的版面上全是公开发表的批评信。
为了平息众怒,首先是哈泽德公司外联部主管道格·科茨出马,他给报社提供了一系列的有利证据,向公众指出,这栋建筑已无法维修,而且会造成地震时的潜在危险,无论如何,它在历史和建筑史上都已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意义。
再者,便是纳桑·哈泽德麾下的时事评论员出马,他们指出纳桑·哈泽德热爱这片社区,他是这个社区土生土长的孩子,他的童年在这里度过,当然乐于为自己家乡贡献一份力量。然而,艾瑞西娅很清楚,他的一些求学经历,包括就读于内缨尔瑞市的一所私立名校(后被含糊地表述为一所本地小学),一所以盛产精英人物出名的高中以及在英格兰大学获得的学位,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故意忽略。而且,哈泽德家族已经聚敛的巨额财富和在许多大型公司持有的股份也用心良苦地一并被忽略不记。于是,虽然并没有明确说明,但是这一系列由他们公司操纵的新闻通讯稿给公众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纳桑·哈泽德总裁是新西兰股票证券业冉冉升起的一个新星,如果不是来自贫穷极的家庭,至少也是从一艾不名逐渐取得了今天令人瞩目的辉煌的商业成就,而他的成功完全是依靠自身的实力——一个人奋斗的结果。同时,艾中也有一定的暗示,那些反对新大厦落成的人多少出于嫉妒的成分,那些没能同他一样发家致富的昔日同学和同行们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旗帜报》主编托恩·斯特罗恩忠实记载了论战双方的意见,而作为主要执笔者,艾瑞西娅业已完成部分背景资料的编写,她采访过死守建筑的顽固抗议者和焦急的等候警方劝导这批抗议者后准备开工的爆破专家和建筑商,她听取了来自历史学家和建筑学家两方面的意见——坚决拥护新型大厦以及同样坚决地肯定旧建筑的艾化价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位年轻的总裁似乎有意和她捉迷藏,预定的采访似乎永远没有可能实现的一天。
"哈泽德先生出公差了","哈泽德先生正在开会","哈泽德先生现在不能见你",每次道格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回绝艾瑞西娅时总是一脸十分痛苦的表情,而这种痛苦的表情似乎有意指明这位总裁对于媒体傲慢的态度倒是对于他公关人员能力的考验。如今,各大报刊上所有关于他的报道连一张本人照片都没有。纳桑·哈泽德这个人,据艾瑞西极推测,讨厌应付公众宣传。可怜的道格·科茨,犹如一个缓冲器忠心耿耿地奔波于他老板和媒体之间。
这时,艾瑞西娅发现了道格,他正在跟一个个子高高的,样子很健壮的女士闲谈着什么,那位女士穿著真丝衣裙,戴着一条式样复杂的珍珠镶嵌黄金项链。于是,艾瑞西妞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道格也在那边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就在她马上可以站在他面前说"嗨!"时,一个穿条纹西装的男人一脸急事儿似的拉走了道格,艾瑞西婭悲哀地看着他俩消失在人群中,安慰自己:也许那男人就是行踪不定的哈泽德所在也说不定。
此刻,艾瑞西娅站的地方离角落里的讲台并不远。正好在附近的墙边摆着一张空椅子,艾瑞西娅决定坐下来暂时歇一会儿,理清思路,做一下笔记也好。于是她向靠墙的空椅子走过去,过于专注地盯着椅子仿佛这样就没人跟她抢,突然,有人重重地撞了她一下,艾瑞西娅倒吸一口凉气,自然而然地举起双手,不幸的是,要避开迎面撞来的陌生人太晚了,以至于她的两只小手一齐滑进他的夹克里,几乎死死抱住了那个男人。
当她稳定自己的呼吸时,发现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臂,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穿著浅蓝色的衬衣,打着海蓝色的领带,外加一套考究的带马甲的黑色毛料西装,显得极为霸气。他身上混合着清爽的皂香。昂贵西装毛料深蓄的个性化气息、若有若无的麝香和强烈的男人味道,她隔着衣料感觉到这个男人胸膛的温暖以及岩石般坚实的肌肉,她微红着脸望进他眼眸中一片令人感叹的熠熠生辉的碧蓝中,宛若月光下深邃的海洋,他含着男人的魅力和独有的幽默对她绽开夺目的微笑,以至于她受到蛊惑似地也不由自主地对他展开美丽的笑颜,"宝贝儿,可不是现在,"他邪气地低哺道,眼睛随之一亮,鉴赏和评估性质的目光落到她的脸庞,他把她从身边拉开,说道,"我忙着呢!"
然后,他稳稳地将她推到一旁,径直向讲台走去,身后跟随着三四个人,都根据他的示意在讲台后的椅子上落座。
他走到麦克风面前,说道:"晚上好!"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所有人安静下来并一起将注意力转向他。他相当自信地控制着场面,毫不怀疑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能达到吸引大厅数百人的效果,事实上,他确实有这种魅力。艾瑞西娅颇有兴趣地研究着他——浓密的黑发,微微前倾智能的且相当英俊的脸,沉静底蕴中孕育的王者自信的气质。他的目光扫过讲台附近的人群,看到了艾瑞西娅。嘴角慢慢牵动出笑容,这笑容邀她再度展开笑颜。但是还未等到她的响应,他已抬起头,目光掠过人群,落到大厅的远处,开始致词。"我是纳桑·哈泽德,"他说,"欢迎你们今晚来到哈泽德大厦,在即将进行的简短的会议程序后,请你们继续享受美好的夜晚,衷心希望大家玩得痛快。"
然后他转身-一介绍身后椅子上落座的显贵要人,他们手中紧紧握着一打讲稿,看上去如果可能的话,每个人都愿意等上一整夜来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讲演。
艾瑞西婭从包里拿出采访机,准备录下这些贵宾的空洞无意、索然无味的演讲词。可能现场会有一些背景杂音,但机子型号虽老却"久经沙场",她应该会得到满意的录音效果。
可是它今天却拒绝工作,艾瑞西娅紧蹙双眉,摆弄了几个按钮后就决定放弃了,重新把它塞进皮包里。艾瑞西娅发现刚才的那张椅子仍然空着,于是她侧身挤过去坐了下来,此刻,她既看不见演讲者也看不见讲台上的任何人,但是却可以舒舒服服地记笔录。
斌宾们的讲演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出现更为引人入胜的内容。其中有一位郑重地提醒大家,哈泽德公司是在经营决策中首家采取奖励员工部分公司股份的策略的大公司之一,因此员工便拥有参与公司事务决策的权利,而这一点道格已经反复声明过了。问题是人们似乎都不想提到这样一个事实,公司董事长掌握着公司的绝大多数的股份,因而他才具有对公司大小事务的无可置疑的最终决定权。在嘉宾致词的过程中,人们的掌声是礼貌的,借此掩护他们私下尽情地享受美酒佳肴。半小时后,一切终于结束,大厅里逐渐人声沸腾,终于,又恢复到烛筹交错,美酒佳肴和交际的世界。
当嘉宾撤离讲台时,站在艾瑞西娅身旁的人们也渐渐返回到大本营,继续热闹的庆典酒会,所以,艾瑞西娅也合上采访本,将它放回包里,准备离开。这时,有人勉强地从她面前挤过去,踩到她可怜的脚指头,她迅速地把脚藏到椅子下面。她在心里盘算着,哈泽德可能正忙于款待那些社会名流,但如果她主动提出采访,也问上他们几个问题,或许他们不会注意到她是否套问出对于哈泽德的评价问题。于是她站了起来,恰好一托盘美食端到她面前,而且盘中的小菜看起来可口极了,令人垂涎欲滴。她今晚很长时间都在忙着跟踪采访哈泽德和他的酒会,自从午饭后什么也没吃,现在几乎是饥肠辘辘。她赶紧选了一块塞满女乃油乳酪和芦笋的精制小扳点,女侍者冲她露齿一笑,说道:"吃两块吧——你够苗条的了,它还不足以让你变胖。"
艾瑞西娅微笑着接受了如此好的建议。女孩刚刚离开,便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她转身一瞧——
"嗨,艾瑞西妞,你好吗?"
"嗨,吉尔!"她看见了一双充满关爱的棕色眼眸。吉尔·西蒙兹是一位艺术批评家,隶属一家大报社,可是,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联系。
"我们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自从……"
"自从艾达的葬礼之后。"由于尴尬,吉尔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艾瑞西娅果断地替他说完了想说的话,"吉尔,很高兴在这儿遇见你,我不知道是否适当地表示了我的感谢之情。"
"非常恰当,艾瑞西婭,我很抱歉自从那次之后没能和你保持联系,我本打算,但是……"
"别放在心上,"她说道。其实吉尔更算是艾达的朋友,而且,在他们之间同行之谊胜于私人感情。"还有许多要好的朋友陪在身边,艾达和我双方的父母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你真的过的还好吗?都过去了吗?"
艾瑞西婭平静地一笑,"我现在过得相当不错。"上帝知道那一切永远都不会真正过去。而且,任谁也不愿意对着好心的熟人旧事重提。"吉尔,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想这并不属于你的工作范围。"
"哈泽德公司有一些艺术品需要我来鉴赏,他们收藏了相当一部分新西兰艺术家的原版作品。"
"是吗?"艾瑞西妞想起道格给她的宣传册子中有一册专门介绍哈泽德公司购买的即将用来装饰新大厦的艺术品和画作。她一走进大厦时,就留意到了门厅里悬挂的巨幅手工编制的挂毯,另外,电梯附近还挂有一幅现代意味的树脂材料的风景画。
"道格·科茨拜访过我。"吉尔说,"试图努力促成哈泽德在公众心目中本地艺术资助人的形象,实际上,我非常怀疑那个人,可能都不懂得麦克凯宏的作品和滑稽漫画的区别,我以为哈泽德公司的人挑选的这些画,大有可能是买来匹配墙纸的颜色和风格而已。"
"真刻薄。"
"亲爱的,如果你在这一行和我呆得一样久,就不会觉得什么刻薄了。要知道,会议室里有一幅非常不错的史密斯的画,道格让我尽量在宾客来之前四处逛逛,鉴赏鉴赏。我告诉他我不可能写出恰当的评论,如果非得在层层宾客的脑袋间欣赏那幅画,你应该可以瞧见那幅画。它让我想起艾达的一些很棒的作品,可惜他没来得及将他的天才发挥到极至,要不然,他将成为杰出的画家。"
"是啊。"一种相当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折磨着她。
吉尔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你不想喝一点?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不,谢谢——我正在工作,如果能抓住机会,我想和哈泽德先生聊聊。"
"这会儿他正忙着应酬宾客呢,待会儿比较容易找到机会。"
"也好,我也不是真的需要一次面对面的采访,道格已经提供给我大量的资料,如果实在找不到哈泽德,提早回家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真的不需要尝一下这里的美酒佳肴吗?好姑娘,享受美食算是对我们辛劳工作的犒劳,如果说为了搜刮故事,我们不得不参加一些像这样闷死人的酒会,那么至少,他们多少能提供一些,作为补偿,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
尽避艾瑞西妞笑着拒绝了,吉尔仍坚持不已。"好酒。"吉尔赞道,盯着眼前手中的酒杯,显然十分陶醉。后来的半小时内,艾瑞西妞一边微笑不语地浅斟着泡沫丰富的香摈,听吉尔谈论艺术,生命,世界和新西兰艾化界,一边消化掉一些小小的有趣的花边新闻,艾瑞西娅明白,这可不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做法。
这时,她留意到贵宾们正在离席,哈泽德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哈泽德并没有回到大厅,艾瑞西娅心中已然有数,他是不打算回来了。
于是,艾瑞西娅也准备打道回府。不幸的是,当她终于挤出大厅,向门外走去时,电梯门刚好关上。趁着等电梯,艾瑞西婭开始研究墙上的画作。走廊十分宽阔,显得墙上的画作尤其特别,巨幅画由几组画构成,画上是风格相似的彩虹,彩虹上重叠着其它意象,单独看每幅作品自成风格,合而观之,长长的走廊上便横跨着一条美丽的彩虹。墙壁上的暗灯将光线打在作品上,使整幅画作呈现出一种更为明丽的,流动的,几乎是难以捉模的动人色彩。艾瑞西婭被深深吸引,几乎挪不开目光,她沿着彩虹走到尽头,仔细欣赏着每一个部分,正当她转身走回电梯处时,右侧桃木门上一行端庄的字映人眼帘——会议室。
在去与不去之间,艾瑞西婭毫不犹豫地决定选择进去看看,门没有上锁,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此时并没有完全天黑,薄暮的影子满满笼罩着整个房间,室内十分昏暗,惟一的光线来自于走廊上透进屋里的一点灯光。
艾瑞西娅站在原地,试图四处打量一下房间,这时,她闻到一股浓重的雪茄烟味,不禁想到,他们一定在这儿抽了过多的雪茄。而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猜疑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显现——此刻,这个房间里,她并非独自一个人,果不出所然,黑暗中橘红色的小亮点一闪一闪地吸引住了她的视线,继而纳桑·哈泽德低沉沙哑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关上门。咱们也可以开上一盏灯,开关在你的右边。"
"抱歉,"艾瑞西妞说,"我不知道有人在这儿。"
"真的?"他的声音极度冷淡,艾瑞西妞因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感到十分懊恼,"进来,关上门。"他不耐烦地重复着。"我可没有兴趣让该死的派对再挪到这儿来。"
她迅速地关上门,打开灯,"我很抱歉。"她不甘示弱地重复道。
一排壁灯亮了起来,令整个房间出现了一丝生气,轻柔的灯光落在她面前长长的桌子和配套的十二把铬黄色的皮椅上,呈现出极其优雅圆润的弧度和角度。哈泽德悠闲地躺坐在桌子顶端离门很近的一张椅子里,穿著昂贵皮鞋的脚肆无忌惮地翘在光洁平滑的桌上,脚旁还有一封随意扔在一边的信。
"我以为房间里没有人,并非有意打搅你。"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的。"纳桑说道,"你恰好是一个非常令人动心的女人。"
她以为这是一种恭维,但听起来未免也过于随便,就像随口谈论到一些没意思的天气情况。而且,她也不喜欢他看她的那种眼神,手上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黑雪茄,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就好象她是他考虑中的要不要买回家的一件货品。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在这个已然是思想解放的时代,她虽然并不期望一进房间就遇见一个将脚翘上天的老爷,谁想到情况糟糕一百倍——哈泽德这种极度松弛的姿势巧妙地对她构成了侮辱,就好象他正告诉她,在他的世界中,她永远都不值得受到应有的礼遇,她永远别妄想与他平等。
然而,令艾瑞西娅感到困扰的是她清楚地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正涌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在他们刚才不期而遇时,他眼底闪烁着的智能幽默的光芒相当迷人,另外还有一些别样的感觉——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距一个男人的身体这么近过,在他蓄满男人力量的手臂和胸膛里,有那么一剎那,她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本能的快乐,一道暖流。甚至,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对他动心。此刻,虽然他的眼中一样潜藏着笑意,但是已被一种两性之间鲜明的战意所掩盖,太明显了。艾瑞西娅有着强烈的感觉,哈泽德故意要挫败她。尽避他现在这般对她,当他凝视着她时,她却感受到了自己身体深处性感的觉醒及他对她微弱的感召。发现他眼中萌动着光芒意味着察觉后的响应时,艾瑞西娅猛然清醒,她调开了目光,对自己的痴迷感到气恼不已。
"嘿,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哈泽德说道。
"我认为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别傻了,"他的声音颇为疲倦,"你不是想见我吗?现在我在你面前,乐于效劳。"他讽刺地说道,乌黑的头颅倾向她。然后,哈泽德伸长腿,勾出他右方的一张椅子,就是会议桌末端的那张,"来吧,请坐。我的头痛极了,至少你可以缓解我的痛苦。"
道格也许曾向他提起过她,艾瑞西娅在心中推测着,很显然,哈泽德仍然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但既然她的无意之举已经把他逼进了死角,那么,哈泽德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而且她如果认为再三坚持向他解释她确实没有故意像只苍蝇似地跟踪过他,只能与事无宜,此刻清高地拒绝绝对是件不划算的事情。管他呢,哈泽德大有可能认为她是那种为达到搜取新闻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记者,或者他认为采访完后,她便不再烦他,便能重获清静。
艾瑞西娅正襟危坐,"谢谢,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桌子上的那封信吸弓!住了她的目光,看得出来,是女人娟秀的字迹,她想。这倒不会令她感到奇怪。撕下的雪茄的包装纸卷躺在信旁边,虽然桌子中间就整齐地摆着一排威尼斯产的玻璃烟缸,其中一个还在他手边不远处,但他偏偏把废纸扔在桌上。
炳泽德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方头雪茄,隔着烟雾玩味地看着艾瑞西娅,眼睛里满是笑意。"问题?行!"
他懒洋洋地表示同意,"只要你不把我的答话记录下来用来明目张胆地对付我。"
艾瑞西婭把皮包的带子自肩上放下来,准备拿出笔记本和采访机。她暗地里叹了口气,惋惜不已。过去她采访过的一些人看到笔记本或采访机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今天这个关键时刻,采访机却罢了工,不管怎样,多半得怪他,艾瑞西哑愤愤不平地想。肯定是他们在大厅发生的那场意外时,哈泽德太大力撞坏了它。
"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作记录?"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炳泽德莫名其妙地笑了,说道:"我当然不希望你作记录。"
好了,够清楚了。艾瑞西娅把皮包搁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合起双手搁在腿上。他正对她还未开始的采访步步为营地设置障碍,如果他发现自己被误导,很可能是第一位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没关系,好在她天生一副好记性,如果她一回家就记下今晚的采访,她相信自己能够记起所有的谈话内容。
"好吧。"她语气欢快地说道。毕竟,他过去的逃避行为说明他特别不喜欢接受访问,至少不热衷。不过他现在接受了她的采访,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很无聊,她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我们从你的童年聊起,好吗?"
"童年?"他扬起浓眉。
"是的。多数人都对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的童年生活感兴趣。你的童年快乐吗?"
如果他有意编造——他可怜的童年在阴暗街角的茅屋度过,他的母亲将两片糖袋缝起来给他做衣裳……那么她就荣幸地获得了最大的殊荣——用有力证据将他驳倒,对此她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哈泽德并没有这么说。
"我有一个相当不错的童年,"他说道,"我想我是快乐的,我拥有一个儿童需要的一切,得到的比大多数孩子更多,我想你不会认为我的童年特别有趣。"
"那么,你认为我所谓的有趣是指什么呢?"艾瑞西娅向他大胆挑战。
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她,嘴角缓缓皱起波状细纹,慢慢扬起一个十足的冷嘲热讽的笑意。他吸了一口烟,仰起头吐出烟圈,"你告诉我。"
"嗯,另外,我了解过你的受教育情况,你的学习生涯相当成功。据外界推测,你身价数千万美金,去年,你支付四千万美元接管了科泰克系统。"
"大多数钱都是贷款,这不是我的个人投资,是哈泽德公司的买卖。"
"当然,但实际上,你就是哈泽德公司,不是吗?"
"不太严格的情况下,你可以这么说。"
"而你也赚回了数千万美元的个人财富。"
他扬起浓眉颇有兴趣地看着她,"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那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谈钱这个话题?这让我觉得很烦。"
他似乎很容易感到厌烦,"只有有钱人才会觉得它烦。"她相当尖刻地指出。
炳泽德笑道:"或许是吧。那么,还有什么是你想知道的呢?"
"可以谈谈你的生活方式。你成家了吗?有哪些业余爱好?平时做什么运动?开什么品牌的车?"
"我单身,开兰恰泰马车,如果有时间,两周玩一次小橡皮球游戏,夏季打网球。对了,你喜欢打网球吗?"
"自从离开学校就没打过了,在上学那会儿,我非常喜欢。"
"哈,好的开始。"哈泽德说。
"你擅长运动吗?为了赢还是仅仅因为好玩?"
"嗯,兼而有之。对于某个人或某件事,你是愿意自行发表独立的见解?还是在人云亦云的前提下再作评价?"
"兼而有之。"他飞速回答,将手指间的雪茄再次递到嘴边,哈泽德先行展开笑容。
"你抽烟抽得很凶吗?"
"实际上非常少,而且我只抽这种品牌,"他看了看手指间细长的棕色物体,"它们味道十分缓和,很能让人松弛。"
"而且昂贵。"她注意到了外包装上的牌子。最近她才读过一篇艾章,里面讲到这种世界顶级的香烟有两个特点——质优、价昂。
"幸好不必左思右想,"哈泽德说道,"我在买香烟——或是其它任何东西的时候都不会考虑到它们是不是最昂贵的……我之所以买下它们,是因为它们是最好的。"
"那是因为你付得起最好的。"
"没错。"他微微前倾,伸手拉近一只烟缸,细长的手指优雅地轻弹烟灰。
"聊一下你的家庭,如何?"
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雪茄,对着天花板吐出一片薄薄的烟雾,"维赫科岛上的房子还是赫利湾的公寓?"
"先聊一下岛上别墅,如何?"艾瑞西娜说道,"你在那儿款待皇室成员,对吗?"
他扫了她一眼,"与其说是大宴宾客,不如说是我应他们的请求,将我的别墅提供给这样一群非常需要私人休息时间的特殊客人。"
"但你也在那儿。你和他们有所交流。"
"不错,他们是我的客人,我必须尽力保证他们舒适,而且,无论如何,也得保证他们不被骚扰。"
艾瑞西娅从广告中了解到这所别墅,它建在一个孤立的小岛上,数英亩内都是草坪,四周有灌木丛,可以乘直升飞机或游轮到达,环境隐秘而幽静。关于邂逅皇家成员的轶闻趣事倒是会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艾瑞西婭想,随即问道,"单纯作为客人,他们看上去如何?通常你们谈论什么话题?"
"很遗憾,我还不至于养成泄露客人隐私的习惯。"
足够正直,艾瑞西娅想到,毫无疑问,这就是纳桑·哈泽德被皇室成员选中的原因——从众多可能提供这种招待的人选中被挑选出来,为他们提供隐秘的场所,将他们从紧张的行程中解救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认为你事业上的成功主要取决于好运气?良好的经营管理?还是家族良好的社会关系?"
"各占一部分,不过,还应该加上一条,"他说道,"无论是何种成功,都需要辛苦地工作。"
"当然。"她有礼貌地低声说道。
"听起来你不太相信。"
"哦,不,我确实相信你非常努力地工作。"她凝视着他夹着雪茄的修长有力的手指,他的手指充满力量,她仍然记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时的感觉,还有修剪整齐的指甲,多么善于传递感情的一双手。
"繁重的工作可不止一种。"他轻声地提醒她,仿佛洞知她的想法。"还在念书时,一放假我就去父亲的一个木材堆置厂工作,干堆木头和给卡车装货的活儿。"
"然而你没有涉足过家族生意,这样就升到了总裁的位置?"
"不是这样。我先在牛津大学拿到学位,这也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但十分刺激。然后,为了忘掉头脑中即成体系的书本知识,去看看世界究竟是怎样运作的,我回到新西兰,用了一年的时间做遍各种行业,诸如酒吧老板,超市老板,清洁工,建筑工人,摘葡萄的临时工等等。之后,我去了美国哈佛大学修工商管理,十六周的课程,一周七天我都在学习,相当扎实的计划!我非常喜欢,不过,在那里我堕人了情网。"
艾瑞西娅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和计算机。"他解释道,"现在,在新西兰计算机刚刚开始进人各行各业,但是国内却没有计算机制造商。其实,我发现我们的国家拥有这样的潜力,我们有丰富的物质资源,人力资源,有足够的教育水准可以令许多年轻人投入计算机的设计和制造业。从过去一直到现在,我们过于依赖初级产品的出口,好象我们的传统产品,羊肉,羊毛和黄油,占据出口市场已经过久。我国农民的单一生产给我们提供了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水平,没有他们,我们似乎一事无成。是该认识一下当今世界市场的时候了,我们应该着眼于其它方面来支持我国的发展。"
"所以你决定单枪匹马地做一些事情?"艾瑞西婭试图保持中立的腔调,她不禁细想,他所做的一些努力可不全是为了给祖国作贡献。
他笑道:"我回到这儿后贷款建了一家工厂,运用流水线加工日本造的计算器和电子打字机,而且——我是从这一行起家,十二年了——"他挥了挥夹着烟蒂的那只手,这支烟就快抽完了,"——这里就是我全部的心血,尽避现在我们只是接触到皮毛而已。"
艾瑞西婭环顾了一下房间,透过散发着轻微木香的玻璃窗,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依稀可见。桌子前面的墙上挂着吉尔提过的那幅画,她正是为了这个进来的,而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英俊男人彻底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她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那是一幅相当美的乡村风景画,有着简洁明快的线条,一只花女乃牛静立在绿色的背景中,更远处是高耸的白雪皑皑的塔拉鲁亚山。艾达生前也喜欢画这类题材,他称之为"真正的新西兰"。
炳泽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把它挂在那里会时时提醒我,我们所依靠的是农业基础,而且,我喜欢这幅作品。"
"是你挑的?"
"听起来你很吃惊。我亲自挑选了这座大厦里所有的艺术品。"
看来吉尔弄错了一件事,这个人肯定懂得柯林·麦克凯宏的作品和幽默漫画的区别。"包括走廊墙上的那幅画?"她问道。
"是的。你喜欢它吗?"
"喜欢极了。"虽然她没有花很多时间去研究,但是它的暖色调一开始就相当吸引她,并且,她觉得把它挂在那里,连冷硬的大理石地板都变得柔和起来。"我也喜欢这个。"艾瑞西妞看着那幅风景画点点头。"还有走廊上的彩虹,我非常喜欢。"
炳泽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希望你是真的喜欢。"
"当然。"她怀疑他是不是认为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拍他马屁?如果她不喜欢什么又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假装喜欢?因为这使她对于他的喜好感到难以苟同,艾瑞西娅便如此推测。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人是不是习惯了所有人都低声下气毫不件逆?
炳泽德最后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蒂,雪茄刺激性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也喜欢雪茄的味道?"
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嘲弄,艾瑞西娅无动于衷地答道:"确实喜欢,在它还没有被男人抽过的时候。"
"好吧,既然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哈泽德说道,一边把脚从桌上放下来,起身推开椅子,"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