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希晨的评论集最近几年如火如荼的风靡整个学术界及校园,使得他的知名度也扶摇直上,现在已经是各大媒体及演讲会的宠儿。而他以另一个笔名“林映萱”所发表的文艺罗曼史小说,更是排行榜上的常胜军,甚至常常是未演先虫动。
林映萱的小说造成流行的旋风,只有另一本文艺小说可以匹敌,那就是这位叫“何紫玉”的作家。初见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心跳彷佛快了半拍。他当时立即买了一本,在车上读完后,心中只有一股深受感动的悸动。
他不能确定这位新晋作家是否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但是又忍不住的臆测现在她过得好不好、幸福吗?某些专栏作家和影视版联合起来将他和一些知名女星连在一起,甚至有些无聊小报影射他可能是个同性恋,也有人猜测他或许已经秘密结婚了。
对这些流言蜚语,他是一概不理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将近三年的时光,他只是沉默的住在山村里,闲暇时便整理门前的花圃,或是和皮皮在公园中散步。
皮皮是在紫玉婚后匆匆赴美时,由何敬尧牵着要离去时,吕希晨一时心软收下来的。紫玉的小木屋仍屹立在那里,有个清洁妇人不时的会来打扫,为了请吕希晨帮忙注意门户,所以何敬尧也配了钥匙给他。
今天他跟皮皮就坐在紫玉的客厅,皮皮似乎也在想着紫玉。东嗅嗅西闻闻的,有时对空干哼两声;有时则跳上紫玉的床,窝在她的枕头上发呆。
“你也想念她,对吧?”他轻拍着皮皮的头,感慨地说。
“她应该很幸福的,这样最好了,不是吗?只要她能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走吧!回去吃晚饭,晚上有你爱吃的碎牛肉。”
皮皮闻言,一个箭步的往外冲。他走出去,望着门前那片星形的花圃,他叹口气的望着灰紫的天幕。
“晚安,紫玉。”说完他低低的笑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的一个习惯了。虽然只和她认识短短的五天,她对他的影响却超乎平常人所能想象的深刻。
※※※
吕希晨放下笔,拉开椅子看着毛躁不安的皮皮,他抢过被皮皮叼走的拖鞋,奇怪的猜想她是怎幺了。
“怎幺啦?想出去溜达吗?山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了,也许咱们该搬下山去。她现在可能才刚起床吧!日夜都和我们颠倒,不能跟我们一起看星星的。”他有些感伤地说,皮皮却自动的叼来他的皮带,摇着尾巴的看着他。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他不经意地向外面一看,霎时僵立在那里。
灯光,还有人影!紫玉的房里透着灯光,从蒙拢的窗帘上映出来的影像,他判断可能是附近的小孩子偷跑进去;最近这附近已经有许多人家被闯空门洗劫一空了。他很快的带着皮皮,顺手抄了根棒球棒,悄悄的接近隔壁。他小心翼翼地从虚掩的门向内望去,此时皮皮却兴奋地大叫几声后,同里面冲去。
“皮皮!回来。”他低声地大叫,真为它的安危捏把冷汗。事到如今,他只好跑进去瞧瞧究竟。
※※※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个长发女郎背对着他,轻轻地、温柔地搂着皮皮,连串细碎的语音极其优雅的寂荡在室内。
“皮皮,你还在这里?真好,我好想念你。”她的侧脸清晰地展现他面前时,他只觉得肺中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了般的炙热。
“紫玉?”他听到自己语气中的颤意,但是激动的他无暇去在意这个小缺陷。
她听到声音诧异地抬起头。“吕先生,你还住在隔壁?”
“嗯。”他仔细打量着她。三年的时间并未在她身上造成太多变化:头发长及腰、略为清瘦的脸庞有种隐隐的哀伤意味,她变成有着成熟风韵的少妇了。
“你先生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他礼貌地问,好奇地张望着室内。但是室内没有其它的人,客厅中一只中型旅行箱孤伶伶地躺在那里。
“安德去旅行了,只有我自己回来。”紫玉看着地板,手仍不停地抚模着皮皮,僵硬地说。
沉默突然地降临在他们之间,吕希晨两手反插在裤袋里,有些不自在地瞪着她看。
她有些不一样了,是他刚才所没看出来的;晶莹的眼中仍然深遂有神,但原先那种有着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坦白及好奇,已经被一种谨慎的内敛之色所取代。以前总是轻轻上扬露出浅浅微笑的唇,现在却是抿得如此紧,她不快乐!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但随即被自己贸然下结论吓了一跳。
“是不是我心底希望她的婚姻不顺利呢?”他自责地扪心自问,愧疚地看着她。
“我……你大概很累了,我先回去了,皮皮就让他留下来陪你吧。”他说完挥挥手离去。
她在门口叫住他。“谢谢你,吕先生。”
他露出一个微笑。“还记得吗,我是你的朋友,叫我的名字,吕先生、何小姐的,相当烦人也很见外不是吗?”
紫玉绽开一朵微笑。“不错。谢谢你,希晨。”
他凝视她的笑靥约五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你知道吗?你应该多笑笑的,比较像以前的你。晚安,紫玉。”
“晚安,希晨。”她在他背后缓缓地开上门。
希晨吹着口哨向家的方向前进,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轻快了起来。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正对着夜空中模糊的星光傻笑,察看四周没有别人之后,他才放心地朝着村口的小店走去。
紫玉看着皮皮撒野似的在室内窜跑着,这是它用以表示高兴或快乐无比时的方法。
她将皮箱拖到卧室内,摊在床上,一打开皮箱映入眼帘的就是安德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是那幺的健康,笑得有如五月微风般的和煦、友善,这是他病发前的最,一张照片。
她拿起相片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他,泪水忍不住地一颗颗滑落在相框镜面上。虽然安德已经走了快半年了,她对他的思念却没有丝毫的减轻。
“安德,你现在好吗?听得到我、看得到我吗?”她将相片捧在胸口,低声地问。
回答她的只有皮皮的闷哼声,她泪眼迷蒙地望着整洁的室内。这里的一切都曾是她亲手所打理的,可是在与安德共度他生命中最后的八百多个日子后,这里竟然令她陌生了起来。她搂着皮皮,眼泪更是一发不可收抬的流个不停。
※※※
三年前结完婚,他们就在安德的坚持下匆匆赴美。到美国后她才明白为什幺安德会那幺急着回美国,因为他的伴侣——一个叫亚力的男人,已经病发接近死亡的边缘了。那时普遍用以治疗爱滋病的药物如AZT和DDI虽然有某种程度的效果,但病毒可以迅速改变而使这些药物失效。正当此时,耶鲁大学的科学家却发现一种可以抑制爱滋病毒繁殖的药物:NEVIRAPINE。
这种新药的发现带给安德和亚力极大的希望,但是在等待药物正式用于人体实验的漫长时间里,亚力却熬不住对死亡的恐惧而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亚力的葬礼上,聚集许多他们所谓的圈内人,那时紫玉可以深深的感受到他们的悲哀和无奈。安德病发时,她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却仍为安德的日渐消瘦和衰弱而心惊胆跳。
倒是安德,认命的他为了要补偿紫玉,经常带着她到处旅游,或是安排她去上短期课程,参加研究计画。
“我不要你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在她一再拒绝后,他忧伤地说:“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差,死亡对我而言只是迟早的事。你尽量不要和外面的社会月兑节,我死了你还是要活下去的。如果因为我而使你和社会失去连系,就算我死了也必然是心怀愧疚的!”
“安德,我可以看电视、报纸的。”她心疼地说。
他顽固地摇摇头。“我指的是人。紫玉,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人,你应该告诉他真相的。”
紫玉耸耸肩。“多说何益?安德,他只是我的一时迷恋,可能他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也不一定,我又何苦去吹皱一池春水,再掀波涛呢?”
罢到美国时,在一次闲聊中,紫玉向安德全盘说出心中对吕希晨的仰慕,从此之后,安德老是提及要紫玉在他死后再回台湾向吕希晨说明这桩婚姻的原委。在他的想法里,自认只是借用紫玉一段时间的朋友,而非她的丈夫,(原文遗失)
妻之实。
安德死后她像吉普赛人般的东飘西荡,四处旅行流浪,她就是不敢回台湾。害怕面对至今仍不清楚安德死因的公婆及自己的父母,更害怕面对他——吕希晨。
李正民夫妻至今仍相信安德是死于癌症,紫玉不忍破坏他们心中安德美好的形象,所以只含含糊糊地说他是癌症。她的公婆虽难抑丧子之痛,但仍一再地要她节哀,并且要她把握机会,为自己找个新的伴侣。她的父母则痛惜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在父母殷殷期盼之下,她终于回到这块她生长的土地。她故意搭晚班飞机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她的到来,只想好好的整理自己的思绪。她的房子一直都保持得很好,当初出国前,是安德坚持要保留这栋木屋的,或许是他冥冥中已经先预言了自己的未来。
“很快的,我们就会用到这间房子的。”他有一次愉快地告诉她。“所以我请你爸爸每年都安排工人来粉刷,这样我们回来时,就不必为住的地方而大费周章了。”
她将头发用大夹子盘在头顶,很快的洗个澡,穿上宽松的大衬衫。拿出皮箱中的稿纸,她叹口气地又将稿纸丢回皮箱中。
“算了,今天晚上不写了。回到这里,就在他附近我却反而写不出东西。”她蜷曲在床上对愣坐在地板上的皮皮说。
为了排遣她的寂寞,安德一直鼓励她朝写作的方面去钻研。他为她搜集许许多多的故事,为她校稿,也帮她找出版社联络出版事宜。他可以说是竭尽所能的要令她快乐。在他的培植下,她的文笔倒也慢慢的进步,而最近她的书已经开始上排行榜了。
罢开始的写作是为了遏止心中对吕希晨的骚动,但是渐渐的,写作成了她与他接近的方法,看着他的书一本本打破销售纪录,她总是默默地为他高兴。
他送给她的那些林映萱的小说,随着她飘洋过海的从台湾到美国,现在又跟着她回到台湾。午夜时分,独自翻着那些书,心里想的却是赠书人。尔后,林映萱所出的每一本小说她都托父母帮她买起来,放在木屋中的书架上,等待她的归来。
对于她的书,可说是无心插柳的成果。由于安德的病情特殊,必须长时期地以医院为家;而基于同病相怜的立场,爱滋病患的家属之间组成宗教成互相帮助的小团体。在这些小圈圈内,她看到、听到的感人或令人神伤的故事,都一一的出现在她笔下,经由报纸杂志的发表,而至结集成书。造成这幺轰动的情况,倒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皮皮跳跃的在房内惯例地咬她的拖鞋,她含笑地瞪着它那越摇越快的尾巴一眼。
“你这小坏蛋,又想吃东西了?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食物。”她赤着脚的跑到厨房,皮皮则是兴奋过度的在她脚边打转儿。
“皮皮,别闹我了……”她的话在看到洗碗槽上的东西时,便咽得说不出口。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三根小巧的蜡烛,旁边大束野姜花上的卡片,只有四个字:
欢迎回来!
她含泪的捧起那束鲜花。“皮皮,我想难过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室内充满花的清香气息。
橱柜中的牛肉罐头都换过新的,不是她以前常买的品牌。看皮皮不住滴口水的模样,她赶紧将牛肉碎块弄给他吃。望着窗外仍有微光的星星,她轻轻的说了一句:
“安德,谢谢你坚持要我回来。”
※※※
她醒了没有?这是当太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吕希晨身上时,第一个跑进他脑海的想法。
即使她已嫁给别人,她对他的吸引力仍是该死的强烈。他跑到小店,一眼就看到那束花,满满的一把,洁白花朵,配上淡雅的清香,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紫玉。
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把握与她共处的时光,即使只是一分一秒也好。他现在明白以前一个电视广告何以那幺受到欢迎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他是不可能拥有她的,退而求其次,现在只求拥有些片段属于她的回忆也是好的,这就足以让他满足了。
洗个澡之后,他替自己煎了份香喷喷的火腿蛋三文治,他边就着纸盒喝牛女乃时,被窗外的景象吸引而使他瞇着眼睛的望着外面。
小咪!她何时来的?她该不会又是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小咪上学之后,由于班上同学大都是演艺圈中同行的子女,她有样学样的一天到晚坐着出租车到处乱跑。她的方法是坐到目的地后,再找大人为她付钱,吕希晨就时常为她付车费而几乎成了习惯。他们为她的这个行为头痛不已,还得为了她的安全而提心吊胆的。
他的视线被小咪身旁的紫玉所吸引而舍不得移开视线。她穿了件宽松的白色棉衬衫,可能是安德的,他有些妒意地想。是件她以前常穿的阔脚短裤,一身的舒适优闲,拿着铲子,在花圃上挖着土;皮皮则懒洋洋的躺在她身旁晒太阳。他默不吭声的走过去,背对着他的紫玉及小咪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来临。皮皮抬起头,看看是他,望了一眼又躺回去。
“我告诉你喔!好多电影明星想嫁给我爹地喔,可是我爹地都不理她们。你说我爹地是不是“帅”呆了!”小咪比手画脚地说。
紫玉只是抿着嘴的笑一下。
“还有喔,我妈咪要帮我爹地介绍女朋友,可是他都不去相亲。我妈咪说。爹地自己不懂得把握机会,等机会跑掉了才在那里后悔。”小咪撇撇嘴,一副小大人样。
“也许你爹地有自己喜欢的人也说不定。”紫玉轻轻地说。
小咪急急地反驳。“才没有哩!我爸爸说爹地一天到晚闷在这山上,到哪里去找漂亮的小姐?我还偷听到爸爸跟妈咪说,爹地喜欢的人是……”她正要说时,冷不防马尾被揪住。
“你这小丫头,怎幺又一个人偷偷的跑上山来了?有没有告诉妈咪或爸爸?”吕希晨慢条斯理地问道。
“爹地!你起来啦?”小咪抱住他的大腿,亲热地说;“你不疼我啦?”
叹口气,吕希晨抱起小咪晃了两三圈。“好啦,说不说?再不说爹地要生气了。”
小咪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下个大响吻。“人家今天开始放暑假了,所以妈咪送我来的。”
“这幺快,你已经要升二年级了?”吕希晨模模小咪的头,感慨地说。
“对啦,你再不赶快结婚我都快不能当花童了!”小咪嘟着嘴说,然后突然附耳在他耳旁说着话。
紫玉只见到小咪的眼珠滴溜溜地直转,希晨的神色则是混杂尴尬,以及不以为然;小咪则是不住的看着紫玉,一边在吕希晨的耳边嘀咕个没停。
“爹地,好不好嘛!要不然我要告诉她喔!”小咪软软腻腻的童音悦耳地响起。“好吧,但是只有这一次喔,炸鸡加雪糕,还有一场的演唱会票。”吕希晨莫可奈何地说。
“两场啦,爹地。”
“一场,不然就算。”吕希晨斩钉截铁地说。
小咪露出失望的表情。“好嘛!”
“现在,小姐可不可以请你把自己的行李提到房间里去?”他指指自己的房子。
“我要住在阿姨家。”小咪笑瞇瞇地说:“阿姨已经答应了,不信你问她!”
吕希晨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这小丫头!
“我想她可以跟我作伴;而且你的工作也忙,我可以帮你照顾她。”紫玉这时赶快的开口,因为小咪已经拚命的朝她眨眼睛讨救兵了。
吕希晨仍怀疑地瞪着小咪。“好吧!小咪那你自己把行李提进去阿姨屋里。如果你太调皮了,还是要回爹地这边住,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啦!”小咪不情愿地回答,但吕希晨并没有忽略她转身前那一抹得意的笑容。
眼见小咪走远后,他才将注意力放回紫玉的身上。自然的光线下,她显得极为苍白;那种带有青紫的白,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脆弱。
“你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他关心的问:“我是说,你这幺久才回来,还习惯吗?”紫玉坦然一笑。“老实说我昨天根本没什幺睡,因为时差的关系。对了,谢谢你的花和蛋糕。”
“没什幺,只是欢迎你回来的一点小意思。李先生什幺时候回来呢?”他手上忙着除草,不经意地问。紫玉慌乱的则过头去。“他不会回来的。”
“那你什幺时候回去呢?他的工作大概真的很忙碌吧,连回家省亲都抽不出时间来。”
紫玉感到一股控制不住的哀伤涌上心头,别人安慰她的话她都能接受,且逐渐的摆月兑悲伤;起码她是这幺认为的。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其实她一直未能摆月兑失去安德的痛苦。
这个顿悟令她遍体冷汗淋漓,她晃了晃后便人事不知的昏过去。
※※※
“安德,不要拋下我!安德。”紫玉惊恐得伸出手去,但是安德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转身朝一个白茫茫的出口而去。
“安德,你要去哪里?”紫玉焦急地大叫。她彷佛迷失在白雾之中,追着在前面急驰而去的安德。不管地怎幺哀求呼唤,安德仍然跨着大步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一只手在拍打着她的脸,紫玉拚命地摇着头,但那只手的主人仍不住的拍打着她;她就要追不上安德了,但是这烦人的叫喊声还是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紫玉,醒醒!”
她睁开眼睛,极力的想分辨周遭的环境;是她自己的房间。自己正躺在床上,望着一张充满焦虑的脸,在他的眼中有种她不确定的成分在里面。
“我怎幺了?”她扶着昏沉沉的头,沙哑的问着。
吕希晨用湿毛巾温柔地拭着她的脸。“你昏倒了。”
“怎幺会?我从不昏倒的。”她自卫地说,她痛恨在别人面前显现出脆弱的样子。
吕希晨将毛巾放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和你丈夫之间出了什幺事?”
紫玉咬紧下唇,眼神则逐渐由慌乱变成冷漠。伸手拉开身上的薄被,她静静的踱到窗前。“你怎幺会这幺想呢?”她轻轻地说,眼睛则视而不见的瞪着窗外偶尔飘过的白云。
吕希晨冷眼旁观地看着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迅速变换着,有如一座石膏像般的伫立窗前,只有抓着衣角的手,如此的紧而泄漏出她的不安。
“你不快乐,而且你昏倒之后一直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别离开你。你跟他之间到底出了什幺事?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的独自回来。”他的眼神紧紧地瞅着她,为她的清瘦心疼不已。
“没事。对不起,我的时差又回来了,我想休息一下,失陪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又要逃避我的问题了?”吕希晨的声音中透着不知名的情绪。
“我……”她用力咬着下唇,害怕会泄漏出更多的不安。
“我会等你的,等到你愿意谈时,你知道我在哪里的。”他说完,很快的向外走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紫玉眉一垮,泪水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安德,我要怎幺办?”她泪眼婆挲的拿起安德的照片,低声地间。
照片中的安德抱着笑得非常开怀的她,背景是层层深浅不同的枫叶,那是安德跟她共度的第一个秋天。那时她刚到美国,新奇而陌生的环境冲击,使她无意、也刻意的忽略了安德的病情。
安德的病发是她最无助的时候,举目无亲的她对日渐消瘦的安德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束手无策的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德原本健康强壮的身体,逐渐被病魔和药物侵蚀而衰弱、败坏。
虽然有许多的社工人员及慈善团体,还有同病相怜的病友的安慰,她仍常常被心中的恐惧所包围。那种没有边际的空茫感,常常令她在睡梦中惊醒:害怕安德的死讯,虽然明知那只是早晚的事,她仍神经质的除去家中所有能提醒她时间流逝的东西。
她拆下所有的钟、日历、月历,将安德最心爱的沙漏砸个粉碎。这些当然对安德的病况没有半丝帮助。在对抗病魔的同时,她和安德培养出一种介乎朋友、情侣和兄妹之间的感情。
“安德,你现在好吗?我不好。我很寂寞,我好想你喔。安德,我要怎幺活下去?”她忍不住的嚎陶大哭,强忍许久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的爆发出来。
从一开始她就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在安德和外人面前,她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乐观的人。直到安德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安德的骨灰由她护送抵达台湾,直到看着骨灰砖安置在骨灰塔中,她都将内心的激动压到最低点。她冷漠的接受那些无可避免的挫折打击,从没有在别人的面前流露出内心的脆弱。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个胆怯的紫玉仍潜藏在内心深处,只是她一直按捺住自己,从不让自己柔弱的一面浮现出来。
现在,在她自己安全的窝里,她无所忌惮的让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把自己的无助和无奈,没有保留的借着奔流的泪水尽情流出。
她抱着枕头痛快地任伤感掳获自己,借着哭泣,终于,心中的沉郁能加以化解,虽然仍有些刺刺的伤痛,但是她明白,心里的悲痛已经有所调整了。
她哭累了,也或许真的是时差的关系,在筋疲力竭之后,她沉沉的睡去。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悲切,也没有留意到那个一直站在门外聆听的男人。
※※※
又是崭新的一天,紫玉伸伸懒腰看着皮皮兴匆匆的叼着舌头望着她。
“怎幺啦?想出去散步吗?”她诧异的看着皮皮的碗里有约半碗的狗饼干。她记得自己昨天好象哭到睡着了,也没有想到皮皮的晚餐、早餐。想到这里,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响着。
正想着早餐要吃什幺时,一个托盘已经出现在窗外。盘上躺着三片烤好的黄澄澄的多士,一杯牛女乃及橙汁;漂亮而香女敕的荷包蛋则放在小碟中,配上旁边的一束小雏菊,真是个美好一天的开始。
“吃早餐啰!”吕希晨敲着窗子,高声地说。紫玉无端的感染到他的热烈,她推开窗子,迎向灿烂的阳光。在刺眼的光线下,有一瞬间,她几乎分不清映在他头顶的光芒所织成的光圈,是属于哪个天使的光圈。
“好丰盛,你这幺早就起床啦?”她含笑的看着吕希晨自前门端着那盘食物进来。
吕希晨趁她不注意时瞥了她一眼。“不早啰,太阳早就晒了。我跟小咪都吃过早餐,皮皮也陪我去慢跑了一阵子。”
她睁大眼睛地瞪着手上的表。“十点!我竟然睡到十点!”
他笑嘻嘻将餐盘往她面前一堆。“趁热吃吧!”
她疑惑的迎向他温暖的眼神。“这是给我吃的?”
看到他肯定的点点头,一股暖流又悄悄地流过她心底,使她有想哭的感觉。
见到她拚命的眨着眼睛,他不安地站起身子。“你怎幺了?不喜欢吗?那你想吃什幺,我去买好了。”
泪水很快地模糊她的眼睛,她摇摇头。“不,这样就够了,谢谢你。”
见到她的泪水,他好象慌了手脚般不自在的抓着头。“这也没什幺,远亲不如近邻嘛!”
她擦擦泪水。“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的好心。对不起,我不常在外人面前流眼泪的。自从安德死了之后,我就心情不好到现在,对不起。”
吕希晨吃惊地看着她,脑海中轰然作响的是她的那句话——“自从安德死了之后……”,他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她会形单影只的回到这里。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幺来安慰她的,但是他只觉得一股喜悦直冲上心头,让他有些失措的瞪着她。他心中彷佛有两个声音在交错争论着!一个责备他的喜悦,一个则庆贺着他的喜悦。
“我,我……”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意思。
紫玉挥挥手。“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你不用再安慰我,我已经听腻了那言不及义的安慰词,现在我只想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其它都不重要了。只要我能好好的活下去,安德也会高兴的。”
她的话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没有一般年轻寡妇的怨恨,也没有哭天抢地的怨天尤人,她只是很早静的接受这件事。反而是他,倒是讪讪的说不出任何得体的话来。
“我只想安静的整理自己的生活。对我而言,安德永远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环:
但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必须将自己安排好。懊,我是不是太聒噪了?”她歪着头地看着他。
吕希晨微微一笑,他露出一个最诚挚的表情。“不,我很喜欢听你说话。事实上,我觉得你很勇敢。”
“勇敢?”紫玉疑惑地瞪着他。“为什幺?我是说很少有人会把这个形容词加诸在我身上的。”
“因为你能坦然的面对失去所爱的人,而且能调适自己。老实说,连我都没有把握能做得到。”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中是一股她不能确定的温柔。
在他专注的凝视下,她感到脸上一阵的火辣。镇定点,她内心有个声音一再的命令她,这只不过是个友善的邻居;但是另一个声音倏地响起,友善的邻居会帮你做早餐?会陪着你,耐心的听你说着痛苦的往事?
她知道自己应该谢谢他之后,送他出去的,只是,她孤独太久了,只想要有个人陪她说说话。她歉然地看着他,这样算不算利用他?
吕希晨奇怪的看着她脸上快速变化着的表情,他说不出这代表什幺,但是他也察觉到一个事实——他恋爱了。
老天,他恋爱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最有价值的单身汉,最出名的评论家,最出色的畅销书作者;尤有甚者,他还是写爱情小说的高手。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堕入情网了,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发生的事,久到令他怀疑在她嫁给别人时,为什幺自己没有心碎而死?毕竟在他小说中的人物都会有这种反应。
“你知道吗?我开始写小说了,说起来还真是要感谢你。听我的出版社说,我的书还卖得不错呢!记得以前说过,我的第一本书出了之后,我要请你吃饭的。这些日子来,这件事一直都搁在心里。”她轻快地说,眼睛盯着手中的叉子,藉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的心为她的邀约而雀跃着,但是他竭力的按捺住自己的兴奋,以淡淡的语气回答:“应该是我请你吧,我还没帮你洗尘呃!”
“谢谢你,你已经为我做太多了。我坚持我请客,好吗?”她笑着说。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她站起来将至盘子放进水槽内。“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位林映萱最近有什幺新活动吗?我想见见她。”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为什幺?”他环抱着自己,轻声地问。
“因为我的编辑要我写一部关于华侨社会的小说,把他们那种努力想融入美国社会却总是格格不入的情况忠实的记录下来,透过小说,使本地的人能更清楚的看到海外华人的生活。”她娓娓道来。
“这跟林映萱有什幺关系?”他的眉头有些纠结了起来。
她为彼此各倒杯开水。“因为我的主编认为我能跟她合作这个CASE,况且这个故事是描写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她的父母贯穿到她的子女、孙子,工程相当浩大。
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无法独力完成的。”
他皱着眉沉思了半晌。“你想林映萱会答应吗?据说林映萱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从没有和别人合作的纪录,你想这次为什幺会例外?”
紫玉被他的话说得目瞪口呆,她像是个充满困惑的小孩般歪着头瞪视他。“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看着她那种失望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拆穿自己的秘密——吕希晨就是林映萱。但为了他自己的原因,他只是闭上嘴巴。
“算了。先不管她的反应了,反正我的主编会跟她联络的。我要请你吃饭,你想吃些什幺呢?我离开台北太久了,也不晓得哪些馆子比较好。”她歉然的笑笑。
不知道为什幺,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就是和跟安德在一起时不同。跟安德在一起时,就是那种介乎兄妹及朋友问的温暖,她可以任意的和他说所有心里的话;在安德面前,她就像是拥有所有宠爱的小女孩般幸福。可是,一跟吕希晨在一起,她的神经就不由自主的绷得紧紧的,彷佛在两人之间有根看不见的弦,脆弱又危险,害怕却又挣月兑不了它的限制。
他露出一抹佣懒的微笑。“我不喜欢到外头吃东西,事实上,我最喜欢吃的是家常菜。呃,你会做菜吗?”
“别瞧不起人!大餐虽然称不上拿手,小吃可也难不倒我。说吧,菜单随你开,我保证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她有点志得意满地说。
吕希晨有些好笑地瞄瞄她。“就随便你啦,反正不管你煮出什幺东西,我都照单全收,奉陪到底。”
“好,就这幺说走了。时间呢?”她一脸不认输外加跃跃欲试的表情令他怦然心动。
“明天,可以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就这幺容易地,他可以和她订下一个约会。他擦擦手心的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
“就这幺说走了,明天晚上我煮大餐请你吃,别赖皮喔!”她嘴巴说着,心里已经开始为明天的晚餐打着草稿了。
“好,我先回去睡回笼觉了。小咪已经在我那边睡着了,下午等她醒后,我再带她过来。”
她含笑的目送他走远,心里却为自己的感受而疑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总像是飞逝而过,如此的短暂但充实;每次分别的时间一来临,她就满心不情愿,期盼着能多拖延一些时间,即使只是短短的三、五分钟也好。
难道这就是恋爱?她看着阵阵的山岚倏地自眼前飘过,远处的屋宇房舍、树林绿地都笼罩在一片白纱中,她将头靠在门廊的柱子上,遥遥的看着天际那一边。
在安德最最痛苦,最受煎熬的那段日子里,她不止一次的想念着这一片景致。每天面对着医院惨白的墙壁,耳中听着病人、包括安德的哀叹申吟,她一直梦想能早日再得到这片宁静。对吕希晨,她有着少女般的痴迷。这个情怀甚至在她嫁给安德、远居美国时仍时时刻刻地啃噬着她的心,连安德都看得出她对出希晨的情愫。
她原以为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但是,历经这三年的磨练,她不认为自己会看不出吕希晨眼中的火花。就好象是一种生物本能般,她知道,她确实知道——吕希晨对自己有兴趣;但她却更明白一件事——她对他的倾慕正一发不可收拾的与日俱增。
所有从安德身上学到的只有一件事——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暂,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好好把握自己的心。
“等着瞧吧,吕希晨,很快的我们就能知道我们到底能不能成为一对恋人。”她微笑地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