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真是一场灾难,烈德一直投给她心照不宣的微笑,她则一直尽量不要上看他。科雷似乎对此毫于在意,等晚餐完毕,他立刻宣布还有工作要做,马上离开了。
萝莉推着轮椅跟在他后面,敲着他书房的门。看到她,科雷显然非常吃惊,但是他仍很快地到门口推她进去。这个类似办公室的书房很大,有着歌德式的西户,以及一个开放的壁炉,充满中古世纪的气氛。
“柯小姐,我能为你效劳吗?”
“我希望你不要再叫我柯小姐,太正式了。”
“有时候正式一点是好事。它帮助我记得我们之间的分界线。”
“但是我不想和你对抗。”
“我也不想。但是很不幸地,命运似乎安排我们成为敌对的两方。”
“我想,人们很容易将自己的固执归罪於命运。”
“如果这是你的另一个诡计……”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你为什么要道歉?和我弟弟上床了吗?”
她本来要说她对烈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但她发现这可能会引来一些令人困窘的问题,所以又临时打住。科雷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自以为能够看穿她的心思。“或许,你应该向烈德道歉才对?”他状似无辜地建议。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你知道,但是我们别再讨论了。我只能说,要是你能使我弟弟反对我的话,我就真的相信他是在恋爱了。”
“我不是来这里谈他的。我是来……为错看你而道歉。烈德告诉我,贺斯在数年前被绑架过。”她看见他的脸不悦地绷紧,但是她仍然责备地说:“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任何不相干的人解释。我说了什么笑话吗?”他锐利的双眼没有错过萝莉一闪即逝的微笑。
“我想到别的事情。”她很快地说。事实上,她在笑烈德对他哥哥的正确分析,但是她最好还是不要告诉科雷。“无论如何,我现在不是个不相干的人了。问贺斯就知道。”
“你跟他谈过绑架的事情吗?”
“一个字也没有。”
“我至少该为此感谢你。他知道得愈少愈好。我不想让他的心笼罩着恐怖的阴影。”他注视着她,仿佛在决定某件事情,“你或许不相信,但是他对我非常重要。”
“我当然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他给她一个苦笑。“因为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怪物。”
“你只是很喜欢……做决定而已,包括别人的在内。”
“恐怕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自从爷爷开始把责任完全交给我之后,我已扮演了好几年的一家之主。”
“我认为你所谓一家之主的含意非常落伍。”
“没错。”他有礼的声音似乎想拒人於千里之外。
“噢,别再这么该死地有礼貌了!”萝莉沮丧地说。“你可以诚实地直接说出你想说的话,命令我别多管闲事吧!”
“我想,我正在这么做,”他说:“事实上,我认为这是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一直这么告诉你,即使成果非常、非常的小。”
“事实上我真的有点像你,”她沉思地说。“我也一直不停地告诉别人该怎么过活。”
他瞪着她。“多恐怖的女人呀!”他认命地叹口气。“但是,我们不要再吵了吧!”他由书桌上取下一瓶没有贴标签的酒瓶,倒了一些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高脚杯中。“给我一些你对这个的看法。”
他将酒杯交给萝莉,她轻啜了一口之后,发现它是非常香醇的白兰地。“这是本年份的酒,”科雷解释着。“不是最棒的,但却是很好的开始。”
“我认为它好极了。”
“对其他酒厂来说,它是很好,但是,对史家酒厂来说,它只是普通的。”科雷对自己的高傲亳不自觉。他握住他的酒杯,“让我们休战吧!”他们一饮而尽。
“贺斯一直告诉我有关你们今天下午上英文课的惰形。这令我认为,你是同意我的建议喽?”
“我很高兴能教他。但我不同意薪水那部份。”
“你真该看看贺斯描述上课情形时那副快乐的样子,”科雷显然并不在意她所说的话。“他非常乐在其中,而那对我的意义十分重大。我知道他的生活圈子有多么狭小,因为我不想拿他的安全冒险,但是你可以帮助我。你可以替他打开一个新的视野,请做他的朋友,他非常需要你。”
“我当然会做他的朋友,我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小孩。”
“他的确是,不是吗?”科雷突然说:“马斯一定也会偷偷爬上那条船,就和贺斯一样。小时候,他总是最会惹麻烦的那一个,而我总是出面拯救他。”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衡量情势,接着,拿起一帧放在黄铜相框里的放大照片交给她。
萝莉研究着照片中的年轻人。他和科雷一样英俊,而他的微笑则带着类似烈德的淘气,但是他还有某种特质,一股凌驾过笑意的认真,使得他看起来比较像科雷。
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她的表情。他的眼中突然充满孤独,触动着她的心弦。现在,她了解他说有些死亡令人无法忍受的意思了。此时此刻,除了他的忧伤以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温柔地说:“你很爱你的弟弟,对吗?”
“在这世界上,我和他最亲近,”科雷简单地说。“他死时……”他耸耸肩,那动作胜过任何言语。
萝莉沈默不语,她想安慰他。虽然他让她看到他内心痛苦的一面,但是她知这这个男人不会轻易解除他的防卫。如果她太深入,他一定会拒绝。“他怎么会如此英年早逝?”
“他在攀岩的时候跌落山崖,但即使他不是这种死法,也会是另外一种,他太爱拿生命冒险了。就和贺斯一样。贺斯正如他父亲,会将幻想出来的任何主意付诸行动。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让他待在安全处的原因。”
“但是你无法籍由保护他的儿子而令他起死回生。”萝莉知道自己触及了危险地带。
她以为他会斥责她,但是他却只是叹口气。“这是我在做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我只后悔没有看好马斯。”
“但是,他是成年人了。为什么你要为他的安全负责任?”
“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喜欢替别人做决定。我就是这样。”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在思索能让事情有不同结果的方法。”
“但是,你不可能想得出来,”萝莉温柔地说:“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别人的生死。你若自以为有此能力,那只是在伤害、欺骗自己。”
“或许你比我聪明。”科雷同意。“谁知道呢?马斯死时,我和他在一起,他抓住我的手,求我保护他的妻儿。他几乎无法说话了,但仍然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我差点失败过一次,但是不会冉有第二次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贺斯曾经和你谈过嘉年华会的事情,对不对?”
“对,他很难过无法参加。你再说我是爱管闲事的家伙也没关系,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想个办法让他参加游行。”
“如果他在队伍中被人抓走了呢?”
“那么,就确保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带着他参加,那你就可以一直看护着他了。”
看着他那不能置信的表情.令她几乎要大笑出来。“你是说……叫我穿那些嘉年华会的服装?”他不可思议地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打扮的吗?”
“如果你不想参加,就叫烈德帮忙好了。他不会注意那些服装的,或者……找莫利斯也可以。他壮得跟大猩猩一样。这样一来,既能保护贺斯,又能让他快乐。”
“你是说,我不关心他快乐与否?”他的双眼燃烧着火焰。
“我知道你关心,但是你……嗯,不太有想像力。”她小心地选择字眼。
他沮丧地微笑着,今她松了口气。“我想,我必须承认这点。我以为只要爱他就够了,但是,或许……”他以一声叹息结束这个句子。
“你爱贺斯是因为他是马斯的儿子,对不对?”
“我想是的,但是不止这样,我也爱他本身。他或许遗传了他父亲的淘气与冒险精神,但是,他也有很多自己的个性。”
“对,我相信这点。”萝莉惊讶於科雷在最俊几分钟内的转变。和他平常的态度相比,他现在简直可以算是温柔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流过她全身,她怀疑是白兰地造成的影响。
接着,科雷笑了,不是他的唇,而是眼睛,他的眼睛在笑。她知道这和白兰地没有关系。他困惑地看着她,仿佛刚想到一个怪异又惊人的念头,她确定他就要开口说话了。
“我可以进来吗?”烈德在门口问。奇异的气氛被打扰了;那种温柔、幸福的感觉消失殆尽了。“你答应过我,今晚要和我下一盘棋。”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下棋有兴趣了?”科雷尖刻地问。
烈德对萝莉使了—下眼色。“自从发现我的淑女是位专家之后。”
“那你们最好赶快去。谢谢你过来,柯小姐,和你谈话很有趣。”
萝莉让烈德推她出去,但是她内心原本充满欢乐的地方突然变得空洞。她试着挣月兑这种奇怪的悲伤,但是没有用。这种感觉真是不合理。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却又像什么都发生了。科雷对她微笑,有一刻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多刺、防卫外表下的真心了。
这个发现引起她的兴趣,令她想要更深入地探索,直到她触及他那孤独、封闭的心。或许这对她也有好处……虽然目前他们之间仍是对立状态,但是她知道,从现在开始,事情会不一样。
烈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这是我第三次问你要不要咖啡了。”
萝蓝发现自己置身在琴室中。“对不起。”她很快地说。“我不要咖啡,谢谢。如果我们不下棋的话,你会介意吗?”
他摇摇头。萝莉又问:“你想弹钢琴吗?”
“好啊!”烈德坐了下来,手指开始滑过琴键。
萝莉开始放松。至少这么一来,她就不用和他说话了。她看着他,沉醉於音乐之中,怀疑她的心为什么不对这位英俊、令人愉悦的男孩起反应,反而……
“我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和你聊天,”汉娜走进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要说的是,我真高兴看到烈德在追求你。虽然他还很年轻,和大部份的年轻人一样有一点鲁莽,但是,一位好妻子可以让他定下心来。”
“但是,事情不是这样子的。”萝莉低声辩驳。
汉娜比了个不赞成的手势。“当然,我知道他还没有很清楚地向你表白,等到他这么做时……嗯,我只是想,如果你知道这个家庭会接受你,应该会松一口气的。”
汉娜显然十分认真,萝莉必须在开口前三思。她知道德国有很多贵族家庭仍然有门当户对的观念,但是在真正碰到时,她还是不免吓一跳。既然她不能说出真正的心意,她只好讽刺地自我护卫,“我怀疑科雷会赞成。”
汉娜点点头。“我想你可能会为此烦心,你会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事。史家的人对联姻之事非常严格……”汉娜看着烈德沈醉在音乐旋律中的陶醉神情。
“那我一定不合格。”萝莉尖酸地说。“我不是贵族。”
“我要说的是,他们也顺应潮流了,你是位淑女,没有人会反对你的。”
萝莉不信地瞪大双眼,但是汉娜似乎浑然不觉她的话有任何冒犯之处。最后萝莉问:“你和科雷讨论过了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他也觉得烈德需要一个稳定的力量。我希望这很快就会发生,”汉娜叹了口气,“有位女件可以聊天真好。”
“或许科雷很快就会结婚啊!”萝莉指出。
“噢,不可能。”汉娜很快地反驳萝莉的假设。“科雷永远也不会结婚。他认为爱是一种病态,而且他也擅于避开这个纠缠。”
“那他对这个家族的责任呢?”
“你是指子嗣吗?史家已经有继承人了啊。”汉娜的眼睛停留在挂在钢琴上方贺斯的画像上。
“科雷不信任女人,所以不会结婚。我听他这么说过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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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科雷走进男爵住的高塔时,看到接待室的门是开着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发觉贺斯在里面。
“妈妈带我上去看爷爷,但是她只让我待了一会儿。她说爷爷快要死了,但是他看起来好像在睡觉而已。”
“他是快要过世了,”科雷的手温柔地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到时候,我希望他能很安详地入睡,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会是何时呢?”贺斯的话充满了童稚的好奇。
“等他准备好的时候,只有他知道那会是何时。而我们必须为他做的,就是替他免除一切麻烦。”科雷注视着他的侄子。“你告诉他任何关于柯小姐的事了吗?”
“没有,他只看了我一下,然后就闭上眼睛。然后,妈妈就叫我出来了。”
“接着,你就来这里?”科雷抬头看向萝莉莱的画像。“我猜得出原因。”
“这就是她,伯伯,真的是她!”
“外表看起来有点像,”科雷不情愿地承认。“但是其他的都是出自你的想像。”他蹲下来,严肃地说:“贺斯,别再提她们的相像之处了,特别是在爷爷面前,她和萝莉莱相像没有必要说出来。”贺斯遵从地点点头。科雷注视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最后他问:“参加游行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贺斯又点点头。
科雷叹口气。“我想这是家族血统。我小时候也常常和你父亲一起参加游行。我们总是扮成两个巨人。”
“你?”贺斯的反应是如此直接、自然,有一刻的时间,科雷在这个男孩的眼中看到自已,这幻像令他畏缩。
“是的,现在听起来可能有点无法相信,不是吗?但是我们那时的确这么做,而且玩得非常尽兴。你父亲只比我小一岁,而且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自从他死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他将双手放在男孩的肩膀。“我以前从未和你提过你父亲,对不对?”
他点点头,好奇地看着科雷。
“我应该这么做的。我们必须聊聊了,我会告诉你,你父亲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多么像你现在的样子。嗯,我必须想出让你参加游行的办法。找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是——”他屏住呼吸,因为贺斯狂喜地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好了,好了!”他很快地说。“现在,走吧。”
贺斯雀跃地大叫着离开。科雷陷入沉思之中。他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稚女敕的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光滑的面颊贴在他脸上时的兴奋。贺斯有多久没有这样主动向他表达感情了?科雷坚强、固执的本性中有某种情绪,令他几乎要因这充满感情的动作而哭出来了……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干涉已经成为一种强迫,而他却没有察觉到。他忍不住要高兴起来。他突然抬起头看向萝莉莱的画像,眼中充满了不悦。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有着神秘,以及欺骗人的甜蜜,其实那只是再明显不过的残忍罢了。一个男人可以因为看着这张谜样的面孔而迷失在其中,直到他被引诱至死为止。船上的水手知这自己有多靠近岩石吗?科雷思考着。他们受了诱惑后,缓筢悔吗?他们以为在享受过短暂的喜乐之后。还能保住性命吗?
科雷不自觉地伸出手碰触那头瀑布般的金发。但是,他的指尖才一碰到画布,他便开始缩回手,接着,他迅速离开房间。
那天稍晚,接待室的门被锁上了,钥匙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