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不再爱你。
只是无法做到不听不闻不看,只自私地怀抱着我独自一人的幸福。
除非砍下我的翅膀,剜出我的双眼,禁锢我的思想,只有那样做,我才能只属于你一个人。
爱情,并不是无敌的……
它早在设定出现在这世间的那一刻起,就输给了被称为劣等生物的人类所固有的善良。
墙皮斑驳剥落的城墙脚下聚集着一群群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男女老少,雷蒙双臂环胸,站在城上,眉头紧蹙地向下望着。
适才晴朗的天空似是体恤那些无所傍依的人们,悄然掠上几片云朵,放纵的烈日也略微收敛了毒辣的白光,转为阴霾的气压伴随城下的惨淡情景压得他难以顺畅呼吸。
身后响起熟悉的细碎步声,少女诧异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雷蒙,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指挥士兵们办理城内损毁修缮事宜吗?
雷蒙回过头,额上的大卷乌发随风飘摇露出蕴含冷光的深绿色眼眸,肃厉峻冷得让贞德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这种表情的雷蒙让她想起他死守奥尔良时的样子。出了什么事吗?
见到她,他的脸色微霁,但仍然耐不住焦躁,手指紧握发出嘎嘎的响声。
“到底怎么回事?”贞德皱眉问带她来的士兵。
“雷蒙大人刚和兰斯的官员吵架来着……”苦着脸的亲兵回答。
“吵架?”她吸了口冷气。雷蒙吵架?不会吧。
坚毅又值得信赖的雷蒙竟然会和别人动嘴皮子?
“雷蒙你的表情好凶,好像在奥尔良时骂我一样耶。”她小心地靠过去。
“我在生气呀!”他狠狠踢了一脚城墙,顺手拉过贞德,“贞德你看那边!”
“我、我看不见……”她小声地抗议,城垛这么高,她这么矮……
“唔,我气糊涂了。”他一把抱起她,惹得她哇哇直叫。
“你、你想吓死人呀。”
“别动,你看下面!”
生气的雷蒙还真是让人有点害怕,她连忙闭嘴,目光沿着雷蒙的指引投向聚集在城边的百姓。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是难民!从附近城镇逃来的难民!这只是北城一角,南面、东面还有更多!因为无法进城,只得聚集在城外!”
“为什么?”她诧异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开城门让他们进来?”这是法国的百姓,兰斯城的情况还好,收容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Shit!我就是一直在气这个!”
“雷蒙你竟然暴粗口……”
“现在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了,我刚才已经把兰斯的地方官打了一顿了。”
“你……”现在她确定了,雷蒙无法获得更高位的升迁,看来绝不仅仅是因为血统不纯的缘故……
谴责的目光扫向雷蒙身边的士兵,大家都回她以“我们已经尽力了”的眼神。她无奈道:“吵架或打架都不能解决问题。”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叫你来?至于打他只是因为我纯粹想打他而已。”
“……”
“好了,你快和我一起去各个城角巡视一下具体情况,”他拉着她的手大踏步向城下走,“你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有多可气,他们竟然说怕这些从英国统制区域内好不容易逃出来投靠这边的难民里混有英国人的奸细!竟因为这种理由而置本国民众于不顾,他们是为了什么才来到兰斯?!不就是因为听说这里已经没有英国人了吗?”
“是从被英军控制的城市中涌出的难民?”雷蒙说得太快,她听得不太明白。
“是啊。可以从他们口中了解一下那些城市的现状,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得亲自问过才能了解。”他稍稍平复了情绪,深吸了一口气。
“嗯!事不宜迟!我们就快去做吧!”她拍了拍他,给他一个微笑。
对上她的笑容,他忽然捂住脸,申吟了一声,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有趣,本来一直都是我平稳你的情绪的,结果现在换成你安慰我了。”
“没关系,我了解雷蒙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受苦的人。”她嘻嘻一笑,“何况,偶尔让我来提醒你也不错啊。”
“好!我们共同努力!”
空中,两只手掌清脆地迎击,拍出响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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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骑马赶往各处城门查看,发现难民的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城西沿厚实的城墙用薄木板搭了座暂时的难民营,条件却异常恶劣。
空气中弥漫着使人窒息的低沉压抑,走的地方越多,看到的越多,贞德的心越像是背负了重石般透不过气。因战争失去家园四处流离的痛苦难道她没有品尝过吗?父亲不正是因为筹措迁移的费用而要将她卖掉吗?而就这样,自己竟然还说过法国属于谁对她都毫无区别这种幼稚残忍的话。真是太差劲了!
“我的家乡位于南部的偏远处,”雷蒙忽然开口,“战争的烽火还没有燃烧到那里,但是每次,看到因战乱饱受痛苦的人们,我就不能够不想起我的家乡。我经常对士兵们说,如果不努力战斗,总有一天,战火将燃遍整个法国。”
他蓦然停步,静静地望向远方。
贞德默然,向四周流连环望。
“天、天使小姐!”蜷缩在木棚下的一个青年突然指着贞德惊叫出声。随着他的声音,本来均是一副无精打采的人们都向贞德看了过来。
“天使?阿比耶,你在说什么?”
“真的!那天她进城时我看见过她!”青年比手划脚,“那就是法国的救国天使!贞德小姐!”
“真的吗?天使,天使!请救救我们吧!”
天啊。自己、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竟可以让这些可怜的人们用见到神只般的目光充满惶恐与尊敬地看着她。她并不是真正的天使!没有拯救他们的力量啊!
一双手按住她微颤的肩,抬头,对上的是湛碧的眼眸,“镇静,贞德。不要怕!他们只是仰慕你的普通平民,不会做出危险的事。”
“我不是在怕这个!”她反手揪住他的外衣,眼神复杂,声音颤抖,这个负罪的心理要怎么和雷蒙解释,她、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骗子啊!
“我们怎么才能救他们呢?”她急切地问。
“问得好!”雷蒙对她挑了下左眉,抓住她的手腕,“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猛地,他扬起她纤细的手臂,冲着难民们喊道:“法兰西的天使会帮助你们!不要害怕!关于你们的安置,很快就会进行的。请再忍耐两天,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
难民们闻言毫无生气的脸不禁露出喜色。
“要两天的时间?”贞德忍不住小声问。
“开门只需要十秒,但要进行系统的安置包括划分建立临时的收容区二十天也干不完。”雷蒙板着脸同样低声回答。
“那这两天是……”
“当然是用来和反对派吵架的!”
“天使小姐——”在雷蒙和贞德低声对话的同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哭泣的女人的喊声从人群后面响起,“对不起!请让我过去!我、我没有办法再等待!天使,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包裹着白色丝巾的瘦弱女子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挡在她和贞德之间的人群,用力挤过来。
难民们本来都在围看贞德,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有几个便回头望过去。
“德丽安?”一个显然是她的同乡的青年,连忙上前拦住她,“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好不容易城内的大人们表示要收容他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些惹怒他们的事情啊。这可是大家的事啊!
“放开我!我要见天使小姐!”被称作德丽安的女人哭叫着用单手猛力推他。凭着母性的本能,容颜憔悴的她竟顶开了架住她的男人,由人群的缝隙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把揪住贞德的衣角,跪倒在她的面前。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尖长的指甲死死不肯放手,女人扬起泪如雨下的脸庞,哽噎地开口:“我、我的孩子生病了!请你救救她吧!”竟然被人这样地跪在面前苦苦哀求,贞德不禁手足无措,慌忙地扶住面前的女子,“可是……我……”她并不是医生啊。
女人嚎嚎大哭起来,“我的孩子病了,天使,你是天使,你一定能救她的!”
“雷蒙——”贞德回头求救,雷蒙正在和难民们说话,见到她的窘境,立刻赶了过来。
“女士,你镇定一点,”他蹲拍拍她的肩,“我会马上回城组织城内的医生,请他们先到城门的难民营帮你们做治疗?好不好?”
“呜呜……我只有一个孩子,天使,你救救她吧!”面貌清丽的女子依然不肯松手,天知道这些大人们的话能不能兑现,她好不容易才遇到天使的。要是放手,说不定她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贞德蹲,望向女人怀中的孩子,红红的小脸伴随着不停的咳嗽显然是在发热。
眼泪在贞德的眼中打着转,她也好希望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天使啊。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正在周身游走,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在迷离的雨中,她望向雷蒙,雷蒙无言地站立着,静静地凝望着她,那视线既温柔又无奈。有些事,他做不到,但她可以。天使的力量来源于人心,因为信仰,便能得到慰藉。而这道理,贞德她明白吗?给这些陷人绝望和焦躁的人们以安慰吧。在真正的拯救来临之前……
苦涩地咽下眼泪,贞德无从得知雷蒙的想法,但她凭借着自己的思维做出了她的判断,努力地,要非常努力才能漾起一个美丽的微笑,才能忍住不哭泣,在这迷蒙细雨中哭泣的人已经有那么多了,至少自己——这个被大家正用企盼的眼神看待着的她,绝不能落泪!
她微笑着抱过女人怀中的孩子,将自己颈上的紫水晶摘了下来,戴在孩子的脖颈上,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神祝福你,祝福你永远安康。”
柔软的微笑如迷离的晨光,细雨一点一滴地洒落,闪耀的水晶,映着水滴,在少女的周身折射出淡色的光。
而眼角,有一滴怎样忍耐也无法压抑的泪,顺着洁净的脸颊轻轻地流淌。
在这瞬息,贞德便已经征服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不管她是天使,抑或一个平常的女孩,身处高位的大人们从不曾感受到过他们的苦难,更别说为他们而流泪,而这位掌握法国兵权指挥千军万马为世人景仰的尊贵的少女,却抱着得病的孩子,在无声地哭泣……
她的手指颤抖地抚模孩子颈上的水晶,将孩子交还给母亲,她向那露出无比感激神色的可怜女人,温柔地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女人的眸光瞬间黯淡了,半晌,她抱紧孩子,失神地说:“在巴黎……”
巴黎——祖国之都?
“那个曾经充满荣耀与辉煌的城市,如今已经败落了……”女人身边的青年苦笑着说,“现在那里到处是无人居住的空房,有的已经成为野狼的巢穴,我们原本也是小康之家,可现在全巴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沦落成了乞丐……我们如果不逃出来,待在那也是死路一条。”
“是啊……”抽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她紧紧咬住嘴唇,巴黎!她未曾去过,只凭想象向往揣摩过的美丽城市!竟然变成了死亡之都?
一声叹息传来,有人况:“我是从皮卡尔迪出来的,那里更惨,你走过大片的教区,也不见得能遇到一个人……待在那里会发疯……”
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场景,难怪雷蒙要来嘢它们说说沦陷城市的近况,看来情况远比他们估计的还要惨!
“天使小姐,”挤在人群中,瘦得只看得到一双大眼睛的少年怯怯地提问:“你赶走了兰斯的英国人,那么,你也能赶走待在巴黎的英国人吗?”
她对上那少年期盼的眼睛,却发现,周边的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相同的渴望。
“我好想、好想回家哦。”天真的少年说出了所有人不敢宣之于口的愿望。
她伸手模模少年的头,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雨水直落眼底,将眼泪冲刷而去,想做一个没有眼泪的天使,却原来是这么的难。
她努力微笑着,向所有的人保证:“请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解放巴黎,一定还你们一个真正的家!所以,在那之前,艰苦的日子让我们先忍耐一下吧……”命令自己微笑着,“我们一定会努力赶走英国人,还法国于和平!以我之名,以贞德之名起誓。”
她不再是站在弱者位置上的少女,之前一直在犹豫的问题如今已经有了答案……尽避这选择让她心如锥刺。
“雷蒙,”少女抬起头,沾着细雨的风迎面吹来,洒落肩上的短发向后飞扬而去,“那个邀请还有效吗?”
“当然有效!”听到她向失去家园的难民们许下的誓言,雷蒙当然明白贞德是在指什么,这位黑发碧眼的青年微笑着伸出手,“要我再邀请一次吗?贞德,和我一起奋战吧,为了法国而奋战吧!”
在雨中,少女的眉、眼、颊,都沾染了细密湿润的雨滴,却露出一个释怀之后的动人微笑。
“好的!雷蒙,我们一起战斗吧。为了我们心中的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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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估算了聚集在四个城门前的难民数量,再赶回城内驻地时,天色渐晚,淅淅沥沥的雨中,黄昏显得越发昏暗。
“贞德,你已经湿透了。”瞥了眼身畔的女孩,雷蒙抬手解下外衣,“虽然我这件也湿了,不过你还是披上吧,聊胜于无。”
“不用了,”她浅笑着拒绝,“我们还是快赶回去得好。要先组织医疗队去给难民们看病!”适才所谓的天使祝福不过权宜之策,当然还是要找真正的医生们去给那孩子治疗。
收回衣服,他开玩笑似的嘟囔:“女孩子应该学会偶尔接受男士的好意,太过固执的女人不会受欢迎的。”
“……我……”她张了张嘴,终于凝结成一抹苦笑。
怅然地望向身边的男子,她说:“雷蒙,我其实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啊?”雷蒙闻言毫不掩饰地露出夸张的诧异。
“怎么?我有恋人是件这么值得惊讶的事?”
“是啊!”他揉了揉湿漉漉的卷发,笑道,“我以为天使的恋人是基督。”
“你又不正经了!”她鼓起双颊。
“哪里,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正经人了。”
“是啊,刚认识你时的确这么想。但是一旦熟稔,就会发现你是标准的双重人格!”她眯起眼睛控诉他。
“又给我扣帽子。”他弹指敲她一记,“好了,赶快和雷蒙哥哥老实交待,你神魂不属难道是恋爱上出了烦恼?”
“我,”她颓然地垂下头,小声地说:“也不是烦恼啦,只不过……我、我有种背叛了对方的感觉……”
“你移情别恋了吗?”他大笑出声,“该不会是迷上我了吧?啧啧,标准不要放得这么高,毕竟把世界上的凡夫俗子拿来和我比,他们的下场可是会很惨的!”
“才不是!”她气得抬手捶他,“你少自恋了!人家比你帅多了!”
“那不就结了,”他调皮地耸耸肩,“既然没有移情别恋,怎么说得上背叛!面对我这种好男人都不动心的话,那还有谁能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有啊,比如……”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意乩地搔搔头,这种感觉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你呢?”她抬头反问正在认真聆听的他,“置你在家乡的女友于不顾,把你的心都给了法国,这对你的女友来讲,不是很残忍吗?难道这不是一种背叛吗?你也曾经许下过只爱她一人的誓言吧?”
“呵呵,”他低低地笑了,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原来这就是你的烦恼啊。听好!贞德,我才没有抛弃我的女友,你也并没有背叛你的情人,只不过,我们无法摆月兑在生命中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
“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她张大眼睛。
“对!”他轻轻地笑了,闭上眼睛,又再睁开,清灼明亮的眼睛透过银亮的雨丝,迸射出温柔的光线,“比如那些令你辗转反侧怨叹不止失败一百次也不能放手的梦想;比如遇到不公平的事会令你胸腔内的血液沸腾如火,夏日的暴雨也无法熄灭的正义!比如……”
他伸出粗糙的手抚模她柔女敕脸颊拭去残存的泪迹,“比如,你这些因别人的不幸遭遇而落下的眼泪。”
“流泪的人是弱者……”她轻轻地反驳。
“才不是。”他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移动他的手指,挡住她的眼睛,“如果你看不见眼前的黑暗,你就不能了解在黑暗中生活的人有多么痛苦。如果你不曾受伤,你就不配大声喊叫让别人坚强。
“没有人会喜欢被无知无觉不懂恐怖为何物的神只拯救。正因为你也曾害怕和悲伤,你才会为别人微笑与流泪。比起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在上要人们五条件忍耐种种业障的天神,我相信,大家更喜欢也会无助也会迷茫的天使。”
手轻轻移开,有着黑色卷发的朋友正微笑恳切地告诉她那呼之欲出的答案,那令她流泪微笑沸腾挣扎的根源,那今她再也无法保有把某人当作全部世界的思想,他说:“贞德,你爱法国。”
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两双同样清亮的眼睛在透明的雨中,静静地凝望。笃定、坚毅、温柔中混合哀伤,寂寞里又包含骄傲。法国儿女们的情怀怅惘,伴随细雨霏霏在兰斯城的街头灯火中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