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不是睡眠不好呢?近来的脸色都比以前更差了一些。”
“是精神方面的压力。”我随口说着,把纸杯放回到柜台,展了展围裙,转身开始整理。
“这家伙的神经比模样要看起来更纤细呢。”店长多嘴地在背后讲解,“只要随便发生点什么,马上就能看出来。全都挂在脸上呢。”
“喂!”我回头吼道,“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小孩子一样啊。”
“说小表是小表有什么不对啊?”头上戴着颜色鲜艳的帽子,连胡子也染了颜色的店长不甘示弱地瞪回来,“不坦率一点接受别人的意见,你啊,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危险的那种人!”
“喂——”站在门口的店员不快地回眸,“有客人要过来了!你们不要吵了。”
“欢迎光临。”店长立刻扯着嗓子扭转脖子。
“搞什么啊……”我小声地嘀咕,这里是乐器行,又不是咖啡店。进来的客人想必也在思考和我相同的事吧。我看得出那个高个子男人表情怪异地盯着店长看了一眼,才搂着女伴的腰,慢悠悠地走向挂在墙上的吉他。
会逛乐器行的家伙,老实说都有点怪异。
店长之所以乐意雇用我在这里打工,主要是因为我对人类完全没有兴趣。不管来的人把头发挑染成七色彩虹,还是耳朵嘴唇穿着银环我都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他们。
“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讲,这点非常厉害。”
店里的人都这么说。
“因为全都讨厌啊。”我百无聊赖地回击,“不管是怎样的人,都讨厌。”
“你到底经受过什么苦大仇深的迫害啊?”
“没有,但就是觉得烦。”用看的,都已经受够了。不必亲身感受什么,电视里天天在演奇怪的事,总之是我出生的时机不对,这个世界早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就像现在,这个穿着皮夹克的瘦高男子,搂着明显要小他十岁的年轻女伴。隔着堆积货物的过道,我都能闻到那种令人不快的烟草味道。但是戴着长长项链的女人,却完全不在乎地紧靠着那男人的怀抱。
“……是美女呢。”
身边的人小声地说着。
“是吗?”我兴趣缺缺地回应,又再抬头看了一眼,黑浓的头发直垂到腰部,隔着一排货架,随着走动的位置,慢慢掠过眼底。
忽然驻足,她回过头,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棒着被漆成彤色的货架,只能看到这些了。
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然后眼睛细长,感觉有点像传统故事里的妖怪。冷淡地对视上那个望来的眼神。我弹着指甲,把头别向其他方向。
“下雨了。晴美。”招呼着身边同是打工身份的店员,我先行步出柜台,到门外放下遮雨的挡板。店里多是木制的乐器,注意防止水汽浸染这点非常重要。
“雅也君有带伞吗?”晴美帮忙竖起挡板的同时问着。
“我和吉他不一样,湿了也会干的。”
才这样说完,脑后忽然被人大力地打了一巴掌。
“你这小子,开这种玩笑是不行的哦!”
“搞什么啊。”烦闷地回头,敢打我的人当然只有店长。“我说过不要打我的头!”
“是因为你先开那种玩笑我才……”
“我到底开了什么玩笑?我只是……”
笑声。
就像钥匙掉到光滑的地板上所发出的那种最清脆最清脆的笑声。
蓦然闯入,打断了我与店长的对峙。
回眸,是那名黑发的女子。
正抬手挡住嘴唇微微地笑着。
因为雨天,背着光线,还是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是歪头的动作有种异常妩媚的感觉,像顺着挡板流到手指上的雨水一样,粘粘的,很难拂去。
莫名其妙的,胸口有种难受的感觉。
周围变得安静了一刹。雨点斜斜地打在脸上,鼻子嗅得到雨天特有的气息。灰白色的场景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动作。
斑跟鞋的声音,背在肩上的银灰色皮包发出细微摩挲的声响,勾住男子的纤细手臂,擦过身畔时传来的香水味道。
“雅也君?”
竖板的另一边传来晴美为难的声音。
我忙不迭转过头,不知不觉手中失去力道的缘故,挡板正倾向晴美的方向,任其独自勉强地向上托举。
“抱歉,走了下神。”
我用力抬手,把挡板挂上顶棚的挂钩。
回到店里洗了洗手,重新回到我的位置,却变得有点心不在焉。没有目标性的只是随意任由目光在店内游走,不知怎的,落在了染有淡淡灰尘的彤色隔架上。
好像电影里的回放镜头,那名凤眼女子回眸的动作,快速地在脑内重播了一遍。
“搞什么啊?”我嘲笑自己,把抹布高高抛起,然后接住。
“喂。”
放学的路上,穿着制服的中学生都是三三两两地走着。我和安信良屋也很自然地一前一后混杂在这支毫无特色的队伍中。
“嗯?什么事?”
习惯目光游曳边走边四下乱看的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微微侧抬起眼。
“哪个女生比较好?”
我抬了抬下巴。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前面车站的位置,站着几个女学生。一律都是灰蓝色的制服搭配西服裙。裙子下面与三折袜之间的地带,是纤细惹眼的一截小腿。
马上脸就红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笑颜。目光却没有立刻收回来,支吾地笑着说:“……我喜欢左边那个。”
左边的?
梳着乖巧的及肩黑发,两旁分别卡着造型简单的红蝴蝶发卡,露出洁白耳朵的轮廓。随着转身的动作,可以看到眉目细致的容颜,尖尖的下颌,黑白分明的杏眼。
“你是自恋者吗?”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看起来和你差不多。”
他瞪我一眼,没有说话。
电车叮叮进站的声响,路边嘈杂的声音,流动的画面里,我和良屋依靠惯性移动着双腿。虽然不论往左、往右,看到的都是和平常一样的风景,但是对于隐藏其中的某些声音、某些气息,我却变得敏感在意。
会开始偷偷地在意起女性的存在。
虽然同龄的女生大都带着愚蠢的表情。
良屋说班上的关子长得很可爱。我却不以为然。
“她太胖了。笑起来又特别的傻。”
同龄的女孩子似乎都有点婴儿肥。
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叽叽喳喳,这点倒是和良屋有点像。
“我见过漂亮的女人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以一种炫耀似的口气,和这家伙聊这种事。
“哎?”大概就是为了看到这种马上羡慕起来的眼神吧。“什么样子的?”他颇感兴趣地问我。
“看上去很有魅力,笑声好听,悦耳,有种成熟的香味。”
“小雅你脸红了。”
“什么啊。”我推他一把。
“真的。”他嬉笑着躲开。
我难为情地低了低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提起她,声音里竟会嵌入一种神往的语感。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因为睡不着而揪着棉被辗转,眼前莫名其妙地总是出现那半张惊鸿一瞥的脸。
细细长长的眼睛,黑得过火的眼瞳,略微上扬的眼线。
“好奇怪呢。”
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我推开窗子,让夜晚的风直吹进来,希望能带走那种令我不安的燥热。
我所居住的位于二层的阁楼式房间,探出头,可以俯瞰整条街道。天上有着凛冽清澈的繁星,半夜时分,白天喧嚣的街道都睡着了。好像只有我独自醒着,为着我不理解的变化独自困惑。
旁边的房子就是良屋的家。
房间的灯都暗着。
他一定还在睡吧。
可是我却怎样都无法重新躺下,偷偷地穿上鞋子,蹑足出门,披着外衣站在街上,捡起小石子投往良屋的窗子。
一直打到第七颗,靠近窗边的台灯终于被拧亮了。
睡得就像猫科动物似的脑袋带着睡眼惺忪的表情探了出来。先是晃了晃,困难地睁开眼,才打着哈欠勉强地对视过来。
“搞什么啊?小雅,现在才四点半耶。”他小声地喊着,指了指手腕。
“马上就五点了嘛。很快就天亮了。下来了啦。”我睡不着啊。
“但是……”他烦恼地抓着头发,“好啦。你等一会儿。”
虽然是夏天,但这个时间站在街上还是有点冷,我抱着肩膀哆嗦了一会,但想到这样太难看,不想被小看的自己故意把手揣入衣袋,装出一副很襥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
下半身穿着藕荷色的短裤,上面穿着橘色夏季夹克,脚上是拖鞋的良屋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今天不是暑假前最后的学期典礼?干吗起这么早?”
“都说了睡不着啊。”我放大声音。
“但是我想睡啊。”他委屈地眨眼。
“一个人没事可做会很烦。”
“两个人就可以了吗?”
“对。”
“……被你打败哦。”叹息着低下头,一蓬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像小狈的毛发似的垂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没办法似的抬了起来,鼓胀着脸颊很义气地微笑着拍上我的肩,“哪,好了好了,陪你去玩投球行了吧。”
在街道后面的空地,长着大片白色的日诘草。
远方是正在修建的桥梁,隔着铁丝网远远传来汽笛声响。
带着蓝色雾霭的空气沁人心脾。草叶上的露水很快染满我与良屋的衣摆。空地上积存的汽油筒垒成高高的堡垒。几个废弃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像编钟一样在风中响着。
良屋戴着大大的棒球手套,顶着困倦的表情站在对面。
我扔球给他,他伸手接住。然后反复重复。
简单的游戏,但是汗依然流了下来。郁热的心情就像微蓝中亮起的天空,渐渐地变得清晰。
良屋,在我真正不爽的时候,莫名地并不多话。当然,说不定这是因为清早的缘故,他还在困吧。
但是失眠的夜晚,可以有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对面,不停地接住我投出的球,这个事实,让我觉得有些说不出也不想承认的开心呢。
“喂喂,要记得请我吃早餐哦。”
不在乎我凶恶的表情,这样直接对我要求的人,叫做安信良屋。
“——好啦。”
装作满不在乎,却在转身之后偷偷笑起来的我,是从这一秒开始承认他是朋友的荻雅也。
十四岁以前的记忆,是终日混沌。
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觉得有趣的事物。每一天和每一天都相差无几,就像流动的河水,飘落的棉絮,日复一日的电车,没有变化的痕迹。
现在,也不能说我改变了。
只是,开始能略微地感受到那股凉风。
像那个晚上,敞开窗子后,吹进来的夜风,以及睡眼惺忪站在铁丝网旁,迷迷糊糊地和我玩着投球游戏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