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在海边度过的夜,注定是要让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了!
四个折腾了大半夜的人,回到寄宿的旅舍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每个人,几乎都是落魄、狼狈的。唐世杰和姊姊海兰,一身湿漉,犹在滴水,孙梵身上夹带了大量泥沙,海芃则最像个伤兵,足踝肿得宛如大面龟。
幸好他们投宿的旅馆有个古道热肠的老板,这老板仍半掩着门在等候他们,见到他们一行四人时,他更是笑意盎然的上前迎接,并以一种见多识广,没有多问他们发生过什么事的练达姿态,帮他们安排了洗澡水还张罗了一顿丰盛的消夜。
在度过这个充满紧张与疲惫的夜晚之后,孙梵和海芃心照不宣,善体人意的把阿杰和海兰留在同一个房间中独处。两人则追加了一个房间,各辟一室安歇!
在经历了这痛彻心扉的夜之后,海芃根本无法入睡,她打了一通电话,找了个牵强的借口向担心她们的父母报平安之后,在旅舍的床上辗转许久,只因为心中的困惑仍然太多,而足踝仍隐隐作痛,而这些足以使她睡不安寝了!
于是她干脆披衣坐起,不太熟练的拄起旅店老板热心借给她的一根临时拐杖,一跳一拐的打开房间在旅馆的走道上张望。
由门缝她看出阿杰和海兰姊姊共有的那个房间电灯已熄灭了,而孙梵房里的灯光却由门缝中隙出。海芃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行为合不合宜,就蹑手蹑脚的,冲动的跨过走道,来轻敲孙梵的房门。未几,门打开了,孙梵仅着一件汗杉以及一条短裤的斜倚在门边,他的头发略微潮湿的散在颈际,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既慵懒又具魅力!
他用漆黑的眼珠审视她半晌,从头到脚,甚至没放过那根她权充第三只脚的拐杖,然后揶揄的说:“夜游的女神,就算多拄了根拐杖,你仍是不肯停歇你悠游的脚步!”
“会变色的龙,这么轻易就打开你的洞门?你大概在期待旅馆老板帮你安排另一项惊喜吧!例如——一个没有第三只脚的美艳女郎?!”海芃不甘示弱的反讽暗喻。
“经历里这么精采的一夜,我想旅舍老板也知道我累了,不过如果那个等着进洞的美艳女郎是你,我倒很愿意为你打开洞门,喝饱吸足了再筋疲力竭而亡。”孙梵邪里邪气的打量着她,这次他的眼光在她的胸口多盘桓了一下,仿佛那里有他太多的遐想。
脸颊嫣红的后退一小步,海芃偷瞄了自己衣服领口一眼,够端庄了!她放心的又往前踱了一小步,正色的低语:“我承认,耍嘴皮子我耍不赢你,不过,你不觉得是你该帮我解开所有谜底的时机到了吗?”
孙梵皱眉深思的凝视她,明白她所谓谜底是指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混乱情事,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们四者之间的感情,确实是应该导回正轨了!
一思及此,他放松紧攒的浓眉,淡淡的,却仍不忘打趣的强调:“假使,你没忘记也不介意我是只变色龙,那么请进洞里来吧!”
海芃苦笑,对他的冷面幽默深感无奈并甘拜下风。
三分钟后,海芃已放下拐杖,端坐在孙梵套房内一张小沙发上。
孙梵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澄黄的茶水,说:“这是现在!凌晨三点我能为我们找到的最佳饮料。”
“茶很好!我喜欢!”手捧着水杯的海芃神情显得拘谨,可是她的话却相当逗趣。“你引发了我另一个好奇,回家之后,我得翻翻百科全书,研究研究变色龙喝不喝茶!”
轻松的坐入另一张小沙发里,孙梵失笑的调侃她:“你看来很胆小,可是好奇心一起来,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的好奇是有选择性的,我尤其关心自己周遭人物所发生的事。”
“你的关心包括我吗?”孙梵问得好直接。
“或许!”海芃的回答却极模棱两可。
““或许”这两个字还算差强人意,来吧!我要开始满足你的好奇心了,事情该由几时说起呢……”微眯着眼思索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不详的低沉。“也许,该由二十八年前谈起!二十八年前,有一个姓唐的世家子弟,叫唐秉文,他的父亲在他弱冠之年就帮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那女子是个娇柔任性的富家千金,他完全不欣赏的典型。就在唐秉文被迫完婚之前,他却因自由恋爱而爱上另一名善解人意的小家碧玉,两人很快陷入热恋。当然,他们的恋爱根本不可能被门禁森严、自诩为富贵人家的唐门一族所赞同接受。后来,唐秉文屈服于家庭的沉重压力,无奈的娶了富家千金,可是又舍不得小家碧玉的情人,所以在外为她构筑了一座金屋!好巧不巧的是——在同一年里,两个女人前后为他各生了一个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一个比较大,叫“唐世杰”,背着私生子包袱出生的那一个比较小,叫“孙梵”。”
抛给她一个深不可测的目光,孙梵静静的陈述,仿佛他叙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他想探勘出她的反应。
海芃根本不晓得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她相信孙梵这段开场白,早已让她变得像个白痴般的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他和唐世杰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姑且不论他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是“私生子”抑或是“唐家二少爷”,他语气中的苦涩与讥诮仍无端的刺痛着她,让她为他感觉深刻的心疼。
她咬着下唇,微合眼脸,拒绝开口做任何评论,更拒绝让他看见她唇的颤抖及眼中可能出现的闪光。
孙梵盯着她不予置评的闭锁表情数秒,才扭曲着嘴角自我嘲解的微笑着又说:“更巧合的事是——从小至大,唐世杰与孙梵的外表十分相像。但他们的个性却是截然不同。由现在的唐世杰,你大概不难看出他完全是个在好教养中成长的孩子,服装仪容永远工整笔挺,做人亦十分守正不阿,问题是他仍延袭了不少唐家公子哥儿的习性——阔绰、多情、受父权控制。至于我——孙梵则和唐世杰刚好相反,为了“私生子”这个好名词,我自小“无恶不作”,和人打架搏斗,这也让我差点变成一个靠拳头来抵抗全世界的暴力分子。幸好,我有个在该有见解时颇有见解的母亲以及对我们母子俩并不算吝啬的父亲,我的日子后来被修正得很好,我没有走上完全无可救药的路径。更奇迹的是,在成长之后,我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捐弃了彼此环境形成的隔阂,培善出了真正的兄弟情感。只不过,我还是无法苟同唐家男人那种习惯让女人哭泣的玩世气质。
“确实,我已见过没名没分守着一座寂寂华屋,任年华荏苒老去的母亲掉过太多次眼泪了,为此我立誓,绝不让自己成为一个专惹女人伤心哭泣的男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
“能成为你的女人,应当很幸福吧!”孙梵的话使她差点哽咽,她将眼光调回他身上,满心酸涩的低语,“姊姊海兰,是几时开始变成……变成你的女人的?”
“我正要把故事导入重点,”他的目光迎上她的,和她对峙。他收敛脸上的嘲讽线条,声音转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但我以人格保证,你的姊姊,从来就不是我的女人!”她相信她脸上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更明显了。他继续说:“两年前,我开始自组舞蹈工作室时,我那不算名正言顺的父亲资助了我一笔金钱,但他嘲弄我是“不务正业”,更讽刺的是——他不知晓他那一向引以为傲,对他唯命是从的优秀儿子唐世杰,正以我的舞蹈工作室为幽会据点,和一个温柔美丽,却配不上唐家显赫家世的女大学生陷入热恋,爱得难分难解。那个女大学生,就是海兰。”
“也许,出生在寰宇企业的唐姓男人,都有他们的无奈与责任吧!他们虽然衔着金汤匙出生,在金窝银窝里养尊处优的成长,但相对的他们得付出许多自由,这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婚姻的自由。唐世杰也不例外,我们的父亲早就盘算好他的终身大事,没有月兑离老式窠臼,他老人家为他觅得了一个商业王国人家的公主,打算来个标准的商业联姻。而这也开启了海兰的苦难!”
“半年多前,父亲逼迫阿杰与他择定的徐氏企业的独生女订婚,那时,阿杰在父命难违又没有勇气争取爱情的情况下,懦弱的选择了和海兰分手一途,只是他没料想到海兰已身怀六甲,而他也轻忽了隐藏在海兰柔弱个性之下的倔强,海兰在和阿杰协议分手之后的隔几天,在这个海滨的另一家旅馆中服安眠药自杀获救。”
说到这里,孙梵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水。海芃却听傻了、愣了,她从不知道姊姊有过这么一段痛苦的恋爱!她不禁要问:“可是我的家人,包括我的父母——对姊姊曾经自杀的事都毫不知情啊,这怎么可能?”
“是很不可思议,”孙梵点头同意。“海兰自杀时并没有携带随身证件,身边只有一叠阿杰写给她的情书及一封她要留给阿杰的遗书!后来,她的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孩子却给流掉了,医院通知阿杰时,阿杰自觉没有脸见她,于是托我拿了一笔钱去医院给海兰并“开导她”不要再做傻事!”
“差劲透顶,男人!”她的眼睛变得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如霜。
孙梵苦笑,对她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置一词。“男人女人都一样,都有各自的挣扎与矛盾。”许久后,他含蓄的下注脚。
“那之后呢?你又怎会变成姊姊的男朋友?”不可讳言,这是海芃私心底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事情说来有点荒唐,这或许跟我的立誓有关。那天,我代替阿杰到医院去帮海兰办出院手续,事实上我和海兰虽不算熟识,却也不是初识,那时,她整个人脆弱的哭瘫在我的怀中,她让我产生悲悯,那种情境,更让我回忆起了小时候,母亲每次为父亲伤心就抱着我黯然饮泣或痛哭失声的情形。当时,我心中波动连连的安慰她——“世上仍有许多好男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我自己感觉,这种安慰是多么陈腔滥调,可是意外的海兰却听进去了,她仰着带泪的脸,楚楚可怜却充满希冀的问我——“你愿意吗?你愿意成为我的另一个开始吗?”。”孙梵的眼睛,因回想而幽暗。“乍听海兰突兀的言词,我十分惊愕且无言以对,但当时,她就像个快惨遭灭顶的女人,她紧攀着我,当我是她唯一的救生圈。我只衡量了一下,就答应了她荒唐的请求。因为我相信当时我若对她的请求不闻不问,她必死无疑,她的样子,凄惨的令人不忍卒睹!那时,我想到自己!“不惹女人伤心哭泣”的立誓,又想到,搞出这一团糟的正是我的兄弟——唐世杰;我想,不论后果是什么?由我来扮演收拾残局者,应该算是很公平的,于是——”。
“于是,你很轻易的就取代阿杰成为海兰姊姊的“另一个开始”?!”瞪视着他熟悉的皱眉,海芃几近尖锐的截断他的话咕哝着。她明白自己该为他的骑士精神分外喝彩,可是事实上,她心中灌满了深沉的痛楚与妒意。
旋动水杯,孙梵的唇嘲讽的撅起。“是的,这半年,有点像一场不醒的恶梦,不论是海兰或我,都被困在梦里,不知道该如何月兑身走出梦境?她利用我来抗议阿杰的薄情寡义,我则利用她来嘲弄阿杰优秀的唐氏血统及他所背负的唐氏“优良”传统。只不过,这种勉强凑和的感情,相当累人,海兰的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更教人深感疲惫。”揉揉额头,他真的露出疲态的说:“希望经过今夜之后,阿杰和海兰能共同找到他们通往幸福的道路!而我这个勉强为之的骑士,也可以松一口气的功成身退。”
“我还是有点疑问……”海芃犹豫的问。“你真的不曾爱过姊姊?”
“半年以前我自己或许也有些迷惑,毕竟海兰是个相当出色醒目的女孩子,不过历经这半年,我肯定了自己的答案。这不只是因为我看穿了一个女子隐藏在姣好面容之下的任性与自私,而是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奇迹!”他亮晶晶的眼睛若有所思的凝定在她脸上良久,深深的看进她眼底。
海芃的心跳莫名的加速,但她仍勇敢的轻问:“什么是你所谓的“奇迹”?”
“或许,是指某人,或许,是指某事!”孙梵没有肯定的回答,他只是扑朔迷离的暗示:“今天,我捡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东西,它代表的或许正是一个奇迹!”
“什么东西?”海芃没有终止她的好奇心。
鳖异一笑,孙梵走向他暂时放置了一些私人物品的小瘪子,找到他想找的东西时,他故作神秘的把它藏在身后,他也没有坐回原先坐着的小沙发椅上,而是像座巨塔般的站定在她的座位之前,接着他突兀的抓起她的右手,把某样东西塞入她的手心,嘎声要求着,“请告诉我,你是不是这份梦想的本身?!”
海芃起先是有些糊涂的,但当她缓缓摊开手掌,看清掌心那封有点受潮、卷曲,却印着一只蛋青色三足青鸟的熟悉信封时,她脸色变白,震惊的仰头看他,好半晌才张口结舌的问:“它……它不是在花店的垃圾桶里吗?”
“没错,不过它被我拯救了!”孙梵再次抓住她的眼光,执拗的又问了一次:“你老实告诉我,这张卡片,是出自你的手笔吗?”
“不——”海芃急于否认,但他和她紧紧纠结的眼睛,让她编造不出谎言,最后,她还是垂下睫毛,屈服的坦承:“是,它是出自我的手笔!”
“你就是写了好几封匿名信给我并自称是“扬不起的青鸟”的女孩?”微扬眉毛,孙梵咄咄逼人的继续追问。
“是!”海芃像个认供的犯人般只能叠声称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认识我而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为什么你必须匿名并称自己为“扬不起的青鸟”?以你想为这张卡片“毁尸灭迹”的行为来看,你应当是在海兰介绍我们认识之初,就认出我是谁了,可是,你为什么又要假装不认识我?”他俯身向她,声音放软的诱哄她对他坦白一切。
“你真的想追根究柢?”她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孙梵的太过靠近,总是能带引出她的紧张不安。
他点头,仿佛意识到自己带给她太多压迫,他坐回他原先坐着的椅子当中,慵懒的交抱双臂,等待回答。
在小茶几上放下茶杯,海芃神经质的坐正身子并紧握住微微颤抖的手放在膝上。“我想……我想那些信只是较年轻时的一记春雷。”她结巴道,并用了一个很奇特的形容。“而春雷一响的作用是“惊蛰”。”
找到解释的开端后,海芃较自然,且尽其所能的保持镇静说明着:“人愈年轻,做傻事的机率也愈高,例如幼稚无望的暗恋或单恋某人,例如写那种明知不可能收到回信的匿名信……我不否认,这两桩天真的傻事我全做过,为的是同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是你。”
漾起一个怯弱的笑,她心虚的,脸红的盯着自己紧握在膝上那泛白的手指关节,不敢看他反应的又说:“大概因为我并不是那种醒目出色,能令人一见难忘的女子,再加上那一天我穿着高中制服,留个清汤挂面头外加一根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拐杖,你能记得我,那才真叫奇迹!”
她的形容,让孙梵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小女子的倩影清晰浮现。是了,几年前,大的是三、四年前吧,在一家颇具规模的书店里,他曾为一个选了一叠参考书却因为忘了带钱包而尴尬得面红耳赤的小女生解围,他并不真确记得他代她付了多少参考书费?当时,他会那么冲动的扮演救难者,纯粹是因为不忍见她拄了根拐杖还瞪了双灵秀的大眼在那边受困受窘。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海芃眼熟。原因是他仍深刻的记忆着她那双明媚亮黠,不太懂得粉饰心情的眼睛;而几年过去,这双眼睛并没有改变多少,它们依旧能轻易的揪住他的视线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原来,你是那个忘了带钱去买参考书的高中女生!”孙梵一脸夸张的恍然大悟。
“对!”海芃脸更通红的俯首认罪。“当时,我曾跟你要了地址,原本是想把钱寄还给你,可是不知怎么的,你的形影老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我是犯了“情窦初开”这种病症了!于是,我异想天开的保留那封本应寄给你的信——那就像保留了我们之间仅有的一点牵系——然后我寄出了一封封也许言之无物,也许会让你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的匿名信。那对当时刚被撞跛了脚的我而言,是一种倾吐,梦想与寄托。当然,我写匿名信的理由,是因为我仍得靠一根拐杖来支撑我的跛足,那让我自卑,也让我自觉像只有心为你祝福,却碍于那第三只累赘的假脚而无法翩翩飞起,为你捎去祝福的跛足青鸟,因此我称自己是只“扬不起的青鸟”。”
“而那天在花店,我确实是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虽然你和四年前比较起来已有诸多改变——例如头上那束马尾及耳上那只金耳环。可是我不敢坦言认识你,其一,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认识,算不算是一种真正的“认识”?其二,那时,你和姊姊是以情侣姿态出现,如果当时我说出我认识你的那段经过,甚至说出我写匿名信的那种心态,难保不会引起你和姊姊的恐慌或嘲笑,因此我保留了这个小秘密。”海芃苦笑着,带着极度的不安绞扭着双手,并为自己的行为下结论。“唉!反正那只能说是年少时的幼稚把戏,假如我这样的行为曾经困扰过你,那我深感抱歉,十二万分的抱歉!”
听完海芃这些告白,孙梵站起身,神情莫测的来回踱步,之后他再次在她跟前站定,很古怪的问:“这么说来,你还欠我一些东西没还喽?”
“对!三百六十块钱!”海芃有些懊恼,在她表白了那么多之后,他在乎的竟是她欠他多少钱?她忿懑的开始掏口袋,好一晌之后才记起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带钱,她呐呐的说:“我忘了带钱包!”
“你老是忘了带钱包!但这次我可是不会再姑息你的健忘了!”他凑近她,露出一嘴健康的白牙。“我对你几年前说过的一句话至今仍印象深刻,你说你并不习惯欠人。可是你欠我三百六十块钱超过了四年,这笔帐,我必须连本带利算回来!”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去揣想什么是他所谓的连本带利?但他邪气的笑容,又开始急促的鼓动她心脏的频率。“你想怎么样?”她很天真的问了一个一点都不天真的问题。
他俯身向她,双手缓缓罩住她柔润光泽的脸庞,他慎重的答非所问:“你介意再为我做许多“天真的傻事”吗?你介意再成为为我带来祝福并编织很多梦想的青鸟吗?最重要的是——你介意成为一个私生子的女朋友吗?”
海芃不知道她是不是听错了?但如果她没有听错他的意思,那么孙梵此时此刻的这段话,应当就是一段男人对女人的“爱的期许”。她真的从来不敢想事情会如此急遽且戏剧化的演变,就算孙梵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底多年,她仍无从想像这一刻如此轻易就来到眼前。
咬紧下唇,她本想对他报以一个勇敢的微笑,接着轻快的回答他“除了你的爱,我什么都不介意”,然后不害躁的飞扑进他怀里。可是她矜持的本性及时控制住她心中洋溢的热情。
在爱情上,她一直是个小心谨慎,不敢轻言试探的人,但自从那日孙梵突兀的再重现她的眼前之后,她对他的情感,便像花坊门外那几株花朵浓密遮天的黄槐,只能让花瓣轻快又任性的随风飞舞,没有丝毫自制能力。
此刻,她肯定自己对孙梵的确是有某种程度的吸引力,只是她依旧害怕他眼底及嘴中所吐露的深情又是他所谓“游戏”的一种。她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会被几句话贸然冲昏了头的女孩子,而在这紧要的一刻,她手心汗湿,心如小鹿乱撞,却仍执拗的对孙梵问出心中的疑惑:“这算不算是你“游戏”的另一种?”
苦笑着,孙梵像被烫着般急速的松开在她颊上的手,说道:““游戏”这两个字,在今夜之前对我或者对别人,都只是一种搪塞!但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本质上,我并不是个喜欢玩游戏的人!”他回答得很快,也很沈郁。“有时候,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所看到的,他们喜欢由眼前的假相来揣测他们所看不到的真相!也唯因如此,握有真相的人,往往穷于解释,也倦于解释!”
被孙梵这一抢白,海芃的脸又红了!确实,她看到的真相一直多过假相,但她并不是个能未卜先知的人,对孙梵、阿杰和海兰姊姊之间错综的情感若没有人愿意为她点破真相,她至今岂不仍是懵懵懂懂?
对孙梵,她真是又爱又怕!
然而这一刻,这个在海滨夜里和孙梵独处于旅舍一隅的一刻,的确是个奇迹;冥冥之中,一切事情仿佛都运行到她曾渴望、企盼多年的轨道——孙梵,她恋慕的人儿就在她的身畔,向她娓娓诉说,表白情意!
她不懂自己还在矜持什么?但她懂得如果自己再不好好把握眼前这个和他情意相通的机会,那么她对孙梵的爱情,将会如四年前那一次般的稍纵即逝且彼此蹉跎!
蹦起勇气望向他半蹲在她身前的身影以及他焦虑的眼神,换她用手轻触他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喃道:“对你,我是不会再有任何介意的!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介意我再为你“情窦初开”一次吗?”
“不,我不介意。”他迅速的答,并再次锁住了她的目光,手则重叠于她如蝴蝶羽翼般在他颊上羞涩鼓动的小手上,突兀的把她拉离小沙发。
“孙梵!”她低语。但他的吻倏忽止住了她的话语。
这次,他的吻柔情而甜蜜,不似前几次那般惊猛,充满掠夺性。他的嘴,以令人融化的温柔轻触她颤抖的唇,接着他探出舌头,以轻微而炽热的动作描摩她的唇。
海芃申吟着攀住孙梵,让他的温暖和温柔填满她的感官。她的唇微张,作出无助的邀请。他的舌头悄悄探入她柔软的嘴边内搜索、品尝,体内的又一次复苏并灼热的在他周身蔓延,威胁着要腐蚀他的控制力。
但他不能不试着控制自己,就算他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占有欲,他仍是不愿在两人的爱情尚未确定成型之前,就占她的便宜,就使她步上她姊姊海兰的后尘,让她一次又一次的为不该烦恼的事情烦恼或为情所伤,为爱哭泣。
想到这里,他使力的让嘴抽离开她的,极度的克制使他微微颤抖。“以后,我们要极力避免太过亲近!”
“为什么!”她搜索他的眼睛。
他的笑声短促。她的问话好天真,只是他感觉得到她靠着他的娇柔身躯的每一寸,那可是一点都不天真的女性化。而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反应在他男性的上。他缓慢的移动了一下臀部,用明显的男性激情刺激她。
“就为了这个!”他的声音沙哑。
海芃倒抽一日气,她脸颊嫣红,也有点心慌意乱,但在沉默半晌之后,她却十分勇敢的说:“我不认为这是终止我们彼此亲近的好理由,一段柏拉图式,没有……没有亲匿感觉的恋爱,听起来相当不罗曼蒂克。”
她的勇气燃亮了孙梵的眼睛,也激起了他的另一阵笑意,他慢条斯理的揶揄她:“哦,如此说来,你是不赞成我这种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论调啰!那么,你赞不赞成一块钱抵一个吻?你总共欠我三百六十块钱,我们就用三百六十个吻来抵好了!我一天回收一个,应该也不算太吃亏!”“一天只有一个吻吗?那么在不预支的情况下,三百六十个吻都维持不到一年嘛……”她率真的皱起眉头精打细算,然后亦真亦假,不害羞的说:“早知道,当年我就该多挑几本参考书。”
“干嘛?”
“可以多跟你借几块钱呀!”
“多借几块钱又怎样?”孙梵明知故问。
“可以……可以多换得几个吻喽!”海芃的脸庞已通红的宛如过熟的红番茄,但她仍是硬着头皮和他做一种相互的亲密调侃。
“我没料想过,你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一点都不懂得害臊的小家伙!”叹息一声,他拢近她,唇又飞快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印了一下,然后附在她耳畔补充式的低喃:“可是,我喜欢这样的你!看起来如此荏弱却又俱备了充沛冒险性的小母青鸟!”
“那么……刚刚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算是预支?还是算免费奉送?”瞪大眼睛,海芃神情认真的斤斤计较。
孙梵对她的问题起先是不知所云,想通后他旋即咯咯而笑。“当然不算预支!”他纵容的轻拍她栖息在他胸前的小小后脑勺,压抑的笑声使他的胸口大幅的震动。“是免费奉送!”他憋住笑强调。悄悄漾出一个甜孜孜的微笑,海芃终于真正放松紧绷了一整晚,不!应该说是紧绷了一大段时日的心情。
能倚在孙梵宽阔厚实的胸膛,领略他的体温和心跳,能和他不再隔阂,放胆相恋,海芃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她庆幸化解了今晚的危机并参与了所有的神奇,也不曾后悔自己对孙梵那近乎不知羞怯的感情表白。经过如此多年默默的爱,今日终于获得机会一吐为快,并获得孙梵相对的爱恋,这让海芃感觉这么多年的“傻”,傻得十分值得!而她,更肯定了今生一直在追寻的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孙梵!
拥紧怀中纤柔的女子——凌海芃。孙梵的心灵和海芃是近乎相通的。两情相悦的感觉的确是比扮演骑士时真实也快乐多了!包幸运的事是,海芃一直是多年来重叠在他心坎里的人影,此时此刻,他心中有了第二个立誓——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绝不会任眼前这个女孩轻易溜走,他要紧紧把握与拥有。
这一夜剩余的时光,他们平静、理性、愉悦的在滨海旅馆里,聆听远处惊涛拍岸的海潮声,直至数尽灯残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