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莉儿居然如此自制,没有牢骚、没有申吟,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走路也不再踉跄了。当然他是稍微放慢了速度,因为距营区只剩不到一天的路程,而且也没有任何西班牙人的迹象——这又是另一件使人吃惊的事。他扭头向后看,她正紧跟在后面专注地走着,而这也就是为何她没有每五分钟就像橡树一般倒地的原因。她不像以前一样总是朝上看注视着四周,反而盯着地面,小心地跨过地上的藤蔓,紧扰着她的短裙不被路上的枝叶勾到。
他转身望向前方,目测小径的倾斜度。在刚才的几分钟内他们开始爬坡。在几百码的前头有座岩山,这条小径便由陡峭的那面山壁通向山顶,青翠繁茂的藤蔓自岩壁边缘像一扇窗帘般垂落而下。右侧有一道细小的瀑布——那种常在丛林中花岗岩高地见到的小瀑布,水流快速向下冲击光滑的石面,深紫灰色的岩石使得水花前端显得更白,而植物的绿也更鲜活。
他望着莉儿爬上斜坡,她因为椰子的重量而减慢了速度。如果他们在此休息一会儿,就可以解决其中一颗椰子,如此一来她的负担也减轻些。有一部分的他其实很想替她背,不过她的态度阻止了他。她看起来很喜欢有事可做,为某件事负责,而他不愿剥夺她的乐趣。一方面是因为那看起来对她十分重要,而另一方面也因为如此一来她顺从多了,而且——也比较安静。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他将来福枪斜靠在树干上,解下他的刀子蹲下来,等着她卸上的椰子。她将之卸下,然后跌坐在村旁将膝盖靠在胸口。山姆割下一颗椰子剖开它,他们喝掉其中的汁液,然后他挖下里面的果肉递给她一大块。
“我们必须越过前面那座山头。”他边咀嚼边告诉她。“那会很难攀爬,你也许会想卸上的负担。”
“你的意思是要把椰子丢在这里?”她瞪视着他,仿佛他是在建议割下她的双手一般。
“根据我上一次的观察,那是你身上唯一的负担。”他的话中是自然而然带着讽刺,不过他试着将其他的想法——斩断她的头也不会减轻负担——吞回去。现在没必要泼她冷水。这几个钟头尚可忍耐,而且他们也争取了不少时间,即使比不上他一个人时能争取的多。
她盯着剩下的五颗椰子,好像它们是她珍贵的宠物似的。“它们是变得有点重了。不过我们刚才吃掉了一个,这表示负担会轻些。”她微笑着,他几乎感觉她骨碌碌转动的思绪。
“我想你不会——”
“不行。”他站起来,准备在她愚蠢地要求他帮她背那堆该死的东西之前继续他们的旅程。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大声地叹口气,然后起身重新背起那些椰子。“我们离营区不远,你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如果你觉得太重,就把它们丢掉吧。”她的脸上浮现坚决的表情。“这不是重点,背这些椰子是我的工作,而我坚持要做好它。”
“就随你的意思吧。”山姆转过身开始缩短他们和那座山近百尺的距离,而她则跟着他。接下来的一个钟点他们只是不停地攀爬,蹒跚地爬上险峻的小径,小心翼翼地越过常常阻碍他们前进的岩壁。
她现在有点落后了。他一回过头正巧看到她用力打了打背后的头发,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再度摇了摇她的头,等着。显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后,迎上他的视线。
“我以为我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去。“你有看到任何东西吗?”
他检查了她的背。“没有东西,连一只蚊子也没有。”他转身向上爬入一条岩石裂缝里,这条裂缝连结小径这端的尽头,然后沿着陡峭的山壁和近一百五十码处的小径相接。
他解下背包伸出一只手。“来吧,这一段我得帮你。”他将她拉上身旁的岩架,打开背包拿出一捆绳子,将一端绑在自己的腰上,然后转向莉儿。
“我需要将另一端绳子绑在你身上,因为这个地方离地面有将近八十英尺的距离。”他用头朝下面点了点,然后将绳子打了个结,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而犹豫。“好了。”他站起来,她仍眺望着峭壁。
“别往下看。”
她移动了一下椰子,然后脸色苍白而焦虑地看了他一眼。
“把椰子留下来,莉儿。”
她摇摇头,仍然看着下方。
“如果你往下看,铁定会头昏眼花而害惨我们两个,懂吗?”
“好嘛!”她抬眼看着他,然后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们几乎花了永无止尽的时间,才走过整条裂缝的四分之一。在整个过程中,山姆像在安抚一匹受惊的马般不停地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坚定、沉稳,像是在保证他会平安地将她带过去一样。
“靠着边走,莉儿。”他说,在狭窄的岩层上又向前移了几步。“这边比较窄——”她惊喘一下。
他真想为了告诉她这里比较窄而狠狠踢自己几脚,因为这可能会吓得她失去理智,他衷心希望能修正他的错误。
“没关系的。”他转过头想安慰她……但却僵在那里。
“不要动。”他命令道,向上帝祈祷她会照他的话做。
一只巨大的毒蜘蛛正沿着椰子爬到她的左肩上。
山姆看到她惊觉的眼睛缓缓移向左边。“不管你要做什么,就是不准动。”她的嘴巴张大。
她看到它了。
她的眼睛因恐惧而大睁。
他可以感觉到那即将冲出口的尖叫“不要——”
“啊……”
他移向她。
她上上下下的跳,一副在原地跑步的样子,而手臂则不断挥向她的头和头发,然后继续尖叫着。天啊,不停地尖叫。
蜘蛛像黑色小毛球般和椰子一起飞向天空。
他伸出手去抓她飞舞的手臂。
岩层边缘开始发出震动的声音,然后她便跌了下去,仍一径比芝加哥疾风更快速地挥动她的手臂。
山姆向后弓身,弯曲膝盖以便应付即将来临的震动,他牢牢握住绳子,他随时有可能感觉到她吊在岩架下的重量。
被用力拉扯的绳索陷入他的腰里,不过他仍紧抓着它。他的肩膀吸收了这个冲击,不一会儿,绳子自他的手中滑动了一下,速度之快使他的手掌像被烧过一样。他更抓紧了些,不去理会手上那灼热的感觉,紧抓着绳子直到它停止晃动。
只是她的尖叫声并未停止。
山姆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将绳子绕在他的拳头上。
忽然间它又稍稍滑了一下。
“不要再尖叫了!不许再动!”他咆哮着,然后低语着加上一句:“你这个白痴!”他拉起绳子绕过燃烧般的手,甚至她不动时他仍能感觉到那痛苦,然后他继续将她拉上来。而在他拉扯绳子的过程中,她不断地呜咽着直到他将她拉到岩层上为止。“天啊,天啊!”她呢喃着抓住他的手。“快离……开……这里。”
他将她的背推向岩壁。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可怕……的东西?”惊吓过度的她只能边喘气边说话边打嗝以便呼吸。
他双膝落地,手中仍松松地握着绳索,不知道自己是该打她还是拥抱她。不过她倒替他选择了。她冲向他怀里,然后紧紧用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们的心跳快速地悸动着,他是因为刚才所费的九牛二虎之力和危险,她则因为害怕和哭泣。
“它真的好五,又黑,而且还毛毛的。”她对着他的胸膛低语着,她的鼻息温暖,手臂仍绕在他的颈子上,身子还是抖个不停。缓缓地,他将手移向她娇小起伏的背,她像是寻求慰藉般地将身子藏入他怀中,她的胸部抵着他的胸膛。
他停止进行到一半的动作。他不该碰她的,他不想碰她,他不能碰她,根本没有理由让他碰她。他的拳头握紧放开,然后开始缩短和她的背部仅仅两吋的距离,渐渐向下移……
她推开他,眨着眼睛,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的嘴唇有点干。他俯视着她,将一些理智塞进他骚动的脑中问道:“你还好吗?”她吸吸鼻子点点头。
“很好,现在我可以扭断你愚蠢的脖子了。”
她难过地凝视他好一阵子,然后哭了起来——凄惨的,为她所遭遇的一切。山姆瑟缩了一下,完全相信如果他死后下地狱,那里一定是充满女人的哭声及尖叫声。
“我弄丢了那些椰子!”她哭号着。
看她哭得如此可怜,他实在不愿再多她了。她的南方口音中充满了羞惭和挫败,一副她是犯了潘朵拉的罪,将痛苦的瘟疫散播世间,而非只是丢掉了一些蜘蛛爬过的椰子。不过想到那只蜘蛛飞越天空的样子,山姆又认为她确实是散播了瘟疫,而她的哀号则真的使他痛苦万分。他几乎要为他的念头笑起来,不过看了她一会儿后,他决定还是让她发泄出来比较好,虽然这对他的耳朵一点也不好。
她真是个麻烦精。他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骄纵的小盎家女,但现在又对这个想法感到怀疑。除了无助和会惹麻烦外,赖蕾莉——他摇摇头,仍然无法接受这个名字——还有其他的特质:孤独和没有安全感,那些他原以为金钱和地位可以弥补的缺憾。孤独对山姆而言并不陌生,像现在他就宁可独处。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生活,而他也比较喜欢这样。他总是谨慎地选择朋友,而其数目一只手就可数完了。信赖对他而言是很难付出的,他迫使大部分的人努力来赢得它,但由于他严厉的要求,他们通常都只有放弃。
在昆西街上,你能让朋友怕你多久,和他们的友谊就能维持多久。不然的话,他们会在你背后戳一刀,毕竟他们也必须求生存。他曾听人将丛林比喻为那种只有适者生存的地方,但就他现在所处的丛林中的争斗和小战争,都不足以和他从小努力让自己活到成年的战争相比。
对,他了解生存的意义。不过他仍记得每次有人看着他时,让他兴起似乎他的前额刻着“白种的私生垃圾”字样的感觉。那花了他好些年才除去身上的这个印记,但现在看着莉儿时,他又怀疑也许有些缺憾还在原处。
她的哭泣声消逝,但他仍多给了她一分钟。“你好了吗?”
她看着他。当她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时,他实在狠不下心嘲笑她。山姆搞不懂她,她的行为一点逻辑也没有,事实上她的心思是以他从未遭遇过的奇怪方式运作的。他甚至有那么一刻猜想过,也许这个轻率的女人生来就是要浪费他的时间的。呃,无论如何,他没时间去分析了,他要一劳永逸地摆月兑她。然后一切都将恢复美好和正常。
“我们不需要那些椰子。”他向她保证,希望能结束她这场小小的“秀”。“我需要它们,它们是我的责任。”
他厌恶地摇摇头站起来,抓住她娇小发抖的肩膀,然后把她拉起来。她又哭泣了一会儿,看看四周然后仰头看着他。“我讨厌蜘蛛。”
“莉儿,过来。”
她向前靠近了些,而他将手放在她肩上将她转向,让她向下看到岩壁的另一边。他指着下面。“你看。”
她伸长脖子看向山底。“那只是另一条河川。”她揉揉眼睛。
“不,”他说道。“那是个干净的水池。看到瀑布了吗?”他感觉到她在点头,这个女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想洗个澡吗?”
她旋过身子,双手像厚脸皮的乞丐一样紧抓着他胸前肮脏的衬衫。“洗澡?”她看起来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
他微笑地拨掉她抓在胸前的手拿起背包和来福枪。“走,”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下通往水池的小径。“去洗澡!”
莉儿站在瀑布下,用山姆给她具有肥皂作用的油滑叶片涂抹肮脏的皮肤。她特别使劲擦拭她的肩膀,想洗掉那只大蜘蛛所遗留下来恶心的感觉。随着大叶片的摩擦,所有的淤泥和尘埃都顺着冲击的水流逝,感觉简直就像置身天堂一样。
她观察着所站的地方周围灰色的石块,除了一个让水流出去的小缺口外,那些石块几乎将她完全包围住。刚开始她有点多疑,担心山姆会看见她,于是她便问他她如何能确保自己的隐私。
而他则告诉她他有比偷看她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她仍不肯行动,于是他带她到另一个类似的岩穴。这两个洞穴皆自然凹进山壁中,而且正好位于水池相对的两边。一块隆起的岩壁分开两个地方,所以如果他想偷看她的话,必须爬到岩石堆上才能清楚地看到她,因此她在那边可以避免男性的窥视。而因为她急欲洗个澡,因此也很愿意相信他。为了能让自己干净些,她连撒旦也愿相信的。
水的感觉真好。她让它冲过她的长发,像净化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头皮。她用手揉了揉当做肥皂的叶子,然后将它涂抹在头发上,使其生出一些闻起来像昂贵的异国香水的肥皂泡,接着将头向后仰,不时转动地冲洗她的头发。
一阵吵杂的声音自急速的水流声间传入。她转身尽可能用手臂及手掌遮掩身上的重要部位,然后向后退了几步伸长脖子向外观望,满以为会抓到傅山姆站在岩石上偷窥她。可是那里并没有人。
怎么回事,她想着,那声音听起来分明像男性的申吟声——而且是很大声的男性申吟。她开始担心起来,于是弯腰捡起刚才洗好拧吧晾在瀑布旁石头上的内衣。她看了束月复一眼,那是她唯一想丢弃的衣服。然后她踏入蕾丝边的衬裤里,拉起来绑好腰上的绳扣。所以它们潮湿地紧贴着她,像是她的第二层皮肤,而且是透明的第二层皮肤。接着她将手臂套进束月复里,一边挣扎着模索那些小珍珠纽扣,一边不时探头看着那个遮蔽的岩壁。
仍然没看到任何人。她套上又绉又破的衬裙,低头朝下看了看。虽然她尚未束紧月复带,不过至少大部分的身躯都已被衣服遮好了。另外,虽然觉得有点多余,她仍然穿上束月复。因为虽然多点自由很好,不过全身干净更棒。呃,几乎是全身上下都干净了,除了牙缝中的肉屑以外。
也许她可以借山姆的小刀来将它们挑出来,主意已定,她开始穿越浅浅的水池。先前他说为了避免她在四英尺深的水中淹死,所以特别将她放在水池较浅的一边。她到达岩壁后才发觉忘了穿上鞋子,她望向远处,发现一些她可以利用来当阶梯,因经年累月受水冲击而光滑又平坦的石块。
在举起一只脚的同时,她朝下望了望。和这四天来穿越丛林的长途旅程的危险比较起来,她怀疑攀爬这些石块会更危险。她开始向上爬,几分钟后便到达岩墙的顶端了。她撑起上身以便越过岩石边缘可看到另一边。
一口气像块圆石般梗在她的喉咙里。
“哦,老天!”她低语道。
山姆站在水池的北侧距她不到五英尺远。他的背斜对着她,及腰的水正轻拍着他光果的上半身,他正在刮胡子……用那把大弯刀。他抬高方正的下巴用刀刃左右来回地刮着,视线随着在脸颊上轻刮粗毛的刀刃移动。一面破镜子倚在岩架上,他伸手将其调整到一个较好的位置,然后微转头用弯刀再度刮除黑色的胡髭。
她将身躯往岩石外再探去,继续观察他。但他又微微转过身,她只能看到一点他的胸膛和侧面。她的上半身差不多都探到岩石外了,而她的视野也很好。他像黑玉一般的长发光滑地自前额向后披散,水流则像曲折的小河自他背后起伏的肌肉流下。他转动他的下巴,抬起手臂替刀刃寻求一个较好的角度。这个动作拉紧了他的皮肤,在他胸前坚硬的肌肉下,她清楚看到每根肋骨的轮廓和紧绷成波状的月复部。
博山姆和她的兄长们一点也不像。
靶到嘴巴干涸的她吞了口口水,却因此而几乎咳嗽起来。她将头缩回下面以免暴露出自己的形迹,随即又情不自禁地慢慢将头伸出岩石外,只见他正伸出手调整镜子的位置,阳光照射在他皮肤上的水珠,他的背部闪闪发亮。她突然好想知道他皮肤模起来的感觉。这真是件最奇怪的事。想想看,居然会希望去抚模某人的皮肤。她皱着眉头,一副手上捧着三十块银元般地盯着发痒的手掌。
他刮完胡子了;她仍继续伸长脖子看着。他拿起两片和他给她的同样叶子,用它们慢慢擦拭他的胸部。她真希望他能再转过来些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他突然转过身面对水池,她的嘴巴松开,急忙将身子往下缩,但仍越过岩石边缘继续偷窥。卷曲的黑色毛发自他的腰部向上延伸——或者说自他的胸口向下延伸。她注视着他好一阵子,试着决定哪种是对的。最后她决定不论毛发自哪里延伸都不重要,反正它就长在那里,而每次他用叶子擦过它时,那些毛发都会反弹起来。
他伸展双臂笔直靠着头部伸了个懒腰,然后将身躯左右扭动了一下,这些动作展现了他身上每束鼓起的肌肉和每根肋骨,他身体的每个起伏都是那么的迷人,让莉儿都忘记要呼吸了。他再度背对她,池水轻拍他的腰部。他看着镜中他的下颚,模了模下巴,然后表示“够好了”的耸耸肩,转身潜入水中。
莉儿很快地闭上嘴巴探出身子,一心想看清楚他的泳姿,她的腰挨在岩石的边缘上踮起脚尖。他晒黑的身躯自水面下掠过,然后浮出水面再潜下去,像河里的鳟鱼一样地游着——只差蹲鱼并没有刚好浮出水面那么强壮的臀部。
她的嘴巴张开,然后她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听到他所造成水花飞溅的声音,紧接着则是一片岭寂。她等着,想偷看却又有点害怕,最后战胜了恐惧,于是她慢慢分开她的手指。
他又背对着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面。他倾向前用一只强壮的手指擦拭他的牙齿,这动作提醒她来此的目的。她以舌尖掠过牙齿,想起她是来向他借刀子的,然后她再度看向他。他正拿着镜片显然在寻找一个好角度,而当他将它举高时,他背部的肌肉一阵收缩,她因而将原本想对他说的话给忘了。
“喂,莉儿。你能不能向右边移一点?”
听见他的声音她僵住了,原本集中在他背部的视线向上移,一个黑皮眼罩和一只愉快的褐眼正从镜子里盯着她。但他的视线并非停留在她脸上,而是在稍微下面的地方。她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开着大口的束月复使她的腰部一览无遗。
她喘了口气,双手盖向胸部。一个大错误……
她的手原本是唯一避免她跌落的支撑。她向前跌落,越过石墙头朝下地落入水中。在翻转过来后她摆动手臂好站立起来,水在她的鼻孔内燃烧着。他的手臂搂住她,将她拉上来,而她浮上来后所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一阵男性低沉的笑声。她边咳嗽边对着他赤果的胸膛咕哝。当她的手如愿已偿地搁在他的皮肤上后,它真的不再发痒,反而感觉很温暖。
“很享受吧?”他的语调中带着诙谐。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胀红起来。“放我下来。”
飞快地看了他的脸一眼,她知道了他的想法。“不要在这里!”她迅速补充道,知道他正准备把她丢回水中。
他露齿而笑看看她,然后跨上几个石阶到她那边,将她放在石墙的顶端。由于困窘,她开始扭绞她的头发,然后终于无法再装下去了,她只好看着他,想着自己要说些什么,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们俩都知道的事是无法用任何借口来遮掩的:她在偷看他,而且是在她极力争取自己的隐私后。像这种时候。她真希望地上能裂个大洞让她钻进去,然后躲到别的地方去——任何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他涉过水池懒洋洋地靠在镜片附近的岩石上,交叉着强壮的臂膀。他的视线移到她的胸部上,脸上同时浮现一抹男性自信的笑容。“很好,非常好。”
她真想去死!她只是紧抱着自己的胸部。
“但需要我帮忙吗?赖莉儿小姐?也许——”他转身将手臂以一种令人困窘的慢动作向上伸展,一副在为雕刻家摆姿势的样子。“这个角度可以吗?”
“我是来向你借刀子的。”她宣称,不敢直视他愉悦的眼睛。
“你真的是来借刀子的吗?”
“对。”
“嗯,为什么听起来不怎么合理呢?”他望着围着水池的石堆。“真有趣,我没看到任何椰子树,你这次打算把刀子抛到哪儿呢?”
“抛到你卑劣的心脏上,不过我怀疑刀子能刺穿它。”她闭上眼,知道自己不该偷窥,不过看他的态度,除非她疯了才会承认这一点。
“此外,”她说道。“我是要借那把小刀,”她指向放在破镜子旁的皮带和刀子,还有件东西在她知道他有以后,她也想向他借用。“也想借那个镜子,谢谢。”“不行,你不需要。”他走向挂着刀子的皮带。
“什么叫‘不行,你不需要’?我当然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不会要镜子的。”他的语气就像摩西对红海讲得一样肯定。他的自信惹恼了她,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家中,她的五位兄长老是告诉她汁么该做,什么是她需要和她该如何想的时光。
“我对总是告诉我该做什么的男人实在既厌倦又恶心。”
他拿起小刀转过身,一双眼睛诙谐地凝视她好一阵子。带着令她心生警觉的笑容,他拿起镜子涉水走向她,然后在距离她一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她的视线仍停留在他脸上。
“悉听尊便,赖莉儿小姐。”他递给她镜片和小刀,然后夸张地鞠了个躬。她凝视着他黑色的头顶,然后将刀子和镜片紧抱在胸前,绕回她那一端的岩壁。她一边往下走一边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而那只使她移动得更快。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慢慢往下爬,小心不让自己滑倒以免更丢脸。她沿着水池边的沙地走到瀑布后凸出的岩壁,以便在用刀子挑齿缝中的肉屑时能有些隐私。
她感觉到他仍在注视着自己,于是到达目的地后她便回头看,只见山姆正用手肘支撑在石墙上探出身子。他露齿一笑,手飞快对她敬了个礼,然后开始可恶地数着:一、二、三……这举动使她更加愤怒。
她故意不理他,先把手中的东西放下爬上岩壁,然后拿起刀子和镜片愉快地消失在水帘后面。
“七!”他喊道,明显的是想让在瀑布后的她听见。
她坐下来将镜片安置在一个好角度。
“十二!”
她看向镜子……
“十四!”
——然后尖叫起来。
他的声音传入洞中。“看到那些斑点了是吧?只花了十五秒,不错嘛!”山姆边看边等……
她的头自瀑布后探出来。“我的天啊!”她的手遮在脸颊上——这几天来一直布满小红点的脸颊。“我这样有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他微笑着。“现在你确定你没多吃那些浆果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过你了。”
“你才没有!”
“我跟你说过不要吃太多的。”
“可是你没提到这些红点。”
“我警告过你了。”
“可是没提到红斑点。”
他耸了耸肩。“警告就是敬告,我不觉得非要用某种方式才可以。”
她举起镜子然后瑟缩了一下,用手指碰碰脸上红肿的地方。“它们什么时候会消失?”
“别问我,我不认识任何长这种红斑的人。”
“它们会消退吧?”
“也许。”
“什么叫也许?你不知道答案?”
他又耸耸肩。
“可是你知道叫我少吃一点!”
“因为我曾被警告过,也没有笨到去尝试看会有什么结果。”
她的头缩回水帘后。虽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确定她刚刚又叫了他“该死的北佬”。
“动作快点,莉儿,做好你要做的事,然后穿上衣服,我们要出发了。”她没有回答他。
“听到我说的话吗?”他吼道。
“听到了!”她同样大声回答他。
他对自己笑笑,愉快地走回去拿他的东西,从水里出来穿上裤子和衬衫。他从没想过会遇到任何像赖蕾莉这样的人轻率易受骗太过单纯,而且比一队坏脾气的老骡子更顽固。她是个离家在丛林里逃亡的女人,而且她在这里是如此适应不良,以至于山姆就算想要也无法弃她于不顾,而事实上山姆也不想如此做。他要那笔赎金,她仍是个人质,不过她并不知道这一点,而且直到她父亲赎回她以前大概都不会发现。
昨天他也许会说无论赎金是多少,都不足以弥补他过去这几天的遭遇。因为当一个人需要越过数百英里的丛林,而里面又充满急欲夺取他性命的毒蛇、西班牙士兵和敌对的游击队时,最不需要的就是和一个爱发牢骚且刚愎的女人作伴。不过他是个佣兵,如果价钱谈拢,他就必须做该做的事。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这其中有金钱牵扯在内,而且可能是相当大的一笔。再者,他也需要金钱来补偿几天的遭遇。
然而经过今天的事后,他又发现她的另一面。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富有的势利鬼,不过看来他错了。想想她要求帮忙做一些事,还有像对待美国国宝一样地背着那些滑稽椰子的样子。她有种奇特、但他可以了解的自尊。而他起初以为是傲慢、自我得意的表现,其实是恰好相反,她一点也不自傲,而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系上皮带,用力将一端穿过扣环,突然有种想分析她这个人的需要。其实他根本不想了解她,她就是个少根筋的麻烦女人。
他背起背包拿着来福枪越过岩堆到莉儿的那一边。“准备好了吗?”
她爬到凸出的石块上,将鞋子、镜子及小刀放到口袋里,跳到靠水池边的浅水中,然后像一般女孩子避免衣服弄湿一样地撩起粉红色潮湿的裙子。
他忍住笑意摇了摇头,等她走到他身边。她套上鞋子,然后直起身子将镜子和小刀递给他。他将镜片塞回背包,刀子则被收回刀鞘中。
她的衣服仍然破烂,不过已经干净多了。她甚至扯下更多的蕾丝用来当缎带,好将正由潮湿时较暗的威士忌色转为微干时金黄色的头发扎在脑后,那束干净闪亮的头发正如丝般垂落于她斑斑红点的肩上。她的脸、颈子和肩膀上到处是粉红色的小点。他大声说出他的想法。“你的衣服和你的红点还真配。”
她先是像放了一天的尸体般地僵硬起来,然后和将他的弯刀抛至天国时一样地挥动她的手臂。
他抓住她挥舞的拳头,拉着她抓在他胸前避免她挥出另一拳。“住手!”她抬头瞪他,嘴唇因愤怒而抿成一条直线,她的脸也因同样的原因而胀红,使他忽然有种想拂去她脸上愤怒的渴望。他低下头,她的嘴只距离他不到一英寸,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一颗子弹擦过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