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了之后,我才坐起来望着窗口,她果然是自己划着船来的。现在又没声地划入了黑夜。好真为难她,居然把我当成了报仇的对象,还这般认真。
也亏得她找得着我,连我老头都找不到。当然,说起文化,裴俊荣是欠缺了一点,他甚至不懂任何的绘画,更不会亲近艺术家,何况我还到户政事务所改了名字。
姓是没办法改的,但更改名字有的是懂得钻漏洞的专家,可以帮着蒙骗主管机关。
我从前的同学直到现在听到裴文这个名字还会说——没有!我们那一届没一个叫这名字的。
裴文是个新人,与裴俊荣毫无关系。
现在更没关系了。自从政府要收回拆船码头的风声传出来后,裴俊荣的第一个热身动作就是到海南岛和厦门各处查看适当地点,从此之后音讯全无。据内幕杂志报道说,大搬过后,他在泰国和福建都有据点,比以前更风光。
我以为这下可以安枕无忧,才出来活动,没想到隐居这许多年,刚一冒出头来,居然就给秦无双逮个正着。
也许我们有缘。只能这样解释。
天一亮,我就起身做凿石活动,不论天阴还是下雨,既然开了工了就得把它做完。
照例打得满天满地的石片,打到眼前冒星星,才筋疲力尽地倒下去。倒下去,发现自己很饿,又头晕眼花地起来找吃的。
幸好梅子昨天买的东西还有多余,尽避已经爬上了蚂蚁,总比没有的好。
我决定努力工作下去。秦无双有任何把式尽量使出来,这种决心反而成了我的原动力。我没日没夜地干了一整个礼拜,全靠船夫每天送一点食物过来,打到第七天,整个粗胚出来了。一开始打时,全仗着一股真气,连草图都没画,只是心里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像被施了魔咒似的,拼命地打下去。
这时乍然见到观音石的精魂现身出来,只觉得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刻的是一尊睡美人,眉眼还不十分清楚,但轮廓却是秦无双的。我颓然坐下,窥见自己的心事,觉得很是羞愧。
才说要忘了她,这些似曾相识的肌肤、骨胳、躯干,就像是捉贼似的逮着了我。我大概是疯了,也计我会疯得跟希腊神话中那个爱上自己作品的雕刻家匹梅林一样,过不了多久还要想跟这尊石像结婚。
可是当我把手掌放在这尊定名为"遗忘"的石像上时,石美人的身体,竟有一种温暖透过了手心,把我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
我提早收工。
也许这尊塑像到此为止,再也不会去动它。
冲了凉,刮了脸,我骑着摩托车出去。
吃喝嫖赌,百无禁忌。总之,在被秦无双这个小妖精磨死之前,先要找点乐子才好。
可是吃喝嫖赌也不是那么容易,总得要有个伴,然而现今人情淡薄,连狐朋狗友也很难得,打电话找了半天,不是不在家,就是推说上班出不来。有个自命清高的家伙还大惊小敝的问:"现在才白天,你就要寻欢作乐,有没有搞错?"
交友不慎乎?我认识的大概都是圣人,才会得到这种结果。
丧气之余,只有自己去找门路,闯进一家挂了PUB牌子的大门里。坐在那里整理杯子的酒保说话了:"喂喂!先生,我们还未营业。"
我厚着脸皮赖了下来:"我等人。"
他只好开了灯,倒酒给我喝。我喝闷酒没意思,走到角落玩飞镖,将靶子就当成秦无双,结果支支命中靶心,连我自己都要拍手。
酒保请我吃他特制的通心粉。
"我们这儿有个飞镖俱乐部,你以后天天来,我特别优待。"
为了投桃报李,我用现成的餐巾纸替他画了张速写,居然还画得很不坏。
"我知道了,你是个艺术家。"酒保乐不可支。
第二杯酒他几乎给我倒满:"多的算我请客!"他对我眨眨那双小小的眼睛。
他绝对划得来,待会儿我喝醉了,就是白开水也可以当好酒买给我。
吃饱喝足,我到楼上去逛。有个房间里摆了座弹子台,我一个人正玩得高兴,一名大美人走了过来,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看;过了一会儿,也去挑杆子,背影窈窕轻盈,体态动人,选好杆站定了跟我笑一笑。生得如花似玉,深目高鼻,是个二转子。
我点点头,表示对洋妞并无歧视。
"我们赌什么?"她的口气之大惹得我发笑。
"我赢了你请我吃晚餐。"我油滑地说。这种占愚蠢又漂亮女生便宜的把戏,用不着学,也用不着客气,反正是她自找的。
"如果我赢了呢?"这个不知天高的马子死到临头仍不自知。
"我请你。我们以三局为准。"
看她敲杆样子我就知道我稳赢了,可是球居然"唰"一下进了袋,我不禁傻了眼。不过也许她只是运气好,反正真金不怕火炼,我十分有把握地提枪上阵。
三局里我输了前两局,原来这妞竟是扮猪吃老虎,四周不知何时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有人同情地看我一眼,拍拍我:"加油!"
我的球运不佳,但风度良好,反正做英雄已经无望,留点好印象给佳人也无妨。
第三局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分数拉平。
"你得请我吃晚餐!"她月兑掉了小小的坎肩,里面是一字领的洋装,内容物惊人地暴露。依我精确的职业性判断,每一个大概都与富士苹果等重。
然后她点起烟,舒服地向后靠,甩动着长发。
我希望她能庄重一点,否则每个人都立刻会知道我是她的客人。
现在落翅仔钓鱼的门槛愈来愈精了,更难得的是我居然先前没看出来。
她只点了蔬菜沙拉和咖啡,我要了全餐。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夜宵了。"当侍者走开后,妞儿说话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
"白玫瑰。"
"有没有刺?"
她笑了,笑得真是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不!我有职业道德。我可以开健康证书难你。"
我喜欢玫瑰,也喜欢敬业的人。拿起桌上的SweetMemorries,向她举了举。
她倾身向前,两颗苹果也诱人地向前滚。她按住我的手:"从下午到现在,你喝了三种以上的酒,别再喝了。"
这是忠告。
"喝醉我可不管你!"她的劝告无效,气虎虎地放了手,却又娇媚地瞪了我一眼。
一直到她的香闺之前,我都保持清醒,因为她命令侍者不可以再送酒给我,我们总算平安吃完晚饭。
但我应该在她告诉我她的价码前喝醉,才不会被吓倒。
"一万块。"她说。
她开的是BMW,确实也值这价。
她若不要这个价,我也不敢要她,弄不好是有病的。
白玫瑰住在一栋豪华大厦里,光是门口大厅就十分气派:警卫、电视监视器、喷泉、中庭花园。
进电梯后,她很有默契地对我笑一笑,自动地靠紧我。
我也跟她笑一笑。
我不是没有玩过,但这次更下流,所以刺激。
电梯到了七楼,我们走到通道底,门口的号码是十二A。
她打开皮包掏钥匙。"咦!"她惊叫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我忘了把钥匙带出门,真该死!"她自责地说。说完,她急忙又转回电梯边,临进去还嘱咐:"你待在那儿,千万别走开,我马上来。"
我站在那里,五分钟过去了,玫瑰没有回来,我动了疑心,干脆按了电铃。门里居然有响动,一个老先生在里头问:"找哪位?"
我们正在纠缠不清时,管理员闻讯上楼了,我转身问他要白玫瑰。他瞪着眼睛望我:"先生,我们这一栋楼没有出租小姐,别破坏我人的名誉。"
"可是她进来时你为什么放她进来?"我一模口袋就知道要糟,皮夹子整个不见了。
"我哪里有放什么小姐进来的?"他比我更厉害,干脆来个死不认帐。
"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冷冷地说,赖得可是一干二净。
那个姓白的女人是个白贼七,我狼狈地自大楼里出来,心里还在骂,妖精!天下的女人都是妖精、狐狸精、祸水。`
可是对街就站着一个人对我笑,手上还拿着我的皮夹。
"白玫瑰——"我奔了过去。
那张妖俏的脸不但不怕还更开心:"我试试看你有多笨,没想到你还真笨……哈哈哈!"
我算服了她,她的骗术跟打弹子一样高明,我拿回了皮夹,回身就走。
"生气啦?"她追了上来。
我前天被秦无双耍,今天被她骗,自己都怀疑智商是否发育不全。
"别这样嘛!"她撒娇。
这是之徒该有的下场,而且古老的骗术并未翻新,全世界男人应以我为应、殷鉴,勿再上当。
"小心眼!"她扯住我,不准我往前走,"你走试试看!我会大叫非礼。"
我无处可请求保证,只有呆呆地站立原地。"我给你钱,放开我行不行?"我不耐烦地说。所有不该有的欲念全部消退,此时此刻,我又是一个清白的人。
做一个清白的人最要紧,我大可以鄙视拉扯住我不入的阻街女郎。
"谁要你的钱?"她受到侮辱似的翻了脸。
如果她去演戏,是可以得到金马奖的,太会演了。
"人家都说同船都得修三百年,更何况同床共枕。"她说着,你一下子都红了,但双手可是一点也没有放松。
当然啦!苞落翅仔同床共枕是要花钱的,说不定还要得病。
"我喜欢你,可以不收你的钱。"她的粉脸垂得更低了。
这不是天下奇闻,确实有白嫖的,但不是不入流的流氓就是吃软饭的。
我正要明哲保身,她却把坎肩一月兑,当街就嚷嚷起来:"非——"
我赶紧蒙住她的嘴,拖到一辆及时停下的计程车里。
"你要害死我?"如果不是天黑无人,我大概会被抓去派出所。
"不害你怎肯听我的呢?"她胜利似的瞧我一眼,"怕什么?"我又不会吃掉你。
她再度带我走进一栋大厦时,我怕她重施故技,特地走到警卫面前,白玫瑰乐不可支,"老林,你好啊?"
"白小姐,你回来啦?"这幢比方才更气派的大厦里的警卫,连忙招呼。
进电梯时,我看紧自己的钱包,只有詹士邦是永远的好汉,其他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
白玫瑰的家布置得出乎意料的豪华,一百多坪的楼中楼,又在都市中心的商业区,屋价如非亿万不能问津。
我再看装潢:缅甸的柚木地板、欧式木柜、大型古董瓷器、人高的六朝石佛,再往里头走是粉红花岗石砌的酒吧间。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怀疑地问。这等的高贵气派,就是把我皮夹里的几万块钱双手奉上也过不了关,更何况她开价一万。
"当然不是!"她笑,"大老板才能住在这里。"
"那你带我进来干嘛?"若当场被人逮到,被当成闯空门的不惨了吗?
"因为大老板要见你!"
里面一个走了出来,同时飘过来熟悉的雪茄味。我全身一紧,汗毛倒竖,血液几乎倒流。
老天!那是裴俊荣,我的父亲。
"很好!"他叼着雪茄,对白玫瑰点点头。她下去了。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这是绑架,是圈套。
我应该立刻转身跑走,可是我的双脚出卖了我。我定定地站在那儿,像生了根似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固体。我如同傻瓜般张着嘴,瞪着眼前这个我恨了三十四年的男人。
报纸上曾在年初报道,他因为公然在大陆投资设厂而遭人检举,目前仍通缉在案,却不料会出现在这儿。
"你好吗?孩子。"久久之的,裴俊荣开了口。他的模样跟十七年前我离家出走时一样,其它的也没变:秃头、大鹰钩鼻、宽肩、粗厚的胸膛。我厌恶地看着他,天知道他会是我的父亲,可是厌恶之中另有一种我不熟悉的情感涌了上来。由于涌得那么快,所以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喉头。
我仍站在那儿,无法出声。
"你好吗?我的孩子!"他又重复地问着。
我点点头。
我相信他绝非无动于衷,但他热擅于掩饰,他一向都是这样。他走向吧柜边,倒了一杯酒,然后问:"你要喝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能及时离开这里。
"听说你混得不错,成了艺术家。"他喝着他杯中金黄色的液体,"不容易!"
我用不着他褒贬。十七年前离家时就已立誓再也跟姓裴的扯不上关系,如今,他的夸奖或是贬损对我产生不了任何的意义,可是不知为何,我仍觉得哽咽。
"还好!"我突然冒出一句,令自己都惊异。
"坐下!"他说。
"我——就要走了。"三十四年的仇恨,不会因为他夸奖我一句就消失,更难堪的是他骗我来此用的手法。
"你还会再来吗?"
"不会。"
他那双像老鹰一般锐利明亮的眼睛顿时黑暗了下来。他老了,我想。十七年前我是当着他的面走的,他并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也许,那时候他相信我熬不住了自会回去。
但现在,他可能不再相信什么了。
"你对家——一点都不留恋?"
"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母亲,母亲去了,自然也没有了家。
"你,你一点都没变。"他的手抖动着。
"你变了。爸!你老了!"我不带一丝感情地说,"你花了一生的时间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可能没有想过,你也会老。"
裴俊荣气得全身颤动,毫不加以掩饰。
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笑出声音。
"你很快就要发现你一无所获。"我轻蔑地说。我要挣月兑那哽咽,永远斩断我来自的地方、生命最初的源头,从此海阔天空,再也没有阴影。
"我留下了你。"他停了颤抖,忽然轻柔地说。
这一生他未曾对谁温柔过,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我发呆。
"孩子!"他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我残忍又冷酷地看着他。我不会对他心软的,永远不会!他让我最深爱的人受苦一生,含恨而死。
"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这个建议。"一个明艳照人的女郎双手插在口袋踱了进来,虽然她卸掉浓装,换了一套素雅高贵的衣着,但我仍认得出,她就是白玫瑰,一个女白贼女扒手、骗子兼落花流水翅仔。
"你凭什么建议?"我用一种几何透视她的目光,把她从头看到脚。
她冷笑一声:"爸爸!你还没有为我们介绍呢!"
"佳雯!这是你大哥。"裴俊荣说。
原来她不是白玫瑰,不是扒手、落翅仔,但比扒手、落翅仔更糟,是走私贩子大毒枭的女儿。看她这般神气,恐怕她还不晓得裴俊荣披着拆船大王的外衣在暗里干的勾当。
可怜又是一个裴家人。
"好端端的,你对我叹什么气?"这个小妞,恐怕还不到十八岁,齿牙却是锋利得很。我被她连欺两回,果然厉害;一进来,光芒连裴俊荣那么亮的人都被她压住。
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我是替她难过,但用不着表示出来。
"你十七岁离家出走——"裴佳雯把双手自衣袋里拿了出来,放到背后,像老学究似的踱着步子,"也十七年来未曾在堂前尽孝,不惭愧么?"
可笑!我最惭愧的是今生投错了胎,裴俊荣所做的孽让我这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你可知道父亲这次为了见你,花了多大心血?"她望着我冷笑,美丽聪慧的外貌下原来是个泼辣货。"父亲在厦门看到台湾的电视节目,知道了你的下落,特地偷渡回来,只为了见你一面。"
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读师大夜间部的那五年,他随便去教室瞄一下就会看到我每个夜晚都在那里上课。
可是那时候他哪会在乎什么,他还有大老婆生的儿子在大陆,何必记挂我?
爸爸如果被发现,罪名是叛国,早在20年前,他在台湾海峡走私贩卖军火,就已天良丧尽。
没有人抓到他,是因为他狡猾,他永远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站在第一线的是那些尽力气的傻瓜。
聪明人永远待在后头。
"想看我一面,现在看到了。"我淡淡的说。
"你怎么这样没有人性?"裴佳雯一下子跳到我前头,我不禁怀疑她母系的血统,太活泼了,看她深目高鼻,弄不好真是个洋鬼子。
我笑了。说我没有人性是最大的笑话,人性中所有该有的我都有,贪财爱名爱利!一直没有发财只不过机缘没到。
更何况我还站在这里虚荣地让裴俊荣和自称我妹妹的小妞看了个够。
"我走了。"我转身,背后一股冷风,我把头一低,一个水晶花瓶掷到了对面墙上,砸得粉碎,满地的水四散的花。
掷花瓶的是裴俊荣,真是大出意外。
他一直是个令人莫测高深的人物,没想到会当场失态,真的是老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法回顾的,是少年时期那心身均破成碎片的心情。
回到潭子湾,已经深夜。
我骑着追风二00,刮起黑夜的风、黑沉沉的雾。疯狂的车灯照耀在那一丘丘凸起的坟坡上。我大声地诅咒着,向天空长啸,随着机车隆隆的声音,一直奔去那遥远的水上。
然而心中回荡的激情并未消失。
天!天!我愤怒地问,让我担负着裴家洗不去的血腥与罪孽难道要到永远?
为何选中我?
明明不该是我!
我狂叫狂喊,扑到脸上是无情的风、冰冷的泪、不去的愤怒与哀愁。
远远地,我见到了有一盏灯,一盏温暖的灯。
我眯起了眼睛。是谁?是谁在那孤单的旷野,燃起了这样的灯光。
那儿不该有灯的,因为在那冷冷的地方,原只有一座孤伶伶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并不在家。
我冲向前去,屋里不但有灯还有人。
在我停车的同时,我听到了一缕箫声从窗口飘出来。
我站定了听,听那支慢幽幽的《千声佛》。
没有这种古怪的小偷,偷完了东西还留在这儿吹箫给我听。
我也学过箫,也学过《千声佛》,但一直吹不好就不吹了,而这人吹得这样好,吹得这样毫无烟火气,我所有激荡的心情被洗清了,慢慢静下来,做她的知音。
那人吹了一遍又一遍,吹到我身上的汗水泪水一直干透。
她停下时,我走了进去,走得很慢,一点也不想惊动到她,但毕竟还是发出了声音。
秦无双转过身时,手中有一支枪笔直地指着我。
"我要杀你!"她艳丽的脸上冷漠得像冰,但那双眼睛燃烧得像火焰。
如果我该死,就不该避。
我愿意死!何必再活下去,在耻辱、阴影、不安、怀疑中活下去,已经失去了活着的尊严,要生命没有意义。
我敞开了胸膛,生命是这里来,也该由此地去。
她安定地望着我,火焰中有浓浓的杀机,方才的《千声佛》正是我的送葬曲。我早知道会有今天……秦无双扣下了板机,第一粒是空膛,但第二颗未必是。
我听她扣板机时,心里毫无恐惧,但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张开眼时,她眼中杀机狂浓,我让她扣了第二声。
幸运之神可能会来两次,如果有第三次,那是奇迹。
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地球、时间、呼吸、我的脉搏……都不再跳动。
第三声没有响。
秦无双的枪掉在地上,她捧住脸哭了。
我仍站在那里等她改变主意。
"走开!傍我走开!"她歇斯底里地嘶喊着。
骗子!女人都是骗子!我走开去。
她早就知道杀不掉我,也不想杀我,一开始她就不是个高明的骗子,她有太多的漏洞;我也不聪明,因为我并未看出来。
我总是要到最后才晓得结果。
而我们之间,可能是刚刚开始。
秦无双哭完之后,划着小船走了。我走去工作室,轻抚着那尊石像的脸孔,有种近乎柔情的东西刺痛了我。
她想杀我却下不了手,我想忘了她却爱上了她。
往往事与愿违,也许我永远也不知道结果。
我有个预感,一切结束时,就是我的死期,只有我的鲜血可以略赎裴家的罪孽。
我是裴家最后一个男人。
裴俊荣的另两个儿子,一个在六岁时夭折,一个在文革时被冠上地主恶霸的罪名批斗致死。
裴佳雯告诉我时,我的确震惊。
震惊自己无法逃避,命运要我步他们的后尘。
我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死了之后,裴家再也没有男人了。在裴俊荣原始观念中认为,一个男人没有后代是多么可耻的事。
我躺在石像边的凉椅上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睡梦中,有人轻轻唤我,轻轻吻我,我没有睁开眼,因为那不是真的,那是梦。
那是梦!
果真只是个梦,醒来时,石像还是石像,我还是我,世界没有任何改变。天脸是那样黑黑的,像是要下雨。
我躺在那里,看着窗外的乌云,那片庞大的乌云缓缓移动比任何东西都慢,但我闭起眼睛时,仅耽搁了一下子,再睁开来看,窗外已经换了一另一块乌云,而且果真下起雨来。
淅沥沥。淅沥沥。
前些天我疯狂地工作,但今天我连站起来都不愿意。
雨声中还有些其它的声音。
我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是船的马达声。
有人往这边来了。
也许是游客,有时候船夫载来游玩的人,但他们不会在此地上岸,船夫会告诉他们,这里是私人码头。
船并没在溪流中继续行过,它停了下来,有人上岸来了。我躺着不动,管他来者是谁,我一概不想理。
那人没有进屋,她在窗口看我,打着一把油纸伞,有双幽怨的眼睛,模样像个小女孩。
我也看着她。何必让她进来,她又不是客人。我们曾是仇人,现在恐怕连仇人都做不成。
她在雨中一直站着,比屋里的石像还沉默。
在这个时代,够强壮的女性才有活下去的资格,风吹雨淋太阳晒都要经受得起。
秦无双从未装过弱不禁风。
她够强,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女性都强,虽然她也哭,但那哭声是不一样的,那是强者的哭泣,不过到底这不如我母亲。她受了一辈子折磨,一直到走,都没说过一声苦。她不怨,因为她觉得抱怨并没有用。她把爱、希望与未来都放在我身上。
她走后,我才觉得有一丝自由。
我在雨声里睡去,梦里有绝对的希望。醒来时雨已停歇,秦无双也走了,泥地上,还有她湿湿的脚印,深深浅浅的印伸向码头,就像一幅画。
有个家伙站在码头,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是裴佳雯。我要小心一点,凡是裴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点不正常,而她可还不止这一点。
"我可以进来吗?"她冷冷地问。
我后悔没有养狗,否则就有足够的理由回答她。
她那夸张的姿态用来对付我这种小人物,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有事?"我没精打彩地问。原来她并非小白天鹅。虽然她有洁白的羽毛,但其实是头鸟骨椎,内里早已黑透,恐怕她知道的黑社会内幕,比我多得多。
"没事不能来?"她刁蛮地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她看见了秦无双?想必秦无双也看见了她。天呀!我的罗曼史也未免太多彩多姿了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人家的老婆!"她下了个结论,"不要脸。"
凭她年纪小小就来骂山门?
"你如果喜欢骂人,我听见了!"我淡淡地说,"可以回去了。"
"爸爸那里你要怎样交待?"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黑豹,张牙舞爪。
"祝他一路顺风。"
她气得柳眉倒竖。
也许她在黑帮中的地位还不低,说不定还是个小头头,至少也是个小鲍主。她对我这般在意,真令人受宠若惊。
"你逃家十七年就只有这一句话?"
当然还有,裴俊荣最好小心一点,别被警察逮到,叛国罪是要判死刑的。
"你要遭天打雷劈。"裴佳雯诅咒着。
春节还早,何必这样急着来拜年?我牵动嘴唇,笑了笑。
"笑什么?"她凶霸霸地问。
我应该去学习谈话术,否则无法应付她。
无可奈何之际,我走进厨房。吃饭的小桌上有个十寸的黑白电视机,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不愿担负任意抛弃垃圾的罪名,售货商也不要,只好让它站在这里,从来都没看过,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派上用场。
接上电,画面闪烁个不停,只有台视稍稍看得清,正在播"午安您好",报的是澎湖海域的海豚,鸣鼓执杖,非常热闹,可怜的是那些海豚天生一张笑嘻嘻的嘴,人家追它、打它,它为了生存只好跳来游去,居然显得十分滑稽。
播音小姐微笑地说:"这个精彩的搜捕海豚活动要到今天傍晚才会结束。"
裴佳雯以为我有什么重要节目,没想到我在看这种东西,当下就骂起街来了:"你们台湾怎么还这般落后,你们是原始人啊?原始人也用不着吃海豚吧?"
她听清楚没有?人家捉海豚是为了送去国外表演,关她小姐什么事?
"刽子手!你们会弄死那些可怜的海豚!"她骂,"野蛮。"
野蛮!
这两个字多么熟悉。十七年前,我站在大仁宫拆船码头,骂我老头的就是这两个字。他比那些追捕海豚的渔民伟大多了,他并不追捕谁,他只是运些白粉黑枪让那些喜欢的人去玩玩自杀或自相残杀的游戏。
裴佳雯还会说别人是刽子手?刽子手算什么?下达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微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一生气把电视关了。
我失去了惟一的生活享受,只好发呆。
"你的待客之道也未免太差了吧?"她一坐到我身边。
来我这里的客人都有点奇怪,昨天的一个客人要杀我,今天这个来骂街,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
"跟我们回厦门去,爸爸希望你能为他做些事。"她见我脸色平和,立刻发言。
爱说笑!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我最后可以躲的地方只有卧室了,躺上床,她居然还跟了进来,我板起脸:"出去!"
她是个大女性沙文主义者,才不理这一套。
这么大胆!如果不是我妹妹,这叫做羊入虎口,包她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这里有女人来过?"她仔细地拣起一根枕头上的长头发,还闻了闻,太香艳了。
我是个正常男人,又不是太监,她昨天又不是没试过,我满街乱追女人,还差点强暴自己老妹。
"色鬼!"她用了个淑女不该说的字眼,不过她也可能不是淑女,她是黑帮帮主的女儿,见识胆识自不同些。
我见过真正的色鬼,那是裴俊荣。他有非常多的女人,从前有人称他是高雄某区的区长,不是他做了市政府的官员,而是他结识的相好有一个区那么多。他是个丑男人,却有众多的爱慕者。
"你妈是个外国马?"我冷不妨的开口,裴佳雯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关你屁事!"
"台湾马的尺寸了不起是金冠苹果,没有见过富士,也不可能有陆奥。"我倘要清静,必得牺牲一下色相。
她果然骂声不绝,狼狈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