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闪电 第六章

想想从没有考虑过休学的事,但普湄湄替她办好了一切手续,逼她离开了学校,也离开了居住的小镇,暂居在台北的另一个家里。

她本来可以绝食抗议的,可是,她并喜欢甘宁夫人的学校,而且,她已经开始恨起小老虎来了。

是他把一切弄糟的。

于是,她认命地服从普湄湄的决定。

她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主人。

普湄湄为她置了许多新行头,像洋女圭女圭似的带她四处亮相,那与其说是作为母亲的好意,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酷刑。

她在基本上痛恨着那些自命为上流社会上等人士的社交与言行,他们的虚伪、无知与自大,像疟疾一样折磨着她。

可是,她的出现引起的却是惊羡和赞叹,普湄湄的每一个朋友都开始知道她有个极端出色的女儿。

她是这样的美,犹如一道炫目的闪电,使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可是普湄湄让女儿亮出这种美,在背后是有阴谋的。

普湄湄要让她好好见见世面,同时鼓励年龄相当、门户相当的男孩子追求她。

当然,这种追求,是在普湄湄严密的控制下的,除非是极出众、百中挑一的人选,否则是很难有成功的机会。

想想心里自然有数,她摆出的是更骄傲的脸色以之来对抗这些无趣到极点的安排。

她恨着林其平,但,她毕竟爱过。

无论怎样的爱,也都是另一种爱。

他曾使她在校园中丢脸,而潜意识中不愿承认的,却是少女都会有的虚荣和感动。

卡地亚不间断的来信,开始变成她唯一的安慰。虽然她并不回信,她觉得他是遥远的另一个梦。

只是一首很美丽的歌罢了。

可以好好听,但不见得非要开口去唱的歌。

她在树下读他的来信,在有月亮的晚上想着巴黎,想着凯旋门曾为她亮过的辉煌。

林立把小老虎发疯地打跑以后,在家里等了他两天,足足的两天。

无限的沮丧,无限的烦躁。

但谁让他生了个畜生般的儿子?这是命,是缘,也是孽。他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没害过人,上天却给他如此的惩罚。

短短两天,他老了两年。

但小老虎却没有回来。

林立等到第三天,才回去上班。他不能再请假了,虽然只是看铁栅的工作,但他依然不可怠慢职守。

林立回去上班的事,还是徐宛悌来告诉林其平的,他正和几个哥儿们坐在草屋中喝酒,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起身要回家。

“回去?”徐宛悌拦住了他,“你回去干嘛?急着见寻想想?别做梦了!”

但他一把将她推开,顺着小路狂奔回去,是的!他要见想想,要跟她道歉,跟她说对不起。

“想想!想想!”他爬上了老茄冬树。

有一个人出来了,不是想想,他的心一凉。

“小老虎!”是态度很不客气的左嫂,“我们家小姐带着想想走了,小姐吩咐请你以后死掉这条心,不要再随便扰乱安宁,否则我们会召警的,希望你知道自爱!”

“她们——到哪儿去了?”他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但仍紧紧抓住树身,不死心地问着。

“我是下人,怎么会知道?你走吧!再在那儿嚷嚷,我们就不客气了!”她轻蔑地说完,掉头就走。

他一时头痛欲裂,刚喝下去的酒精在体内迅速地燃烧着,一心只想扑下去,问个明白,可是这时有个自树下传来的声音阻止了他。

“你是不是还要等人骂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才肯甘心?”叉着腰站在那儿,是徐宛悌!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

“别把火发在我身上!”徐宛悌嘲笑似地看着他,“下来吧!上面并没有什么风景好看!”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那股腾腾的杀气又涌了上来,像是火焰一样染红了眼眶。

“因为我喜欢你!”她轻轻地说。

喜欢?你也懂得什么叫喜欢?他蔑视地冷笑着,大步走回屋里。

客厅的桌上有一瓶酒,是林立喝的,他毫不犹豫地顶掉盖子往喉咙里灌。这阵子,他已经习惯于这种辛辣的滋味,酒——可以忘愁,可以忘忧,谁说酒不好?

想想恨他?看不起他?他又自卑又恼怒地想。当然,他不过是个小混混,没有学校读,没有书念,出身又差,怎么比得上她那群高贵的朋友,呸!他如喝白开水似地喝着。

徐宛悌不阻止他,她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没人晓得,但她的眼中有种狡猾的光芒在流动。

“你还留在这儿干嘛?滚!傍我滚!”他的双眼通红,满身酒气。

徐宛悌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他喝着喝着,把半瓶酒喝得一滴不剩。

“没有了!”他把瓶口朝下,倒了倒,然后,忿怒地把酒瓶往墙角一砸,瓶应声而破。

他从没喝过这么多酒,醉的感觉慢慢地涌上来,那种感觉使他飘飘然十分舒服,但视线渐渐模糊了。他使劲敲着脑袋,咦!奇怪!他没有真的喝醉吧!但为什么不仅看不清楚也不能思想了呢?

有一个人影象飘似的由门口晃了进来。是想想吗?他用手顶开逐渐合上的眼皮,竭力的注视着,啊!是想想!是她!

他摇摇晃晃地自椅上站了起来,张开双手,“想想,想想……”

想想真的被他一把搂在怀里,而且十分乖顺地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温柔呵!他的心又激动了起来。

“想想,我不许你走,不放你再离开……”他叫着,又痛苦又专制地狠狠搂紧她。

“好!我不走!绝对不再走!”徐宛悌开始解开他的第一颗扣子,动作是那么的熟练,等这一刻,她已经等得很久了。

“答应我!让我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我们到一个能容纳我们的地方去!”他口齿不清地打着酒嗝,“我一定不会让你捱饿受冻的!”

“嗯!”

有股奇怪的往上冲,来势是那么猛那么急,他不再犹豫了,原始的本能使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一种战争吗?

小老虎在战争后的疑惑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徐宛悌披了件外衣坐了起来,燃起一根烟。

从此在他们之间,展开的将是另一种新的关系,也许是暖味的,但也没有什么能再替他大力洗月兑,还原为起初的清白。

他是这样的英俊,可也是如此的愚蠢!

她又爱恋又不屑地看着陷于熟睡中的林其平。

有个人影闯了进来,是曾浩。

“你——”她吃了一惊。

“我还是来晚了!”曾浩看着周遭凌乱的一切。

“少装了!”她冷冷地一笑,喷出一口浓烟,“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你是从头到尾都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偷看,对不对?”

曾浩被掀了底牌,脸挂不住的一阵红又一阵白。

“难为情?我都不害羞你臊什么?别忘了,这是我们的约定,算你聪明,没有破坏我们的协议。”

“他不会娶你的!”他咬住牙。

“娶?哈哈!你在说笑话?”她大笑,笑得呛出了眼泪,“表哥,你没有发高烧吧!”

“我真不明白你!”他叹了口气,看着呼呼大睡的小老虎,他很惭愧,因为他出卖了好友。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她笑,笑得一脸的青紫跟着张牙舞爪。

“你既然达到了目的,为什么——”

“表哥,亏你从小就认识我,只可惜你是个白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会为跟他睡一觉花这么大的心血?”

曾浩不愿再跟她说下去,他觉得龌龊,觉得恶心,觉得肮脏。

“你到哪里去?”

“趁我没有吐出来之前,去呼吸一下干净的空气!”

“你滚吧!我现在心情不错,不会同你计较的。”她的笑声尖锐而剌耳。

爱情——本就是一场梦吧!

只可惜这个梦跟她离得已经太远。

想想坐在一个花秋千上默默地想着。这里是普湄湄的老友——友生化学公司张董事长的花园。正在举行上流人士的

茶会!她厌恶那些一脸假笑满嘴假话的绅士淑女,就一个有躲到唯一还算清静的角落中。

秋千微微地荡起来,她偏头一望,一个男孩子正扶着爬满人造花的秋千,轻轻地推着。

她眉头一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对不起,我得罪你了吗?”那个模样很正派的男孩赶紧放手。

想想瞧了他一眼,没作声,她向来不习惯跟陌生男孩随意攀谈。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一个穿着大红外套,全身镶金挂玉的胖妇人笑吟吟地向他们走过来,“还不认识吧?来!想想,我给我们介绍,这是你张伯伯的外甥——秦子玉,刚从美国回来的哈佛大学高材生。”

“你好!”想想只得勉强地打个招呼。

秦子玉是个不论长相、气质都很体面的男孩子,约莫二十六七岁,看起来很温文尔雅,是很容易令女孩子倾心一那一型。

“子玉,想想是客人,好好帮我招呼,别怠慢人家,知道吗?”

“是的,舅妈,您去忙吧!我在这儿陪想想小姐。”

张伯母像花蝴蝶似地又飘走了,连背影看起来都很得意的样子。

“想想小姐,还在念书吗?”秦子玉找话搭讪。

“没有。”

“想想小姐——”

“对不起,秦先生,我现在心情不好,我们过一会儿再谈,好吗?”她实在不愿和他单独相处。

“好!”秦子玉起初一愣,进而极有礼貌,不卑不亢地走了。

他走路的姿势很好看,很文雅,不像是自美国留学回来的,倒像是受到欧洲古风的薰陶……想想垂下眼睑,想起了卡地亚也想起了小老虎……

卡地亚走路的样子,跟他的为人一样,带一点浪漫,但并不失庄重,而小老虎就完全不同,他标准的来如风,去如风的小老虎姿势……

他——现在在做什么?想想的心乱了,乱成一团;她多么想知道他的消息啊!虽然他是那么可恶的东西!他好吗?他好吗?

她苦恼地把脸放进了手心。

“想想——”是普湄湄,她半责备地走过来说,“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你不怕别人批评你的高傲吗?”

“我想回去了!”想想那股反抗的意识出头了,对这种宴会,她烦透了,别人!别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为什么老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不行!说好的晚上还要到圆山饭店去参加你张伯伯的生日宴的!”

“妈!我求你放过我,行不行?”她急躁地跺起脚来,雪白的脸孔可怕地发红,那灵慧的眼中,露出了原始野性的怒火。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跟我闹别扭?这么大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咬紧嘴唇,她是没有勇气反抗的,但总有一天她会爆发,爆发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秦子玉果然很识相,他跟其他的男孩子很不相同,他不会像苍蝇粘住人不放,直到想想以不耐烦的态度使人难堪为止。在张家的整个下午和在圆山饭店热闹的晚宴中,他除了偶尔以友善、亲切的笑容对她笑笑外,并没有再过来和她搭讪。

这使得想想对他的印象好了起来。

可是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是张伯母的安排,还是普湄湄的授意,他竟登门拜访。

想想推说头痛不肯见他,普湄湄却亲自去房中监督她梳好头发,换好衣服。

“记着!要像个淑女,可不许给我丢人!”她严厉地叮嘱着。

因为秦子玉是哈佛毕业又具有显赫家世的关系,她才这么紧张的吗?想想心中冷笑。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离家出走,一去十多年没消息的事——他的走,必定也是忍受不了吧!

在她心中翻腾着的,是对父亲的了解与同情,那份怜悯产生的是比回声更巨大的共鸣。

在普湄湄心中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丈夫和女儿在她观念中,恐怕只是傀儡或是玩偶吧!

秦子玉规规距距在坐在客厅中,但那份轩昂的器宇并不因此失色。

“伯母好!想想小姐好!”他看见她们进来,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站了起来。

想想觉得他实在太古代了,活像在演戏似的,只从唇缝中冷冷一哼。

“想想,秦先生在问候你!”普湄湄不满意地予以斥责。

“你好!”她微微地抬了抬她倔强的小下巴。

“秦先生,请坐!”普湄湄以优雅的手势,把秦子玉让到最靠窗的一张沙发上。

初夏盈灿的日光使得室内明亮,也使得他那张文雅的脸更加诱人。现在,不管普湄湄是坐在室内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十分清楚地好好打量他了。

想想听着普湄湄以机智风趣但不失分寸的态度,和秦子玉闲谈时,佯装留神倾听,心里却在不断地想,如果小老虎有他的一关条件,说不定普湄湄就不会在面对问题时,暴露出母狮子般的本性了。

人,尤其是自认为对旁人负有重大责任的人,所流露的保护,管束等等想争取荣誉的表情,是多么的虚假啊!

而被公认为最有女性美的人,那隐藏于魅力中最阴暗的一部分,又是如何地不容易地被人窥知啊!

想想发现自己在这种领悟中,获得的是对自身脆弱的认知;是的,她是不能去抵抗的,因为,在林其平冲进校园,发生那样粗鲁的行为时,她由于觉得羞耻,已失去她幼稚的梦想。

想想看着在落地窗外的阳光,心里有个离开这个房子的念头。

是的,离开这个房子,不只是离开虚伪自大包着高贵外衣的母亲,而是要整个地离开所有的气味,阴影和令人难以忍受的豪华家具。

初夏无人的海滨是这样的寂静。

那寂静不单只因空间、时间的空旷,而且还由于气氛上的无声;车子迅速地滑过这份静默。

秦子玉扭开了车上的音响,瞥了一眼坐在驾驶座旁正陷于沉思中的想想;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第一眼看她时,他就感到一阵感撼,是为她的美而产生的眩惑?或是她那很特别的,表面沉默却在皮肤下欲动,欲奔放的青春气息?

他觉得她是个很难了解的女孩子,但,他却愿一试,因为他没有办法去抗拒。

萧邦的音乐使得想想抬起头来,她的眼中现出了光彩和表情。

“你喜欢萧邦吗?”他想抓住她在瞬间绽放出的美。

“我在听音乐!”她的光彩马上就谨慎地黯淡了,低声说。

他只得专心开车,心里很想再悄悄地看她一眼,可是,自尊心使他只有装做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曲子终结时,想想才抬起头来:“可以再听一遍吗?我喜欢萧邦!”

他把带子倒回去,然后音乐重新响起。

那种自尊心受损的感情慢慢消失了,她是真正的爱乐者,秦子玉想。也许她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看起来平静无波,深水底下却自有暗暗的激流,总有一天,那些激流受到现实环境的暗示或鼓励,将会放任地成为滚滚洪水,谁也无法阻止。恐怕连她自己都无能为力。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音乐结束时,他开口了。

想想吃了一惊,秦子玉看起来相当文雅,可是他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

“我们是来看海的!”她简单地打断他的好奇,他没有资格知道任何有关小老虎的事。

“你并没有在看海!”他提醒着,“事实上,自你坐上车时一直都在看自己的手指,那表示你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一定正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你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猜对了!”他以微笑来回应她不愉快的反击。

“那又怎样呢?”

“你必须告诉我!只因为你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能够真正了解的朋友!”他不顾一切要打破所有的沉闷,呆板,无言抗议……他是这样地渴望进入她的生活中,不管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必要时,他会做相应的调整。

“朋友?我没有朋友!”她有些生气了。

“你会有的!但你一定要学会接纳!”

“是吗?”她的心被他短短的一句话打动了,多么的不可思议啊!他竟然知道她需要一个朋友!

“你很孤独,可是你的本性绝不是甘于孤独的那种人,这样的生活再继续过下去的话,是危险的,你不是会疯狂,就是会因为过分的沮丧而自暴自弃。”

这里非常靠近海,似乎从车中伸出手就可以触措到蓝色的海水。他突然刹车,把车子停下来。

“你为什么停车?”

“下来!”他下了车,然后替她开车门,在她还来不及表示更进一步的抗拒时,他把她拉下车,几乎是强迫地使她走到沙滩的最边缘,面对整个的海洋。

“你看……”他好象在刹那间忘记了所有文明人的礼节,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张开眼睛来好好地看着海,看着它的辽阔,它的雄壮……”

他才认识她一天啊!他现在的粗鲁,与他原来的斯文,多么不联系啊!她陷开惶惑中。

“然后再想一想你所过的生活,多么的沉闷,多么的呆板,多么的毫无生趣,你那个聪明的母亲一定不知道你是多么的不快乐吧!”

“她知道。”

“好!她知道,而她在善意地控制你,但是寻想想,你要好好地想想,你在这种善意中一定会慢慢凋零,失去所有的生气,然后突然疯狂……你们整个生活都是病态的,不正常的!瞧瞧你的母亲,她聪明、貌美、有学问、有财富,可是她并没有真正面对生活的能力,你以为她活得很快乐?不!她虽将一切伪装得华丽、高贵,但本质上却是阴风惨惨,毫无生命力,因为她不懂得学习,想想……”他几乎是摇撼着她,“她已经定了型,已经给自己决定好命运了!可是你不同,你这么年轻,年轻得足以使你重新开始学习!学习面对生活,修养生活!”

他的话和摇撼,突然激起了想想埋伏体内所有的狂野,如火山喷出的熔岩,她无可避免地看到事实真相,她颤抖地想掩住眼泪,却掩不住秦子玉洞察深刻的智慧。

“不要!不要!请你不要这样告诉我!”她悲哀地叫着,所有埋藏的痛苦都涌了出来,因为太痛苦了,反而使人不知所措,她只是不停地剧烈颤抖着。

“想想,趁你还来得及!”他看着她悲哀的脸,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你是这样的美,却又如此的了无生趣,为什么不对自己公平些呢?”

“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因为命运是靠自己创造的。”他柔和的,亲切的声音有着抚慰的作用。

“我想回去了。”短短的一天内,他的出现,搅乱了所有的平静,他并不是真正的文雅的人,他所谓正义的狂暴,说不定会毁了她娇女敕的生命。

“寻想想,去寻找自己的生命,勇敢地寻找!”他在动荡不安的大海前,大声地说。

可是想想扭头跑走了,她的泪将溢出眼眶。

她的哭声呜咽而不真实,一个人在哭的时候还要拼命压抑自己,是多么矛盾多么可悲的事。

他是不能任她这么跑走的,他要追上她,要带她回家。

由于视线被泪水遮蔽,她慌乱地一脚踏进了内湾的海水中,心绪陷于不可控制的迷乱中。咸苦的海水使她大咳大呛,困难得不能呼吸,秦子玉自她身后一抱,把她弄回到沙滩上,两个人才浑身湿淋淋地站了起来。

她的面孔惨白,惊悸的光芒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当秦子玉不知不觉地怜爱地抱住她时,她放声哭了出来。

那是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与哭声。

“没有事了!没有事了!”秦子玉轻轻拍着她,他强盛的生命力与男性的体温,透过了湿粘在身上的薄衫,一直传进了她的心胸。那种孩子气的依赖与恐惧,使她也反转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了什么!

也许是心灵的无依,也许是感情的伤痛,想想在炽旺的爆发后,把小小的头深深地埋进秦子玉的怀中,在回去的路上,就这么闭上眼,疲倦地睡着了。

海滨远去了,又回到红尘。

秦子玉不能让她这么回去,只有把她带回家。

他的父母都在美国,所以他这次回来度假,跟他舅舅借了一栋歇夏的小别墅,就在离城市不远的郊区,因为他习惯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动手,所以除了一个每周来打扫三次的工人外,平常只有他一个人住着。

“想想!”他把车子驶进车库,轻轻地推着她。方才的海滨之游,使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缩近了距离。

想想睁开了眼睛,当发现自己是熟睡在他的怀中时,顿时羞涩得红了脸,马上坐直。

秦子玉有些后悔这么急就推醒她。她的睡态多么的美啊!那白女敕得几乎透明的脸庞、轻垂的眼睑,有种少女的憨万言书,淡淡的泪痕在密黑而鬈曲的睫毛下,犹如晨花间晶莹的露珠,高而挺的鼻子,使人真想吻她,告诉她她的美、她的纯……还有那醒时总是微倨,睡时却微往上翘,完全放松的唇角,宛如在初春绽放的红樱……

“这是哪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之间,光彩四射,把秦子玉看得都有点呆了。

“你需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再把头发、衣服弄干,不然伯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往很坏的地方去猜测!”他完全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教养。

“嗯!”她顺从地点点头。

当他替她开了车门,扶她下车,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时,她没有拒绝,那仿佛是种默契,也仿佛是由于命运。

虽然他说过命运要自己创造,而缘分却往往不能由自己来作主。

小别墅中有两上设计得很雅致的化妆间,秦子玉替她开灯后,她忽然有些犹豫地转过身。

“可不可以先借我一件衣服?”

秦子玉觉得很为难,他的生活向来很保守,教他临时哪儿去找女用的衣服来呢?

“你的衬衫也可以。”她低下头,轻声地说,那纯纯的娇羞,把整个脸孔都染成浅霞的一层粉红。

少女气质上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使得他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这一瞬,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吻她,毫无亵渎地吻着她的娇羞可爱,用吻来赞叹她的美。

他迅速地去衣橱中找了件干净的新衬衫。

她有粉红色的浴白中放满了热水,蓬蓬的热气气氤氲着,弥漫了整个室内,自动除湿的镜面却仍明洁地现出她的影像,她怔怔了看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把身体靠在冰冷的镜面上。

如果她不晓得她要的是什么的话,她会颤抖。

但她即使知道,她也一样抖个不停。

她需要爱情。

不知为何如此地需要。

但所有的渴望都因为今天而爆发了。

她流着泪微微地笑了起来,走到浴白边,跨了进去,然后坐在里面,双手紧抱着膝盖,低下脸让热腾腾的水浸润着因流泪而凉冰冰的面颊。

她一直在哭着。

那天生的野性升上了眼睛。

那野性将赋予她新的生活,也可能注定要迷失。

她在秦子玉触碰她的那一刹那间,就知道了自己。

虽然截至目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将会发生,她要哭着和过去的自己、呆板的生活告别。

卡地亚的出现只是个预兆,但那时的她委实太年轻,现在,是正式的开始。

是彼此不知的亲生父亲赋予她的本性,就要奇异又自然的缘分中复活,那是消逝的生命给予的遗传,给予的再生见证。

她穿着秦子玉宽大的衬衫走进了客厅,湿淋淋的头发顺眉而披,宛若刚自神话的泉中逃出的水精。

她赤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秦子玉放下手中的杂志,瞧着她纤细白腻的足踝和剔透玲珑、几可入画的脚趾。

“有没有熨斗?我刚把衣服用烘干器烘干,可是找不着熨斗。”

“我也不知道,我的衣服都是按时由洗衣公司收去洗的,不过我想储藏室中可能有,但是你会用吗?”他站了起来,在她身上,盈盈地有股刚沐浴饼后的香气,使他几乎不能正视。

“嗯!我在学校时都自己熨的。”她点点头。

两个人在储藏室的柜中找到了熨台和熨斗,他就帮着把熨台拿到客厅。

当她把关找插座时,低下了身子,那件衬衫随着她的动作而飘荡起来——秦子玉的个子本来就高,即使是很合身的衬衫穿在她身上也空空荡荡的,而且长得直遮到她的臀部,露出光滑匀称浑圆的大腿,那股说不出的韵味已经使他目眩神摇,几乎不能自己了,她这一蹲去,更是美得令人发痴,他只有强迫自己别过脸去。

“帮我移一下那只椅子,插头在椅子背后。”她在一只桃花心木的古董椅子旁边说。

他只有走过去,那沁人肺腑的香气又飘来了,那样淡,却是这样的幽香啊!他屏住了呼吸,但是她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而凑过来的头,无巧不巧地正好靠在他胸前,毫不知情地张望着。

“想想……”他再也无法抑制那股冲动,痴痴地伸手抱住了她。

想想起初吃了一惊,但只是一瞬,那双美丽的黑眼珠,就又现出奇异的光芒。她抬起头,注视着,仿佛在这一刻,要认清楚拥抱着的是谁。

她曾有过爱人吧!他看见那一眼包含的意义,有点痛苦地想。少女的任性有时会残酷的比较哩!

她一直睁着大眼睛瞅他,看得他狼狈了起来,不觉放松了手。

想想却握住了他那双温暖的、棕色的大手,轻轻地,如情人一般地握住。那香气使他晕眩,使他迷惑,也同时令他欣喜。

幸福降临般的欣喜。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爱你,知道吗?这一辈子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你还决定要我吗?”她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醒地说着,伴着的是可怕的冷静。

“我是很认真的!”他再次抱紧了她,到现在他才发现,过去的二十七年是多么的寂寞,他在找她这样的女孩已找了许久,虽然她现在把理智和欢乐分开,可是他并不会因此而受伤。

他永远记得一句格言——有自信心的人能够做到一切,所以不会因小挫折或失败而受损。

她任由他抱着,心中最明白的是她已经变了,不过不知道的是自己戴着什么样的面具。

是反叛?是报复?

也许都不是,只不过为了那狂野的本性罢了。

他温暖的唇轻轻覆盖了上来,那是一种极难得的温柔。迷惘着的想想,现出了笑容,以后的日子,孤独寂寞大概不会随便再出现了吧!

“我爱你!”他克制不住地呓语着。

“我不爱你!”她轻轻地在心中说。

她是再也不相信爱情了!那不过是极幼稚的幻想,你只要再敢相信第二次,就注定会粉身碎骨。

如果像这样的游戏,会有快乐的话,她喜欢参加,但若有后果的话,那就让普湄湄去伤脑筋吧!

伤脑筋是保持她青春永驻的秘方。

因为对方是她所选择的。

不是吗?她这样慎重地把林其平当做垃圾似的丢弃,挑选了家世、才貌相当的男孩子来。

怎么说也该让她难过一下的。

想想一点也不拒绝地让他的唇渴望地一寸寸移动……而且配合得很好。

她发现自己被埋没太久了,她有着很优良的禀赋。

夜,渐渐地在窗外窥伺着,然后整个地来临了,不敲门地强行进入,地球就这样失去了白昼。

在最激情的一刻,柔和与迷失使得她轻声叫了出来。

初恋也无可避免地变成了灰烬。

那灰烬在周围不安地飞扬着。

她睡着了,在他来自内心的温柔中。

很奇怪,没有丝毫的愧意,也没有做恶梦,只是让思想陷于完全的空白,如婴儿一般的酣睡。

这是一个很安全的港湾,有一双非常强壮的手臂在保护着她,为什么不满足地睡去呢?

秦子玉却没有办法让自己无忧无虑地睡去。

他有点恐慌,所有知道要负的责任都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骄傲,因为他负得起任何责任。

她只有十七岁,具有完全可塑性的年纪,他将容许她保存她最美最精华的气质,然后在其他不足的地方引导她,教育她。

他真高兴他能够得到一个理想的妻子。

是的!她在方才已变成了属于他的女人。

只差一个仪式。

那仪式将会盛大地举行。

“我应该回去了!”她醒时用平常的声调说,语气中既不热情也不冷漠,虽然这是她初次。

他觉得她是模不透的,那莫测高深的态度,令人感到她理智得可怕,讪讪地缩回了手。

“穿衣服吧!”她看看他。

“我送你!”他倒有点脸红了。

“好!”她点点头。

“等一下妈妈问你,你怎么说?”他看她走路的样子,实在担心,那种很传统的罪恶感,虽然并不见得需要……普

湄湄毕竟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她的神情很笃定。

他想这辈子他恐怕是休想了解她了,她的那道激烈的暗流可能是处在任何时、地之中。

“你会说实话吗?”他试探。

“你怕吗?”她的话中有几分讥嘲。

“想想,我……”

“我不会教你为难的。”

“谢……”

他才一出口,想想就马上伸手封住了他的嘴:“不要说谢谢,不是因为俗气,而是因为我不爱你,明白吗?我不爱你,所以我不会欺骗你,同时,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必须负担某些责任,这是两厢情愿的事。”

一股寒气冒了上来。他站得很好很直,衣服穿得很整齐,却觉得被她一拳击倒,击得那样重,而且是全身赤果着,比不穿衣服更赤果。

因为他比较卑劣、比较自以为是的部分,被她锐利地看穿了,锋利地讥笑了。

作为一个男人,这是很倒霉的事。

也可以说是种不幸。

她被夺取了,却丝毫地不将他看在眼内,这是什么缘故?很单纯地为着感情的因素?还是很不单纯地为着爱情的缘故?

也许两者都有吧!

看得出来,她曾经爱过一个人,很深很专情的,把他当做神一般地爱过,现在,那个神已经在她与他发生关系时完蛋了!

但他是不会完全被击倒的。

只为她毕竟还是个女人!

依她的家世、美貌和教养,她不应该会有什么作为,今后将受他的支配……他给自己打着气。

男人永远会比女人强!

男人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地步,都会战斗,而女人心灰意冷时,却只会哭着认命。

只要他决心要她,他一定会使她认命。

不论是哭着,还是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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