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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爱丽丝 第五章

小小孩找不到母亲,初起两天很不习惯,老问我妈咪到哪里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的眼眶就红了,看起来十分可怜,但他不哭,更让人心酸。

还好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似乎渐渐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他并未忘记他的母亲——他固执地忘记她不该被一个孩子看见的,只记住她好的一面。

保母说,方东美从前是又美丽又温柔的女人,绝不是我所见到的那么糟。

但她终是变得那么糟。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染上毒瘾,她根本没有任何吸毒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好奇。”保母说,有钱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堕落,因为他们要什么都可以立刻得到手,非找寻刺激不可……而继承来的财富使人雄心幻灭,就如同古柯硷败坏道德。

她说得有些道理,但不能类推所有的有钱人,譬如修婉兰就不是。

我的孩子也不会是,我要亲自教育他,在他最容易被塑造的年龄,就知道不与任何邪恶为伍。

我想到了修婉兰,却没料到,就在一个月后还能重逢,离我们上一次见面,整整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才十九,经历了人间的至爱与至悲,现在,修婉兰成了著名的女强人,报上常有她的报导。

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样的场面下见面,所以分外的难堪。

她下车时,我正带着小小孩在院子里散步,我原可以立即走避的,但小小孩却忽然挣开我的手往屋子跑,修婉兰被吸引了,视线看见我时,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然后她兴奋地喊;爱丽丝!爱丽丝!

我全身凉了半截,示意她住口。

修婉兰十分诧异,兴奋的表情还未自她脸上消失,王美娟走到我们的附近,我想这么近的距离她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她只笔直往修婉兰迎去,连望也不望我一眼。

我这晚上床迟,却仍睡得不安,特地去看看孩子,保母睡得走道都听得见她的鼾声。打开小小孩的房门,他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脸通红,额头滚烫。

小小孩发着梦呓:“妈!妈!妈妈!”我心痛地去抱他,他发烧发得一身是汗,睡衣都湿透了。

我去找出温度计,确定是发高烧了,连忙叫保母起来。在医生来到之前,我和保母轮流用冰袋敷他的额,替他擦拭酒精,听他不断地喊“妈妈”,真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叫“妈咪!”是叫“妈妈!”

方东美是他的妈咪,我才是他真正的妈妈。

医生赶来后,诊断是流行性感冒,只要静养就没事,给他打了退烧针。

他打针时,本能的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替他止痛,但不能替他退烧。

替孩子换过于净睡衣,天都快亮了,保母要我先回去睡,她会照顾小小孩。

我说不要紧,孩子病了明天也上不成课,我白天有得是补觉的时间。

她千恩万谢的走了.我立刻把孩子抱入怀中,他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的泪流了出来,滴在他小小的、红红的面孔上。

他突然张开眼睛,也许他不是真的醒过来,只是无意识的睁开眼而已,但也就这同时,他哺哺地叫了一声:“妈妈!”

这不是梦呓!他是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出声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再换取这样的一刻,但他只叫了一声,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守护在他的床边,他的呼吸慢慢均匀,长长的睫毛非常可爱。

这就是我可爱的孩子,连睡脸都是祖英彦翻版的孩子,在深宫大院里长大,表面锦衣玉食,有父亲也有母亲,甚至有家教、保母、司机、佣人……但却是实际上的孤儿,母亲自身难保,父亲从不来看他。

我的泪又不禁滴了下来,我失去了什么,我又让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么。

我曾为失去了至爱至珍而哭泣长夜,但那是自私的、自怜的,我现在悔悟了,知道自己放弃小小孩时是种什么心情。

我恨祖英彦,所以把恨用在孩子身上,还差一点儿亲手处决了他。

“你是什么样的母亲?”我哺哺自问。

※※※

天色渐渐亮了,嘤嘤的鸟鸣随着明亮起来的光线赶走黑暗。

六点半,王美娟来探望孩子,她刚刚听到保母报告,紧张得很。

“昨晚怎么不来告诉我?”她骂保母。

保母说:“只是感冒发烧,医生说——”

王美娟不等她解释完,就骂道:“这家里是我当家还是你做主,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

保母不敢吭声,但是王美娟转过身时,她的嘴角不满的撇着,脸色十分难看。

我拍拍她,算是给她打气。

我回房去睡了一会儿,直到医生来。

孩子这时候已经醒了,一双黑眼睛好可爱的看着我,看得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我也朝他笑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说不出的酸楚。

如果我不配再拥有自己的孩子,那么就让我拥有一个梦也好。

但就是这样的梦,竟也濒临破碎。

第二天下午,方东美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给孩子讲故事,王美娟进来,看见我们其乐融融,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没换衣服,夫人马上就到家了。”

我们一直等到黄昏,佣人才来通报,要保母带着孩子到门口迎接。

我立在大厅窗口的后面,只要方东美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我才站好,方东美的车就到了,她下车时,小小孩握着花束飞奔着投入她怀中,方东美抱起了他,在小脸上连连亲吻着。

她——抱得动他了,她上个月离开般若居,是躺在担架上被抬走的,但现在她完全恢复了,不是只有我的小男孩会倾幕,

无论她站在哪里,任何一个不是瞎子的男人都会转头来看她,她真是太美了。

她不再是那个瘦弱、苍白、脑海里一片空白、眼中没有焦点的女人,她的脸恢复了应有的青春朝气,一身黑白相间的香奈儿套装更是明艳动人。

修婉兰也下楼来了,听佣人说,她因为飞行时差休息了一整天,她跟方东美相见,并且拥抱在一起。

原来——她们是亲戚,我竟完全不知道。

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进入客厅,小小孩立刻受到冷落,但他不死心,跟在母亲后面,我换了个角度,正好看见她们坐下时,小小孩一定要坐在方东美怀里,可是却被保母抱开了。

小小孩一直到晚餐前,都不再理会保母。

他认为一切都是保母的错,不明白方东美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爱他。

※※※

方东美戒毒回来后,成功的恢复了健康,我一直担心她会认出我来,但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了,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或许在她眼中,我只是下人中一张模糊的,不值得去记忆的面孔。

她有她应当热衷的人生。

保母告诉我,过几天,般苦居将有盛大的新年舞会,这是传统,今年方东美病得厉害,大家都以为惯例要取消了,但现在方东美病愈归来,一切要照常举行。

保母对方东美的表亲——修婉兰更是羡慕,修婉兰目前担任修氏企业的总裁,修氏健康机构不但在美国有良好的发展,也成功的打开了亚洲市场。

“总之,修小姐不但是超级美女,也是超级有钱人。”这就是她所妒羡的——有钱人!

保母非常羡慕修婉兰今日的成就与地位,虽然,她也同时知道婉兰的痛苦与麻烦。

修婉兰与孙嘉诚?怎么可能?他们相爱,更十分相配。

孙嘉诚在修泽明去世时,给了她百分之百的支持,媒体上一再说,他们是标准的患难夫妻。

“患难”这两个字或许不十分恰当,但是如果没有孙嘉诚百分之百的支持,甚至牺牲了自己学业,修婉兰很难凭一己之力度过难关。

那么好的感情,也——离开了。

是谁背叛了谁?

也许没有人背叛,感情的事情并不全都以背叛为结束,有时候,只是淡化了。不合适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安慰婉兰?

回首前尘,只能说,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们以前是无话不说的知交,而现在,我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

跨年舞会是请公关公司筹备的,非常豪华,都是贵宾。

保母虽然不是贵宾,但她也自有乐趣,她带我到与大厅相邻的小会客室,那里有个窗子,居高临下,舞会有什么动静,在窗里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赞成偷窥贵宾,可是小小孩表示,如果不让他看,他就会想尽办法捣蛋。

舞会之前是餐会,方东美以艳冠群芳的姿态出现,起初。宾客们在她出现前都窃窃私语,当祖英彦伴她下楼时,华丽的礼服与无懈可击的化妆令所有的来宾都屏住了气息。

我注意到小小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以他的父母为荣。

祖英彦看起来十分特别,海滨初会时他只是个英俊聪慧的大学生,第二次相遇,也只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他成长了,除了深沉的气势之外,他多了一些东西。像是……风霜。

一道道的大菜从厨房移向贵宾的餐桌上时,小小孩也津津有味的吃着他的零食。

我注意着方东美,她虽然艳光照人,但却吃得很少。

我心中突然一动,我想起佣人们之间的流言,戒毒是个障眼法,她并未成功。

修婉兰却不同,和孙嘉诚的婚姻使得她更成熟,充满知性的美令她神采奕奕。

我真希望修泽明还活着,他如果见到了婉兰承袭了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气势,一定会很高兴。

想起他,我的心紧紧一缩,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遇见像他那样的人了。

祖英彦在这时微微抬头,他当然看不见躲藏在窗后面的我们,我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

他的脸英俊无比,而且酷,十分的酷。

我别开脸去,回忆只能让人心碎,他已不属于我,永远不再属于我。

舞会开始时,已经快半夜了,小小孩哈欠连天。

舞会演奏的第一支歌是“恶水上的大桥”。

啊!这支歌,这支初会在海滨时,祖英彦常用吉他弹给我听的歌,七年前我在公司,恍然若梦的曲子,现在,又同样响起了,祖英彦夫妇站起身……

我抱住了几乎睡着的小小孩,忍住了所有的泪。

我把小小孩抱上他的床,好好看了他一会儿,才关上房门,走到外面,月亮的光华淡淡洒了下来,照映着庭院分外明亮。

曾经,在我的少女时代,也是有着月光的,但,我的少女时代过去了,月光——也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回去窥看舞会,从般若园的那天开始,我早已跟祖家夫妇划清了界线。

※※※

舞会的第二天,我见到了修婉兰。

她找到机会约我在莲花池畔见面。

婉兰先到,侧坐在池畔的凉亭里,瞬间,我几乎以为坐在那儿的是她母亲,脸孔、姿态、甚至于微笑,都是朱阿姨的翻版。

见到她,我应该高兴才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竟然有着被冷风吹拂过的惊栗。

我用力摇摇头,把这奇怪的感觉甩掉。

坐定后,她望着我,我们谁也没办法先开口。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总有些东西没有过去。

“你好吗?”良久良久,婉兰吁出一口气,眼中泪花一灿,露出了微笑,“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吗?”她困难地问。我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帮上忙,我还会不求她吗?

“为什么——你会在般若居——”婉兰问,脸一下子红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兰不再问了,她是聪明人,知道我不愿意回答,再问也是徒然。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她问。

如果我做了什么大事,一定会传进她耳里,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么报告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变了很多。”她小心的说。

是吗?我笑一笑,每个人都会改变的。

“他一直喜欢你。”

我的心一震。

婉兰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事,修泽明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她试着用一切线索替他处理事情,才不致于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产业。

她所找到的线索之一是修泽明的日记。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修泽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我从没看过,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的关系——写进日记里。

“他是真的喜欢你。”婉兰说,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喜欢过谁。

“包括我母亲。”

我低下头,这样随便的谈论婉兰的父母,让我觉得有严重的罪恶感。

“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但那感觉和对你的不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喜欢你。”

婉兰的最后这一句“喜欢”,是在嘴里咀嚼了再三才说出来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妒嫉。婉兰说:到了某个阶段,赚钱的游戏会令人变得毫无乐趣可言,修泽明在关键阶段停下来问自己,生命过了大半,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婉兰说,她把日记随着修泽明的棺椁下葬,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爱,最终的记忆,她觉得只有这样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泽明不离开人世,我的人生不至于这么苦恼?不!也许更苦恼些……婉兰一定很难接受,这也不能怪她。

修泽明自己当年都难以接受。

我想着当年修泽明在日记上写着无法与任何人启齿的感情,心头一阵热,泪不禁涌了出来,但我不愿当着婉兰滴下,转过头把它逼回去。

修泽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尽避这个梦碎了,但梦的碎片沉落于灵魂的湖底,永远永远的在那里了,没有花圈没有任何哀悼辞,只是在那里。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与哀悼,即使是婉兰。

“其实——”她也低下头,不让我见到她眼中的泪光,“我感激你——为父亲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从没有过什么快乐,你是唯一使他得到过幸福的人。”婉兰说,“你给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初,我是愿意连生命也给他的,如果老天怜悯我,应该在那时就让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间,也不在人世尝尽酸甜苦辣。

婉兰一定也恨过我,只不过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岁月而消逝,我们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爱、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我的胸口阵阵激荡,久久不能恢复。

“如果父亲知道你现在——”婉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是真心的为我感到难过。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她再为我做无用的费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摇头,脸上哀伤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目光很柔和,也很坚定,“爱丽丝,让我照顾你。”

婉兰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国去,修氏企业的根基在那儿,她会给我应该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诚离开了。”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如果我愿意帮她,她会更高兴。

“倘若你不愿意去美国,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台湾的业务。”她体贴地建议:“我老是台湾、美国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镇就好了。”

台湾的分支?

婉兰苦笑:“你晓得吗?我跟嘉诚的婚姻——就是这么跑丢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为多一点人服务。”她动了疑心,不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才不过卅岁,已经像个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这几十分钟内,我已说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兰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分手时,原先见面的喜悦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间的无奈,对往事的唏嘘以及彼此的疏离。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系又那么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忆。

我们——都长大了。

※※※

这天早上的课程是讲解台湾古地名,有些东西不是四平八稳的印在教科书上,但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早一点告诉他,比三岁时就让他背对弍六个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从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讲下来,他的兴趣十分高昂,有时候重复我念过的,比如“艋胛”、“葫芦墩”,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尔后汉译的。

“鸡笼”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时,更是笑不可抑,“听无!听无!”

等他笑够了,我还会告诉他,嘉义从前叫打猫,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时候的样子,跟祖英彦年轻时十分酷似。

祖英彦现在已经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时,他没有任何笑容。

也许,他没有机会练习。

小小孩愈来愈开明、般若居居的气氛也比我初来时好得多,即使方东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从前有生气,连佣人都来跟我说,老师,你来了之后我们这里不一样罗!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原有的气氛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但我愿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兰从园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神清气爽跟我们打招呼,蹲和小小孩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却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不过修婉兰不泄气,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顾去荡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兴奋地对我大叫,可是始终都没有对婉兰表示出欢迎的样子。

“他怕生,以后就好了。”婉兰也看出来,倒是不以为意。

不过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来台北已经一个礼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当着保母、佣人不好明说,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小小孩的聪颖超过我对他的了解,连佣人都听不懂婉兰那些巧妙的话,他却表现出激烈的反应,用力抓紧我的手,小脸挣得红红的,瞪着修婉兰。

“他舍不得你呢!婉兰轻轻拍他:“阿姨还会买很多礼物,你也喜欢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个鬼脸,跑掉了。

我从心到身,有一阵细细的电流通过。

“跟你相处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你。“腕兰说:“你看起来冷漠但是心却比别人真诚。

她——指的是谁,修泽明、小小孩、祖英彦,还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欢我,在她得知她父亲爱我之后,她怎么还可能喜欢我。

小小孩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虽然被他拽得几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实与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有苦难来临,做母亲的总是要挡在孩子面前,甚或牺牲生命,那不仅是生物为了延续族群的本能,也是爱。

※※※

婉兰回去后,真如她所保证,托玩具公司送来礼物,其中一个大地球仪最获得小小孩的欢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仪迷住了,我讲解世界地理时,用心听讲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热”两个字来形容。

我慢慢发现,他喜欢的地区跟永昌企业在世界的分布点完全吻合,他从没有提过“父亲”这两个字,可是他父亲会去的地方却是他关心的重点。

方东美也来看过这个地球仪,她是听说婉兰送礼物给孩于特地来看看的。

她并不关心孩子,关心的是将来和婉兰见面时要说的场面话。

小小孩看见她下楼非常高兴,自戒毒回来后,她不是出去应酬,就是买东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闲着,不断有旗袍专家、美容师、按摩师上门,原本得靠大量化妆品的皮肤,现在随时都是容光焕发。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师的指导而有显著进步。

但这一切,对她的婚姻并无任何帮助。自舞会后,祖英彦没有在般若居露过面,根据这一期的财政杂志内幕报导,自从祖老夫人去世后,他在接班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顺利,方东美虽然不管事,公司里却还有一个拥有少数股权的亲戚——陆银龙。

陆银龙没有任何经营的本事,却很擅长扯自己人后腿,不时制造些情况使人疲于奔命。

祖英彦起初不晓得是谁在内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亏,后来查出来了,想尽办法才把这个捣蛋鬼请走。

祖英彦在合并方氏与永昌时,也花了相当力气与时间,人事、经营才上轨道,现在正是他冲刺的时候,不能常常来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东美来教室时,只能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袭圣罗兰的缎纹风衣,微带男性化的帅气剪裁,让人耳目一新,也完全显出她的纤细。

我不知道祖英彦为什么能对她不动心。

小小孩见到母亲来看他上课,很是亲热,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粘她了。

方东美又坐了一会儿,到保母带孩子去吃点心时才离开,她走了很久,教室里还荡漾着她的铃兰花香水味,女性的、优雅的、无所不在的香气。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开了窗户,赶走这无稽的感觉,我一再教自己不要这样想。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方东美用的,正是婉兰母亲爱用的香水,并没有什么。

回过头,王美娟站在我后头。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么,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让我知道麻烦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阴侧侧地说:“我知道你!”

是吗?她知道了什么呢?我的本来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兰的朋友?还是祖英彦的初恋情人。

或者,她一项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办法嘛!”她见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坏了所谓安全距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冷静地看她,并没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声,阴险的扬扬眉,“你以为你还可以——”

她住了口,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去,保母站在那里。

王美娟瞪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她来做什么?”保母好奇地问:“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般若居里,最讨厌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饼完旧历年,方东美的病又有了新变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么安静下来,不再出去应酬,也没有大队人马来家里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见医生在家里进进出出。

四月底,保母有天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方东美夜里发作得很厉害,这回可能过不了。

发作?她是——

保母叹了口气,道:“这回是——海洛因。”

我脑中轰轰作响,方东美自顾不暇,如何照顾小孩,倘若我离开此地,小小孩会落入何等境地。

当年陈婶婶给我的百般保证,跟她的真实身分一样,都是谎话。

“医生说,再这么下去也拖不了多久,可是放开她,她又去吸,总是死路一条。”

放开她,这是什么意思?

保母说,医师不能二四小时守着方东美,当她闹得特别厉害时,护士研究出一种方法,反正控制不住,就把她绑在床上。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们居然把方东美“绑”起来。

我想,王美娟不但晓得,恐怕还是出自她的授意。

祖英彦知道吗?知道下人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对付他的妻子。

不论他爱不爱她,他都有义务阻止她们这样做。

保母摇摇头,如果他能做选择,当然送去戒毒村最好,但是,方东美的身分地位一旦曝光,受害的不仅是永昌,所有的投资大众都会受到波及。

“听说——”保母更神秘地说,王美娟建议如果情况恶化要把方东美送到“欣园”去勒戒。

那是方东美异母弟弟从前的别墅,他去世后一直是空着的,保母说祖英彦已经在安排医护人员进驻。

欣园在山区,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比般若居还要封闭,可说是与世隔绝,风景更是美极了。

当初方东美的父亲选中那里,给她的异母弟弟建造别墅当然是有用意的,方家的血统有问题,方东兴有精神异常现象,高二时发病,所以特地选择那地方养病,一直到去世为止。

听说发病的状况极为恐怖,保母说听老佣人讲,平常日子还好,只是略有异状,但到了月圆日、暴雨、台风,甚至于阴天,他会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叫声的可怕,会把胆小的人吓坏,也因为如此,欣园充满了各种传说。

祖英彦不怕忌讳,把方东美送去这样充满阴影疑云的地方。

这大晚上,我在睡梦中惊醒,听到了令人毛骨惊然的尖叫声,暗夜中仿佛地狱传来似的。是方东美,她步上了异母弟弟的后尘了。

我捂起了耳朵,然后有人用力敲门,站在门口的是小小孩,他满脸惊悚,眼里都是泪,跟在后面的是保母。

门一开,他一头栽进我怀里。他听到了?也明白了?

“我管不住他。”保母一脸尴尬地说。

我告诉她没关系,小小孩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了。

孩子钻进毯子,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鬼魂,我轻拍哄着他,直到他入睡。

第二天上午医护人员陆续到齐,二楼以上也成了禁区,但也不再传来什么异声,非常的平静。

小小孩不再嚷着要见她了,他觉得困惑、害怕,学习情绪低落。

半个月后,祖英彦来看方东美时,小小孩在露台上看见他,兴奋地跑出教室奔向他,大叫着,爸爸!爸爸!

可是祖英彦的反应很勉强,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孩子一点耐性也没有,孩于奔进他怀里,他只冷冷抱了抱,就把他放下。

“爹地很忙。”我在露台上听见他清清楚楚地对孩子说。

孩子追在他后面跑,可怜极了,这时保母上前去把他抱了回来。

祖英彦上楼到禁区去看方东美,五分钟后大怒着下来,王美娟跟在后面试图解释着什么,但他却立刻上车完全不予理会。

我想进展一定不如他原先所预期那样顺利,甚至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

丙然,方东美的护士告诉保母,祖英彦来时没有事先通知,医护人员还在睡觉,值班的人在看电视,方东美自己把护士支开了,正在施打毒品,被祖英彦当场抓个正着。

我们被告知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这是丑闻,事关祖家声誉,更关系着上市股票。

小小孩知道母亲被送去欣园后似乎松了一口气,方东美发病时的嚎叫把他吓坏了,我们也完全无法跟他解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母亲病了,但他困惑的样子,似乎觉得她是疯了。

※※※

方东美留在欣园,两个月后才回般苦居。

这次回来,她大概是真正戒掉了毒瘾,非常的容光焕发,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心里有个阴影——不知道她下次再犯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更严重?

我带小小孩去看她,她在起居室接见我们,小小孩踌躇地立在门口不敢向前。

她端坐在女乃油镶金的宫廷式沙发上,身上一袭爱马仕的秋香绿短上衣和四片裙。

小小孩求救的看我,我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他开始举步向前,只是十分谨慎。

“妈咪!”他走到方东美面前,又回头看了我,我对他点点头,他踮起小脚,在她美丽的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以为她至少会抱他一下,但她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像一座小山,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

小小孩退了回来,退到门口时,忽然拔腿就跑,我一直追到莲花池边,才发现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可怜的孩子,他真是受够了。

我从后面轻轻搂住他,他回过身,用力地抱住我。

他一直哭到睡着。

我没有什么可以哄他的,他父亲当面看到他都可以不理会他,母亲——

我听见他的哭声,心中也觉哽咽。

不久之后,般若居传出了谣言——方东美步上方东兴的后尘,她的精神错乱。

那句诅咒应验了。

王美娟下令禁止谣言,但谣言这东西通常就像是风一样,你怎能禁止得住。

不过,方东美自己倒还争气,虽然不言不语,举止不似平常,但终究没有什么异怪的动作出现。

可是外面的人可不这么想,那些八卦杂志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开始大作起文章。

为了这些会危及永昌的负面消息,听说总管理处十分着急,一心辟谣,最后想出了方法,要方东美出席今年永昌的年会。

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祖老夫人在世时,每年的年会都势必躬视,今年是永昌、方氏正式合并的第一年,身为女主人的方东美参加是必然的。

不过,医生的说法并不乐观。

方东美在戒毒时,出了岔子,虽然方东美不再施打毒品,但也同时丧失了某些东西,使她成为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最后医生与祖英彦的助理达成协议,方东美可以经由药物控制出席,但绝不能让她开口说话,也不能过于劳累。

年会是在九月,还有时间准备,祖英彦除了原先的护士外,又请了专家来帮忙。

※※※

年会那天早晨,祖英彦亲自来接方东美,我们事前晓得他会来,但大门开启时,小小孩漠然地继续吃着饭,完全无动于衷。

半个钟头后,方东美和祖英彦出现了,祖英彦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灰红相间细条纹领带,英俊极了,但表情冷冷地;方东美却很不一样,她戴了一顶缀有黄色花朵的帽子,身上是同色系Ungaro小礼服,露出娇女敕的脖颈,性感极了。

扁是看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祖老夫人的安排就是对的,他们的婚姻是两大势力结合,对两家都有好处,也更能光耀彼此,就世俗上幸福的定义,是十全十美。

当年祖老夫人若是来问我,相信她会问,你能给你爱的人什么?

可怜的老太太,她一定为自己这最后的神来之笔而得意。

她的算盘打得多精,谎言编得多高明,但,她绝对想不到,她去世后,家里会这样一团糟。

再这么下去,所有的人都会把小小孩当做野孩子的。

我的心一阵绞痛。

我该去暗示祖英彦吗?不!他不会相信,就算是成功的说服了他,恐怕也会因此而怨恨着我。

饼了两天,祖英彦又回般若居来,根据媒体报导,方东美在年会上出现,不仅粉碎了谣言,还安定了投资人的信心。

祖英彦这次回来时,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表情平和,方东美的表现是他的阴影,她的表现好些,他也不至于那么辛苦。

但不久楼上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方东美先是大声骂人,再来是歇斯底里的尖叫,随即祖英彦满脸怒容的出来了,一直到他上车离开,都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去跟他说一句话。

方东美的情况从那天起开始转坏,她哭泣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般苦居又传出阵阵耳语。

她这回不是吸毒,而是酗酒,保母说,护士又辞职了,换人后比原先的更糟,完全管不住她。

有天,她看起来特别的正常,也没有喝酒,说是要去散步,护士跟着她,没想到居然就跟丢了,她这一失踪就是一个礼拜,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祖英彦知道她回来了,立刻赶回般若居。

她回家时,衣服完全不是原先的,神态有些疲惫,见到祖英彦,两个人又是一场大吵。

吃过午饭,小小孩不肯睡午觉,到园子里采集标本,不时抬头朝他母亲住的楼上看一眼,十分丧气,过了一会儿,他采到一些刺梅,说是要拿去给他母亲看。

护士在房里睡觉,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去了,方东美的房门虚掩着,我试着敲了两下,孩子不耐烦,马上就要进去,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阻止了他。

我要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大起胆子走进去。起居室的布置同以往一样十分豪华,但我知道方东美一定在哪里藏了空酒瓶。

酗酒比吸毒的罪轻些,但都一样见不得人,我不明白像她这样生活在锦绣丛中的公主,有什么委屈必须要这样麻醉自己。

我试着叫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我再进入卧房,厚重的窗帘是拉卜的,黯淡的光线里,只见方东美穿着半透明的蕾丝睡衣趴在床上。

睡着了吗?可是她看起来十分怪异……尤其是侧着的脸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我试着去拍了拍她。

刹那间,她的口鼻流出了鲜血。

我心中大骇,慌忙奔了出来,一不小心,碰翻了茶几上的大钢花瓶,所有的花都散了开来,瓶子发出沉重的“砰”地一声……整个房间流得到处是水。

我抱起小小孩,奔到护士房里,把正熟睡的护士推醒,“快!快叫救护车。”

王美娟大惊,赶上来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谋杀方东美的凶手。

救护车来了,方东美的医生跟在后面赶到,但只看了一眼,就宣布方东美已死亡,救护车不运送尸首,呜呜的又开走了,警察这时候到了,由于我是第一个现场目击者,立刻传我问话,问得很不客气。

我有小小孩作证,我们一直在一起,而从进屋到退出来,总共不超过两分钟,如何去杀人?

祖英彦带律师回来时,警察正在问我话,他乍一看见我,惊愕的表情如同见到鬼魅。

谁都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见面。

我咬紧嘴唇黯然的垂下脸,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全身像是有强烈的电流通过,最不敏感的外人都能感受到那一份颤栗。

他连看到妻子的尸体恐怕都没这么震撼。

现场的情况对我不利,门上、电灯开关、墙壁,到处都有我清晰的指纹。

还有那只被碰翻的花瓶。

护士接受传讯时说,那花瓶原本好好的,装满了鲜花。

坐在那里,祖英彦如电般的眼光使我无法思索,也无法为自己答辩。

小小孩被带了进来,当面对质,现在只有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警察要保母离开,但祖英彦坚持律师在场。

小小孩乖乖坐着,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刚失去母亲,连伤心的时间都不给他,就马上接受讯问,也太残酷了些。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堪的一瞬,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父子这么近的坐在一起。

小小孩抬眼看他父亲时,清澈的眼睛,俊秀的鼻子,和略带任性的嘴唇,多么的酷似祖英彦,但他父亲毫无所觉,他带律师来,并不是想保护独子,他保护的,是祖家的名声,永昌企业的金字招牌。

警察又问了一次,律师站到孩子身边,一再要他别害怕。

只见小小孩不情不愿的抬起脸来,道:“我不知道,我们在捉迷藏,爱丽丝当鬼,我找她,一直找。”

警察看了我一眼,意思非常明显。

我呆住了,起初我以为听错了,但,小小孩的声音那么清楚,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也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

祖英彦叫保母进来把他抱出去了,他被抱走时,整个脸埋在保母怀中。

他在说谎,而且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所以不敢看我。

我们并没有玩捉迷藏,他也没有找我,更没有找很久、很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五脏六腑强烈地绞痛。

对质过后,警察对我由询问变成了审讯,而且做成了笔录,若不是祖英彦要律师在旁,万一做成了对我不利的笔录,将来坐牢恐怕也有可能。

尽避祖英彦要律师协助我,但警察“审讯”我时,简直是咬定了我便是凶手。

“你说谎!”那个官阶最高的指着我,厉声质问为什么骗人。

我尽可能的不理会他的威吓,用平和的声音把方才来找方东美的情况重述一遍。

我知道祖英彦在看着我,但我除了尽量为自己辩解,完全无能为力。

警察反复的追问,试图找出漏洞,好把我捉个正着,但是不管他们问了多少次,换谁来问,我的回答统统一样。

警察问不出个所以然,幸好司机阿丁说下午两点看见我跟小小孩在采集刺梅。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有听老歌的嗜好,每个星期二下午两点,都是黄金歌厅的时段,他看见我们时,空中歌厅刚刚开始。

王美娟报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分,救护车赶到是两点二十分。

谤据方东美尸体当时已经冰冷的程度,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两点以前,一点以后。

我松了一口气,被当作凶手固然不好受,被盘问得死去活来更糟。

警察离去后,王美娟瞪着我的样子仿佛要把我吃掉。

祖英彦要她先退下,她不情不愿的领着佣人走了,他要律师去书房等他,待会儿会有和尚来诵经,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待办。

起居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僵硬得像千年冰雪。

我的心跳得好似要发狂,我不要见他,至少不是在这种状况,我们的过去——已经够糟了,现在他妻子刚过世,我又是头号嫌犯,而指认我的是他的独子……

但愿我能立刻在他面前消失。

“不要走。”他轻轻地说,那好听的声音撩起了往日的回忆。

痛苦地、伤心地失落了一切的回忆。

我甩甩头,不愿再回想,也更不愿再面对多年前对我甜言蜜语、却丢弃了我的人。因为我做得比他更糟,他背弃的是一个成年女子,我背弃的却是我亲生的婴儿。

我推开了他,快步走出起居室。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黑得让人觉得寂寞与恐慌。

※※※

方东美生前所居的小楼,彻夜传来和尚诵经声,祖家的传统是死者二四小时内不可移动遗体,同时有人助念以利往生。

小小孩当天晚上病了,发高烧而且呕吐。

有谁想得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在那么重要的关头说那么可怕的谎话。

我感到噬心的痛苦,般若居里,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我不能禁止人们胡思乱想或散播谣言,而且,不管人是不是我杀的,方东美——都已不在了。

我从心到身涌起了阵阵寒意。

很明显地,这是谋杀,但,为了什么杀死她?杀她的——又是谁呢?

是——祖英彦?不!不可能!尽避方东美是他最大的麻烦,但我深知,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杀她泄忿。

长夜漫漫,我脑中浮现的是方东美俯卧在床上的身影、小小孩说谎的声音、祖英彦眼中的怒气……种种音声影像交织在一起……缠绕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凶手!凶手……”我听见了无数的耳语,在草丛里、墙壁间,甚至空气中随着诵经声不断地传来。

我不是凶手!不是!我申吟着醒过来,就在张开眼的一瞬,一个黑影从我床头跑开,我惊愕地坐起身来,可是那黑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是恶梦吗?我坐在床上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如果有人杀方东美,那么,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一直没能再阖眼,天亮时,我打开房门,有人把一份早报放在那里。

匆匆翻到社会版,整版都是祖家的消息,记者进不来般若居,可是他们得到的消息真不少,除了派人在刑事警察局取得第一手资料,也到般若居外面拍到照片。他们居然有办法到永昌总管理处对面大楼,拍到了昨晚的紧急会议。

祖英彦主持会议的照片,神情十分憔悴。

他现在的处境跟我一样,都是嫌疑犯。

神通广大的记者找到从前服侍过方东美的护士小姐,于是她吸毒、戒毒……都一一曝光了。

而请来现身的护士不止一位,记者暗示,祖英彦为了方东美伤透了脑筋,是有可能杀妻的。

他们也没放过我,我被描述成“神秘女郎”。

小小孩的证词对我最为不利,记者也用这一点大做文章。

可怕的是只不过短短一夜,般若居已成了阴风惨惨,风声鹤唳的鬼屋。

右下角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经过了昨天下午方东美给我的震惊,我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使我吃惊,但这张海滨小木屋照片,使我心跳几乎停止。

照片旁有一篇小小的介绍,我和祖英彦多年前在海滨共同生活。

但,慢着,报上照片的小屋是完整的,一点也没有被焚毁的迹象,连檐角的风铃都是好好的……意思是暗示我跟祖英彦合谋……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全身一阵发冷,当然不可能是报社记者半夜去抢拍这张照片,必定有人提供,而这有心人六、七年前就做好一切准备……

我打了一个冷颤,恍若隔世的一切像浪潮来袭,在海滨曾洒落的欢笑,曾留下来的痛苦。

而今我却要面对这难堪的一切,还不能逃走。

打开电视新闻,守候在般苦居门口的记者正转播着里面的动静。

“神秘的爱丽丝!”记者这样的称呼。

那个提供照片给报社的有心人,一样也提供了不少资料给电视台,这下不论是“神秘女郎”还是“神秘的爱丽丝”都要大大出名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也许,不用多久,我未婚生子的事情也会曝光。

当然,那得看“有心人”高兴。

经过小小孩房间时,我听见他在哭。

我知道他哭什么。

说了谎又不能向对方道歉,已经是说谎的惩罚之一了,更何况他还得受良心折磨。

保母面有愧色的说,小小孩刚刚告诉了他,昨天他在警察面前撒谎,是王美娟教他的。

“为什么?”我问。

“她心理变态。”保母说,王美娟告诉小小孩,是爱丽丝害死他妈咪,要他替她报仇,所以他才这么说。

王美娟惹了这么大的祸,不但害了我,也连带把祖英彦扯进去,祖英彦查出来,她必定吃不完兜着走。

“你——”保母沉吟了一下,问:“报上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我若能满足所有人的好奇,会到电视台现身说法,否则逐个解说可是太累了。

我告诉保母,如果小小孩改变主意,我会在教室等他。

半个小时后,她领着臂上别了一块黑纱的小小孩来了。

“爱丽丝!对不起!”他又红了眼睛。

我问他,下次还会随便听别人的指示而说谎吗?

他说,再也不会了。

想必昨夜到今天,对他而言是极其痛苦的经历,他失去了母亲,又撒了大谎。

正在这时,王美娟派她的随身佣人阿芬来说,警察带法医来般若居,要我到现场去,祖英彦也交待要带小小孩一道,警察还有话问他。

到了方东美的香闺,律师问我,需不需要特别协助,我告诉他我很好,倒是小小孩可能有点问题。

一旁的王美娟立刻脸色大变。

“不应该让小孩接触到这种事。”她向律师建议,是不是能由她代表小少爷,回答警察的问题。

律师惊讶地看着他。

王美娟自然有她合理的解释,小小孩是祖家未来的继承人,实在不合适抛头露脸,而且万一受到惊吓,对小孩未来有莫大的坏处。

她的振振有辞并未得到律师的同意,律师说,小小孩是重要人证,如果不能出面,对破案有莫大影响。

“他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王美娟不耐的反驳。

律师说,这是祖英彦的交待,况且今天还要做笔录,他会尽力协助我们。

王美娟讨了个没趣,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

警察问我话时,我照昨天的情形又说了一遍,警察也不再逼问我。

问小小孩时,他闷着头,低声说:“我跟爱丽丝来找我妈咪!”

他的话才一出口,除了保母和我,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因为他说的完全跟昨天不同。

“昨天不是说你和爱丽丝在捉迷藏吗?”警察问。

“那是她教我说的!”小小孩哽着声音。

“谁?”警察问。

王美娟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又一阵白。

祖英彦在这时候来了,看起来精疲力尽,但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沉着,冷冷地往房里一扫,似乎每个人都被他看透了,看穿了。

王美娟的脸像要哭出来似的难看。

祖英彦没有发脾气,只是坐下来,安静地听警察继续问。

警察现在对我不感兴趣了,另把箭头转向扯谎的人,从下午两点一直问到四点,问来问去都只有那几句话,跟疲劳轰炸差不多。

我们因为要对质的缘故,只好也被迫坐在那里。

法医勘验过后,遗体才移走,我看着方东美被殡仪馆的人全身覆盖着白布,放在担架上抬走,心里不由阵阵的凉。

也不过是如此了。

她自己娘家和所嫁的人都是财阀,但是死了,也就是死了。

和尚们仍敲打着法器,念诵着经文,跟在殡仪馆后面的车子走了。般若居所有的佣人自动在大门口列队送她。

小小孩苍白着脸看着这一切,原本他不该看到这些的,但阴错阳差,见到了死亡残酷的面目。

警察对王美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很明显的,她是扯了谎,但只因为愚蠢的嫉妒她恨我,所以想害我一下,没想到给本来已够麻烦的般若居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她为什么嫉妒我呢?没有人再追问下去,不过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嫉妒心而已,而我跟祖英彦的过往是足以令许多女子生气的。

但我总算初步洗月兑了嫌疑,法医证明,早在阿丁看见我们之前,方东美就断气了,至于断气的原因还要做一次解剖。

我心里很沉重,一般人也不见得会答应亲人尸体被解剖,祖英彦就更难说了。

但若不解剖,如何证明死因?如何破案找到凶手?更如何替祖英彦洗月兑罪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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