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在发呆?”屠征带笑睨来,指习惯地在桌上叩着。
月向晚一惊,像突然之间从半空中坠落。
一夜未睡好,神态中满是疲惫的痕迹。
到小洞天已经半个时辰,她急于结束一切,而这男人却只字不提昨夜未完的棋局,反而令人送上点心茶水,有一句没一句地引她开口。那悠闲神情,不像要杀人,却像是在与知己相聚,挥霍时光。
这急转而下的情势令她分外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白怀馨的话此刻还印在心底——屠征其人决不是君子,他的风流在紫微垣宫中人尽皆知。细细想,似乎从昨日一开始他便存心带了戏谑,如果单单是找趣消遣倒好,怕只怕——
她模模自己的脸,甩开那个可怕的想法。
看他身边的婢女,便知道他对极为挑剔,紫微垣宫中未嫁人的妩媚女子不在少数,而她早是有夫之妇,料想他应该不会对她有邪念才是。
环顾四周,榻前的窗口望下便是水迷宫的全景,一小片水瀑从边上微斜而过,落在窗台石凿的盆中,澄净活水映得水苔鲜绿可爱。房中一榻一桌一椅,榻下木阶前一张庞大的飞禽织毯,别无其他摆设,倒是两面墙上悬挂满了弓刀鞭剑,甚至洛书九宫图。
“我们可以开始棋局了吧?”她推开原封不动的杯盏。
“这么没耐心?你不会昨晚一夜想着没睡好吧?”看多了人临近死亡之时犹如动物落人陷阱的焦躁与茫然,她的不安与急切皆在他眼底。但他可不想这么早收局呵——
“你到底想怎么样?”
“错!现在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
“我想快点结束棋局,你却百般推搪,这是何道理?”是生是死也总该有个结果,这样无休止地延长临死之期,算是哪种折磨?
他靠回锦垫中,动也懒得动:“你想死想活,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说不定你一求我,我就由你自己去死活了。”
“你要我求你什么?”
“求生、求死——你想求什么就求什么,求是你的事。”
她淡道:“那说得定说不定也是你的事了,是吧?”
他吃吃笑起:“有些事情我说不定的当然无法说定了,譬如说你求我把紫微垣宫给你,我可不能够说定!”
他根本是在耍她!她难得动怒,此刻双手也不禁在膝上握成了拳。
“——不过有件事情我是肯定能够说定,”他接口道,“你求我让你当我的红粉知己,我是怎么也不会推辞的!”
指甲深深嵌人掌中:“可惜我是个有夫之妇,不够格当你的……红粉知己,只能谢过少宫主抬举了。”
“有丈夫的又怎么了?我的女人当中又不是没有有夫之妇!青涩女子固然纯真可爱,已开脸的更是有妩媚风情,你焉知我看不上你?”
她厌恶地看向他浮荡的笑意,忍不住尖锐道:“少宫主看得上我,焉知我看不看得上少宫主。”
他的笑有一刻收敛,浮浪在眼中沉淀成阴沉。
她心猛地缩紧了,但没有后悔自己一逞口舌之快。
“你看不上我,嗯?”他不承认在那一刹,向来捧得高高的自尊被刺痛了一下,“你看得上谁?你丈夫?”貌不惊人,目不识丁的一个男人?
“夫妻情重是自然。”
“你不觉得自己配他有点可惜了?”
“人各有志。”
他冷笑:“你的志是什么?嫁这么个无名小卒粗茶淡饭过一辈子?”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她亦冷冷回道。
“我费心?”简直乱七八糟!他竟然会反常到与一个女子毫无意义地唇枪舌战半日,看来那几箭的毒伤到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脑子,“为着你的小命,你该想想怎么让我转‘怒’为‘喜’!”
“我的命在棋盘上,不在你的喜怒当中。”她拿着他的话堵他。
他一手拂开杂物,指一勾,稳稳地将棋盘放置到他们面前。
“这一盘你已经没有活路。”
她淡淡笑道;“我认输了,这只是第二盘,你我算是打平。第三盘才是生死之关。”
他一震,缓缓抬头看她,忽然明白自己上了她的当,但棋盘都端出来,难道他要再收回去?
“你以为你遂了心意了么?”他道,“输了我一盘棋,你还要留下点‘东西’才行。”
她咬住了唇,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矩。
“嗯,想好了没?”他的话中带着恶意的嘲弄,“鼻子、眼睛、手、还是脚?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刀呢?”
一把鲨皮鞘匕首扔到了她的面前。
她慢慢拔出匕身,看到雪亮的背上映着屠征熠熠的目光。她低哼一声,匕刃一扬,一缕青丝落在了掌中。
“头发?”
“须发皆授自于父母,理应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我这么做并没有违反规矩。”
他轻佻道:“一寸青丝一方相思,女人的发是赠情郎用的,你这是在向我投怀送抱吗?”
“少宫主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这发也断得太容易了一些!”他俯身向她,“没有一点实在一点的权利,你怎么让我甘心?”
她略略往后缩了缩,不想被他缠住了发,一吃痛,整个人被拉倒在桌上,棋子撞得到处乱跳。
一双铁钳似的臂膀将她自座中拖起。“你做什么?!”
他回应以一使力,把挣扎的她困在怀中。笑得狞恶:“你这点小聪明的把戏,让我不得不喜欢你,你想欲迎还拒,我会成全你——”
竟将脸朝她贴了过去,冷冷的唇带着火一般的烙印密合上了她的。
她惊怒交加地想甩开头推开他,他的身体、双臂、唇却拢成了一个难以挣月兑的桎梏,将沉重的压力与报复的羞辱强加给她,她剧烈的挣扎更加唤醒了他体内蛰伏的凶猛力量,往猎物身上寻求更多刺激。
就像急流从高处泻落,她便成了那弯承受的水潭。唇间的湿热让她的胸口窒闷欲裂,他强硬的舌推人她的齿间,气息随之渗入寻找着她的回应,她本能地以牙重创他,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离开,任由血腥在口中散开。
她咬他,踢他,抓他,手肘抵到了他裹着伤的地方,狠狠地撞了下去,他一闷哼反射性地推开了她。那一推的力道毫不容情,她摔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
他跌坐在木阶上,一手捂着大片大片渗血的伤,脸色铁青。
“少宫主?”守门婢女听到不对,怯怯喊了一声。
“滚,没你们的事。”他自齿间迸出几个字,森森的目光投在月向晚脸上,“好,反抗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比你更激烈者不是没有,那些作势动刀子咬舌头的,哪个后来不是心甘情愿给我——我不信你到最后不乖乖的!”
天宠他,女人也宠他,将他宠爱成了孩童似的无理取闹的人,受不了一点的不如意,一点的拒绝,一点自尊的被损。
“我可怜紫微垣宫,到你手中怕要成了秦楼楚馆。”她扶着椅子支撑起自己。
“到现在你还要一逞口舌之利?”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垣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婬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他被骂得愣了一下。
她想以衣袖抹去唇上的湿气,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恼羞成怒,想杀我了吗?紫微垣宫少宫主一声令下,千千万万紫微垣宫门徒都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生不过一线间,我今日敢骂,便没想要活,命在这里,要取你随时来取!”
“死在这里我还觉得脏!”
站起身,她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留后径自神游的紫微垣宫少主。
一回到摇扁院,月向晚的腿便软了下去,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唾骂之后,一个时辰的路上跌撞冷却了愤怒的火焰。恐惧担忧袭来,积压在心中无法宣泄、无处宣泄——甚至连在最亲的人面前,她都只能掩藏再掩藏。
先前棋局中,她还存有一分生望,经过了这样的羞辱与被羞辱之后,她已经只有绝望。
屠征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容得下这样的耻辱?人命在他这样的人眼中无足轻重,要她的命,简直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会怎么杀她?一刀一刀地凌迟,还是学楚霸王以锅烹煮……她觉到一阵恶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肿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旧无声响。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骂而醍醐灌顶?
到紫微垣宫的第二日已过,明日之后三日盛会便结束,七堂人马便可以离宫下山。她问戈石城,戈石城点头称是,那是否意味着她明日过后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进林间,月向晚终于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错特错。
“月姑娘!”左剑婢女立在她面前,枝叶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终于要派人出手了?”她轻吟一声,笑容淡漠,“你要怎么杀?”
婢女上前一步,秀丽的五官月兑出了阴影,竟有一分讶异之色:“姑娘误会了,少官主没有要杀姑娘的意思。只是派奴婢来告诉姑娘,姑娘还欠他一盘棋。”
欠他一盘棋?
“那又怎样?”’经过这样的事之后,难道她还能与他对奔?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只是请姑娘随奴婢去一趟。”
“我不会去的。”
“少宫主有言在先,不可有伤姑娘半分。请姑娘不要为难奴婢——”
她冷冷转身离去:“这盘棋不用下了,我认输。你回去告诉你们少宫主,我决无屈从一途,只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强硬与坚决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惨了第三人。
仅一个时辰之后,来者为右剑婢女,手上托一盘。
她神态木然阴冷,一言不发、只是慢慢揭开盘上所覆锦帕,帕下竟然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
望到她身后一路而来的血迹,月向晚脸色刷白,转头扶着廊栏呕呕吐了出来,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尽。
“姑娘若是不肯继续这盘棋,下次盘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条手臂。”身后婢女平静道。
☆☆☆
门“咿呀”一声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盘前的屠征,目光没有离开过她,只是带了几分不耐:“决无屈从一途,嗯——来得倒比我料得还要快。”
她的屈从决非屈从于他:“以残虐为手段,你有什么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对了方法。残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来了?”他道,“看了那样东西,你难道就只想到这些?”
“你简直不是人。”
他抚掌:“骂得好,你骂得越狠我越高兴。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骂过我,不枉我对你另眼相看——连最喜欢的双婢都赔上了一个。”“一一要不是你,左剑也不会断了一只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惨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间,于我何干?!”
“若你不推三阻四,装模作样半天,她那一臂又怎么会断?”
“你到底还要怎样?”她咽下怒气。
“我要怎样?你为何总爱问我要怎样?你没有自己的主意么?我想怎样,你装成不知道,也装得太矫情了些。”
“三盘棋定生死,我们现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盘。如果我输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侥幸赢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说第三盘认输了么?现在却来叫我‘不食言’?”
“情势不同,岂可同等而论之?我既然已来这里,第三盘棋便没有道理不战而降。”
“你想下,我却没有心思下了,万一你输了,我可舍不得你死!”他邪笑着看她道,“你那一骂可骂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地就任得我横行!我不管什么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今日权势在我,便由我说了算!你若不服气,你也去当个少宫主让我瞧瞧。为什么天下千千万万人中,我便是龙凤?只能说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么能逆天而行?”
一听之下,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听得心如坠冰窖:“那你是说,无权无势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当然?”
“不然你以为天下征战所为何来?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为权为势,为不为人所宰割——难道你不爱这权势?”
“权势非世间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觉得有趣:“何谓它不及之处,你倒是说来让我开开耳界?”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闻言竟然放声大笑,“大灾年中,百姓卖儿卖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数,何来亲?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命!朋友之间,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谁去讲你的义气?至于男女之爱,你去问街中乞丐,会不会有我的桃花艳运?或者——”
他抚过她冰玉雪瓷似的脸孔,“你证明给我看看?”
她避开:“你所看也不过是人间丑恶一境。你爹抚养你二十几年,难道不能说明世间亲情?”
他眼微一闭,星光闪动,轻笑了声,以眼前这男人而言,这讽笑却别有风华。
“今日我若是毒发攻心,躺在这儿成了废人,你猜他会不会来看我一眼?紫微垣宫还会不会有‘朋友’来称我一声‘少宫主’?我的‘红粉知己’中又还会有几个‘知己’?”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无一不在变幻之中,无一可永存。
“那你为何不想想平日你是以何对待周遭之人?以此心鉴彼心,你今日断了婢女的一臂,他日你叫她如何还能对你存主仆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对你好,你会还我千倍百倍的好吗?”他突然认真地看向她。
她涨红了脸:“那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我只知道我对你好了,你却不领情;你尚且如此,还谈什么与人家投桃报李呢?”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走,你跟我来。”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紧扣着不让她挣月兑。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着出门,更往石阶高处登去。
话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木石楼上亭台,浮云似从头顶掠过。大风吹得人仿佛要乘尘而去,她好不容易挣月兑了他的手,却差点被风刮得飞出栏杆。
好高!
“你看到了没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飘于风中,宛如谪仙。
她展目望去,山绵延跌宕,水奔流狂泻,山中走兽,水中翔鱼,无一不撼动神魂,几百里风光皆在脚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只是笑,“你知道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吗?”
“很壮观。”
“岂止是壮观二字!人眼之所见也不过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谁人不梦寐以求?”
求见而不求拥有。拥有江山,那是多么奢侈的梦!
“北天王族一灭,这个天下的支柱也就断了一根。虽然大昭王朝还是称帝,其实半边天下做主的却是紫微垣宫。就如光影相对,他在明中,我在暗处,明中风雨飘摇之时,暗处却是休养壮大,假以时日,明暗必然转向。”紫微垣宫不是大昭王朝的后续,而是新的一章。
屠征话中的野心昭然若揭,这也是父亲月重天所希冀的吗?
月向晚黯然失神:“我又没有山河大志,你何必提这些?”
“他人浴血征战才有一方疆域,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坐拥江山,难道你还不心动?”他低下脸,以魅惑的低沉勾引她。
她失笑,却差点流下眼泪:“我姓月,北天王族姓氏。江山既已经在手中失去,我便没有一点要回的野心。”若她愿意,早在三年前她十五岁便是大昭王朝的太子妃,何必要到今日委身屠征以求目的?
“你不爱江山,总还有其他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不信你真的无欲无求,只想跟一个粗人过一生。”
“原来你带我到这里只是为了炫耀你将得的天下?果真幼稚!”她摇摇头,转身离去,“你不用再白费心机了,这心血还是留到棋盘上见个真章。”
他自身后一把捞住她的臂,有笑声而眼中无笑意:“你待会儿便会知道我炫耀的不只是那么多。”
的确,山河再宽广,也只是近似虚幻的东西,灾不能避,乱不能守,满目的宝藏便有实质多了,尤其那宝藏不单单是铜臭,更有古香。
他抓着她一路走进山壁秘洞,以机关开启重重石门,终于将十几个相连洞穴的宝藏展现在她的面前。
金银珠宝,她初时是远观,只欣赏那夺目光华,而当他随手提来一只天山红玉瓮时,她不禁碰触了一下。深红坚硬的玉身被凿成瓮,无一花巧,然其花巧也正在于此:明透仿佛纱绢,轻脆如同叶片,纯润宛如泉水。映指的玉光中,让人生怕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而宝藏之中红玉瓮只是其中一件奇货。
“如何?”他问,亦知她爱的不是财,而是材。
“稀世珍宝。”她答得尚有保留,钦天府中也未见过如此多古玩奇珍。
他搁下红玉瓮,又捡来一颗拳头大的翡翠球塞到她手中:“这颗翡翠色艳女敕润,均匀透明,毫无瑕疵,是玉中极品,但是它稀奇的地方不是这里,你看——”
她让球一滚,才发现球上有个眼睛大的孔,可以看到里面装了无数个球,大球套小球,小球再套小小球,小小球再套小小小球……玉不是可搓揉之物,不可能像烧瓷前一股捏胚塑形,所以工匠在做此球时,只能在球中凿出另一个球来。
宝夫用到了十足,令人叹为观止。
“喜欢吗?”他看出她眼中的喜爱,“喜欢就拿着吧。”
她却一皱眉,放下翡翠球,让它滚进了一堆夜明珠中:“喜欢不一定要拥有。”
“那是你。”他回道,“我若喜欢,不得到手便寝食难安。”
“那你这毛病懊好好改改了!”她冷淡道,“走吧,你让我看的都看过了,我们该回去下完那盘棋。”
“别跟我提棋,那盘棋我们谁也赢不了了!还没有人敢说我这‘毛病’。你回转身来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扪心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
“不能要,所以不想要,也不该要。”
“什么不能要、不该要?再惺惺作态下去,你倒真的会什么也得不到。”他嗤笑道,“只要你说想要,它们就是你的。如此一来成全你自己,又成全我,不是皆大欢喜?”
“如此是成全我,还是卖了我?”
“有何差别?”
“有。成全是美意,卖是羞辱。今日你以江山宝藏诱我,不外是觉得这些身外之物能助你达成心愿。你依靠自己本身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却相信能以这些东西换得,岂非觉得你还不如这些东西?对己身毫无信心的人,真是可怜。你羞辱的不仅仅是我,更是你自己。”
他冷笑:“好一张利嘴!你为何不认为这些身外之物也是我屠征的一部分?世上有几人看人是单单看‘人’?若如此,那帝王平民有何差别?若非你前日闯人小洞天时,我对你有几分喜欢,你连人也不是了!你不要仗着我现在对你有点舍不得就信口开河,我对女人的耐心向来不多,惹怒了我,你自己知道后果!”
“后果如何我早已知,反正第三局一输也是这样的下场。”
“是吗?”他带恶意,“你莫忘了你的丈夫,小小一个摇扁堂副堂主,剪除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舍得他死吗?”
她的脸色都变了:“你连他都不放过?”
“放不放过,这要看你怎么做了——乖乖到我怀里来,我不但不会动他,还能保你们夫妻平顺和乐一辈子。只要我腻了你,我自然会放你走,你丈夫也不会知道你我之事,你照样可以回去当他的贤妻。”
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世上真无比你更加下流无耻之人了!”
“你骂好了,女人除了耍耍性子,还能如何?这么多女人当中,你算是最能够忍到最后了。”也碰到过几个刚开始不愿的女人,但多数是矜持作态,时日稍久,她们一沾上金银珠宝的华丽,一享受过万人膜拜的虚荣,或一被他若离若即地调弄,态度马上大转,甚至自己会偎了上来,而那时,也便是他失了趣味的时候。
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没那分搁着慢慢磨的耐心。
“你不该吊我胃口的,今日你骂得越凶,我越不会放过你。”更有些女人,就爱他这跋扈的脾气,霸道的性子。
“我丈夫虽然位低权轻,鲁钝木讷,但还不至于卖妻求生,既然他有情义,我也不会贪生怕死,委屈求全。”
他低笑:“不要轻易说‘死’字!很多英雄好汉也只会说说,事到临头都吓得尿裤子,你一个小女子,有几斤几两也敢说大话?”
“我是不是说大话你会知道。”
“哐当!”红玉瓮在她脚边破裂,她弯身拾起一片尖长的碎玉,道:“我若死给你看,只希望你不要为难我的丈夫!”
手执起尖长的碎玉片猛力往胸口扎下——
他暴吼一声:“你做什么?!”幻影似的掠了过去,迅速将她已戳人胸口的碎片弹了开去。
她莲青色的衣襟上染出血红,使劲去推他抱住她的手臂,不想被他轻轻一拨,整个人都被压坐到了地上。
“你要是这么死了,我不但不会放过你丈夫,而且会加倍折磨他到死!”他压制住她,扯开她的衣襟和兜衣,将唇覆在她渗血的伤口上舌忝吮。
她一时间骇得无法动弹,直到他舌忝着唇上血丝,抬头对上她睁圆的眼,她才恍然明白他刚刚轻薄的举动:“你……
“你要死,也要在我得到过你之后。”他说完,双掌从她衣内滑过,月兑开了她的衣衫,固定住了她赤果的两臂。
她痛号了一声,死命地挣扎,却因为两人在体力、身形上的差异,越加让自己陷人被动之中。沉重的男子身躯钳压着,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背下冰冷粗糙的石地梗得她肌鼻欲碎。
他沉重湿热的唇游移在她的耳垂、脸颊、颈项,留下一串湿红的痕迹。她甩着头,喘息扭动着要摆月兑,他却如影随形而上,将压力熨到她的唇上,辗转吸吮,蛇一般的舌勾缠不放,在她咬下之前,先她一步滑开。他动作的更换游移使得他坚硬灼热的身体也在她身上摩动。
“下流无耻!”她的挣扎让她的背在石砾上磨出血,双腕在他掌指中浮出瘀肿,然而这一切疼痛都不及他在她身上的放肆令她痛苦,“啊!”
他突然微微起身,将她被按在地上的双臂提起,她不及防地背部传来一阵火辣。他暗哑笑道:“打是情,骂是爱,你骂得越响,证明你越爱我,待会儿我会让你越好过!”
她星眸如火烧起,狠狠朝他啐去一口口水。
反抗着他扳开的手劲,她拼尽力气以腿往他撞去,同时低头朝他仍裹着伤的肩头咬下。
“你——”他险险挪身避开,只看到她挣月兑往一旁地上翻去,自由的玉臂在空中划过一弧,重重垂落在红玉瓮的碎片之上。
他惊怒地贴近她血迹斑斑的背,捉住她的肩将一动不动的她扳了回身。她的头如同蔫死的兰花垂下,额头血肉模糊伤口中流下的血,小河似的婉蜒了整张脸。
滴答,滴答…………
那微小的声响直直落进了他的心里。
☆☆☆
百盏灯火在墙上剪出幢幢紊乱的暗影。
屠征坐躺在椅上,怔怔地盯着那些随火跳动的鬼魅,一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凌乱的长发散在肩上,衣衫不整,犹有血迹,俊丽风华间流荡着落拓怅惘。
“少宫主——”
一听到婢女的声音,他下意识朝床榻上望去:“她醒了?”
“不是。”婢女小声道,“是宫主来了。”
他轻皱了一下眉,吩咐道:“把榻上的帐子放下来。”起身往门口迎去。
屠泾渭踏入,殷翱在其身畔。
“大少宫主。”向来不离身的觉者、观达两护法,在屠泾渭一挥手后,静静退守在门外。
“爹,义父。”屠征低头道。
屠泾渭鹰似的眼扫过他的不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练了套剑法,未经梳洗,当然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身上的毒还没有祛干净,箭伤又裂开了,练什么剑法?!”屠泾渭冷哼一声道,“练完剑法还要找秦神医疗伤止血,你几时变得这么娇贵了?!”
“爹教训得是。”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屠泾渭冷笑:“若真教训得是,你不会这些年来尽是阳奉阴违——你当我还蒙在鼓里么?”
“爹英明神武。”他的口气是谄媚,眸光却是嘲讽。
屠泾渭举掌挥了过去,狠辣的劲风在他脸上刮下指痕,顿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他却像那一巴掌打在别人脸上一样站立着。
“大哥!”殷翱看了屠征一眼,拦住了屠泾渭,“征儿这么大了,做事情会有自己的分寸。”
“分寸?!”屠泾渭沉声道,“这几年我忙于宫中事务,疏于管教了他,他放浪形骸不说,还惹出多少祸来!哪还有分寸可说?!”
“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人么,好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不必帮他说话!”屠泾渭举手止住了殷翱,“他在舒城养了多少个姬妾婢女我不管,但如果他做出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来,我饶不了他!”
屠征笑道:“我倒是做出了什么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爹不妨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改邪归正。”
“你做出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爹不说,我怎么会清楚。”漫不经心的模样让人想再扇去一掌。
屠泾渭盯着他道:“你日中时候叫秦神医到小洞天来做什么?”
“爹说神医来了还能做什么?”真是废话!
“他看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眼睑垂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诡光:“只不过是个不小心摔着的小婢女罢了,爹难道对这种小事有兴趣?”
小婢女!屠泾渭转头望向床榻,鹰眼微微眯了起来,忽然之间移动身形向床榻边去。
“爹!”屠征旋身扑去,举臀沉肘,拆解开屠泾渭攻来的一拳,挡在他的身前。屠泾渭疾出一腿,拳转向击向面门,肘同时叩往肩井,逼得屠征不得不急流转舵,以拳掌抵向攻击,回护要害。屠泾渭双拳快如电光,在屠征回守之时,切人空门,打在了他的肋间。
屠征被那双拳打得暴退三步。
“哼,接不了我三招,不中用的东西!”
他还未站稳,屠泾渭已经暴怒地挥开榻上的帐子:“是什么样的小婢女,你让她睡在你的榻上!我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埋在海青丝被中的,是昏睡中的月向晚,头发散乱纠结着血块,巴掌大的脸孔毫无血色、肿胀淤青,额上还包着厚厚的白布。
“这就是你的婢女?”屠径渭问得咬牙切齿。“爹难道看上她了不成?”
“畜生,你到现在还在胡说八道!”屠泾渭道,“摇扁堂那边丢了人,整个紫微垣宫找得人仰马翻,不想人却被你藏在这里!你干的好事!”
屠征笑,竟朝他抱拳:“多谢爹夸奖!”
屠泾渭一掌击下,檀木桌发出可怕的声响,裂成碎片:“要你不是我儿子,我早杀了你!”
“那幸好我是爹的儿子。”
屠泾渭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屠泾渭真是前世作孽太多!”
“爹不必客气,你今世作的孽也不少。”
“——征儿,你少说几句!”殷翱怒目向他。
“义父。”屠征客气唤道,“这是我们父子的家务事,义父你还是不要插手好,无趣的话找张椅子坐下喝喝茶,免得在我爹暴怒之下有何损伤。”
“你!”殷翱也被气得转过了脸。
“爹,你现在要怎么处罚我?别忘了我身上余毒未清,罚得太重很容易弄得武功尽失,成了废人的。”他提醒道。
“你现在知道你自己做错事了?”
他淡淡道:“做老子的说儿子错了,儿子当然是错了。”
“你还嘴硬!”屠泾渭喝道,“天下有这么多女人给你挑,你挑的却是别人的老婆;挑到别人的老婆还好,这别人却是咱们紫微垣宫自己的弟兄!你背着强抢人妻的罪名,你叫宫里上下怎么说话?!江湖上人知道了,还会说我屠泾渭教子无方,教出了个毫无仁义羞耻可言的儿子!”
“抢都已经抢了,我还能怎么办?”他无辜地挥挥衣袖。
“你专门就只会闯出祸事,上次是你天枢堂惹到金刀盟,小小一个香主,若非你纵容,岂敢毁掉两派十年盟约?!”
“金刀盟势及八省十城,十年盟约后怕是劲敌而非盟友,我这一招既消了对手,又吞了紫微垣宫垂涎已久的肥肉,哪里不好?至于白怀馨那个女人——爹,你我皆知,她不过是颗棋子,用完就没了价值,现下也挺可怜的,何必再跟她过不去?”
屠泾渭虽不豫,但屠征所言也是事实:“你还将她留在天枢堂?”
“美人总是美人,再怎么蠢也赏心悦目。”
这副嘴脸叫屠泾渭真是七窍生烟:“武功学得不到你弟弟七成,成天同女人厮混,不思长进,若你有屠战一半沉稳,紫微垣宫交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我有屠战一半沉稳,怕爹你两个儿子都成了和尚,你到死也抱不到孙子,屠家要绝子绝孙了。”他抬眼看,极狂妄地,“既然爹觉得屠战比我好,爹何不让他回来继位?”
屠泾渭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很明白二儿子虽然武功奇高、心性极稳,却不是当宫主的料:“我若真把紫微垣宫给了屠战,你除去了权势,让你混迹江湖,你以为你能混到哪里?”
屠征一怔,不由想起月向晚朝他骂的话,细细想来,竟如惊雷。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坦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婬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骂得好,骂得好……他低喃,在短短一瞬间狂焰毕收。
“你自己干出的好事,最好你自己收拾,不要让我听见宫中有什么流言蜚语!”
“爹,你回去吧。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摇扁堂,明日宫中上下便会知晓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泾渭的声音冷冷。
他微烦躁道:“难道你要我杀了她不成?”突然一惊,抬头望进屠泾渭的眼中,那双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