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中”的大扫除是什么样,京阑终于在来学校的一月后见识到。
班主任才宣布完额外的包干区,教室里的人已经跑掉了大半,而且是嚣张地当着老师的面从前门大摇大摆出去的。
老师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已是司空见惯,淡淡说了句:“开始吧。”自己也转身走掉,留下笑得很难看的生活委员指挥大局。
真正愿意服从指挥的人没有几个。两个拿了拖把的男生居然在走廊上打闹起来,垃圾桶、水桶、扫帚……一路翻倒,风来时,纸屑漫天飞舞。
京阑在他们身后收拾东西,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要拖地就拖,不拖就走开一点,不做事也别在这里帮倒忙。”
男生之一回过头来:“关你什么事?我就是要帮倒忙怎样?要看不下,你也收拾包袱回家好了,装什么积极?”
朝他们走近两步,另一个男生突然怪叫,把拖把扔了过来,京阑及时避开才没被打到。但拖把是全湿的,甩出的脏水溅了她一身。
她忍着气捡起拖把,生活委员董佳走了过来。
“京阑,你来拖地真是暴殄天物啊。”一块抹布一筒卷纸被塞了过来,“北边的窗户太高了,这里只有你够得到。”
“不是还有男生?”
董佳耸耸肩:“他们老早跑光差不多了。”她双手合十,“卫生检查后我可不想全校点名。拜托拜托,就擦一下窗户嘛,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擦好后你就没事,可以回家了。”
“好吧。”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京阑接过擦窗工具。
“记得,两面都要擦哦。”董佳在后头又嘱咐了一句。
京阑爬上窗台,果然踮起脚便够到了最上面。在学校擦窗擦出经验来的都知道,擦窗得先用湿抹布把污垢抹开,然后再用干纸把那些毛毛渣渣的痕迹擦掉。看起来是件挺轻松的活,一动起来,就得酸胳膊;再运气不妙点,窗架上堆积的灰尘会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而最惨的是——
擦完里面这边,积在外窗上的灰尘仍旧忠实地召告着玻璃的本来面目。
她探头一看窗外,三分米的窗台落脚点,其下只有半米左右宽类似于屋檐的突出,三楼的高度,与地面构成令人昏眩的距离。
抓着窗棂,一只脚先迈出去,然后背转身,再沿着窗台挪移。一手牢攀着,双眼没看到恐怖的高度,在心理上的压迫也就没那么大。
“哇,京阑,你小心点。”窗内有人朝外望了眼,吓了一跳,“我去洗拖把了。”
京阑没说话,专注于擦玻璃上,见够不到另一头,手移到窗沿的铁架上,不知不觉又朝外挪出好几分。
擦着擦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擦好回神来看自己的处境,竟也吓了一跳。两米的窗台,她已经从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再禁不住往后一看,一楼的地变得虚虚实实不清。
她的脚步开始摇晃起来,心里有点怕,好不容易挪回到出来的窗口处,惊雷从头顶直贯到脚底!
那扇玻璃窗已被人合上,而且从里面卡上,她试了几次都根本无法打开。
“喂,谁来开开窗啊?”她拍着玻璃,吓得两脚发软,冷汗直流。
教室里面却是空荡荡,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抹布和剩余的卷纸从手里滑落,坠到了一楼地上。抓着窗棂铁架的那只手因为握久而生痛发麻,手汗使得抓紧的动作越发困难。
“有没有人在?帮忙开开窗啊!”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几乎是来自生死间的压力了,崩得她的神经好像一条过度拉伸的弦,混乱的音符四处乱蹦,敲在脑袋里,与指尖上的触感有相同的冰冷。除了这险境,她根本其他什么都没办法去想。
“京、阑?”就在这时,楼下熟悉的声音穿过恐惧的迷障而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她微微转头,眼发黑、头昏眩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站不住,身体力气消失,不听使唤,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服。
迟沃川举高了手上的包,笑着朝她喊道:“你是不是要跳下来?那就跳吧,我在下面给你接着,接不住就当垫底的。”
她张了张嘴,却怕得失了音,像个呼吸困难的缺氧者,口中只有短促的气流冲出。
迟沃川的动作定格在那里,突然发现事情不是他以为的一个玩笑:“京阑,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脸色由疑惑转为凝重,直到见到闭合的玻璃窗,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气,“你站稳了,在那里别动!”边大叫着边甩掉手上的包,三步并成一步往教学楼冲!
四折的楼梯仿佛爬了一世纪之久,旋风似的卷到二班教室门口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殷大公子的脸居然还对着窗户的方向微笑,见到他竟闲闲地摇了摇手:“嗨……”
他无暇说什么,将邵令昙的唤声也扔到了身后。
窗玻璃外那张无血色的脸和幽黑的瞳子,有着掩在深处隐秘的期待与求助;她的发在风里凌乱,他奔过靠近时,眸光的交织间,有一种时空挪移、前世魂魄与今生为人重叠的错觉。
窗“吱”的被打开,她却已经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松开手、移动脚。
他不发一言,伸长手直接揽住她的腰,把好从窗台外拉了进来。
双脚终于切实踏到了地,她却半天没从紧张中回神,紧紧揪着他的外衣,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完成这个动作。恐惧在一瞬间断裂成两截,一截是震惊,另一截是脆弱。她眨了眨眼,竟然眼眶湿润。
“没想到你也是老鼠胆啊。”他心定下后开始调侃,低过脸看她,“不会吧,月兑离险境了还要哭?京阑,赶快想想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之是。”
一句嘲笑让她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汹涌之势仿佛是压抑已久的郁闷恐惧,连同京文洲一案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一起决堤。
当人的心墙打开一个缺口,所有积累的情感都会挣出理智的控制。越久不宣泄的,越如月兑缰野马,而看似坚强的人,往往有着人类中最脆弱的灵魂。
“喂?”他吓了一跳,因她的靠近而心脏狂跳起来,呆怔了会儿,圈在腰上的手挪至她的肩膀,轻轻收紧,“没事了,没事了……”
奇怪的情况,但却令他欣喜莫名。一月来死皮赖脸地出没纠缠,没有得到任何成效,京阑依旧是冷着个脸,甚至到了见他转身就走的境界,而现在的一点惊吓,却让她主动“投怀送抱”,重挫过的信心仿佛得到了修复补偿。那种从未淡过的感情也因她显露于外的依赖,如迎风般张扬了起来。
“呵呵,迟沃川、京阑两大巨星联袂出演‘三楼擦窗惊情记’,绝妙搭配,绝佳剧本,险中真情,引人共鸣,将引导本世纪爱情新狂潮。第一天公演,不论雅座、普座,全场票价一律两折!”
迟沃川回头冷眼扫去。
殷其雷众星拱月般地坐在讲台上,一脚踩着黑板,一副看好戏的欠扁样:“十块十块,邵令昙,快收钱啊!”
邵令昙却只是呆站着,死瞪着窗边搂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色发青。
“邵令昙?”大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魂兮归来——”
“别挡着我,走开!”
手重重地被打开,殷其雷自讨了个没趣,只好学楚留香模了模鼻子。
杀人似的视线穿过迟沃川的肩膀,几乎将埋着头的京阑千刀万剐。当自情绪发泄中微缓过时,眼里的水雾立即被冰刃穿破,迷蒙冻结消失,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事——她正主动抱着迟沃川!
她触电似的弹开,瞥到迟沃川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
“对不起。”她镇定下来,低头擦去泪痕。
“你该说谢谢。”他一本正经地指出错误。
她抬头,面色在瞬间沉了下来,“麻烦你让开一下。”
他不爽地抬杠:“利用完了就要我滚了?你也太现实了点吧?”
“那谢谢、Thankyouverymuch、Dank、どぅもぁりがとぅざごぃました……”不愧是演讲拿第一的,中文、英语、德语、日语一连串出来一点都不含糊。
迟沃川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开,干笑:“很好笑……”
她直接走了过去,邵令昙仰面相迎。
“刚刚那窗户是你锁的?”
邵令昙眼皮翻了翻,语气阴沉沉的:“是又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只是脚踏平地的正常人无法体验到惧高者那种悬空的震憾与绝望。平日里小小的恶作剧倒也算了,这回却几乎是拿人的命在玩!
京阑一巴掌挥了过去!
“啊!”周围的人,包括迟沃川和殷其雷都吓了一跳。
邵令昙站立不稳地倒向了一旁,脸上迅速红肿,嘴角甚至还有细微的血丝,惊愕:“你打我?”
“是又怎么样?”冷冷的原话回敬。
依邵令昙的性格,被打了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当下人未站稳便反击了回去。京阑下意识地举手挡去,结果闪躲变成了还击。
这么左来一掌、右踢一脚,身体贴靠,四肢纠缠,两大美女像泼妇一样当着一群人的面扭打了起来!
而现场竟无一人劝阻。
“天!”迟沃川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他今天才知道京阑打架也挺在行。
“你们在干什么?”暴雷似的声音炸开,除了正在上演武侠剧的两位女主角,所有的人都回头望去。
新上任的政教主任脸色铁青地站在教室门口。
完了!
“其雷。”迟沃川一个箭步踏过,捞住京阑的臂膀和腰往后拖,同时殷其雷极有默契地阻止住了邵令昙。
“干什么?”
“放开!”
两位女主角不知大祸临头,犹自挣扎蠢动。
“你们哪个班的,啊?大扫除在这里打架,是不是高中生?一点基本素质都没有!”
殷其雷笑道:“老师,她们哪是在打架?她们在切磋武功啊。”
见到这种油腔滑调的学生,新官上马三把火的政教主任怒火上浇了一盆油:“打架切磋?通告批评,马上到政教处来,每人给我写一份检讨书!”
强硬不容更改的命令一下,两大女主角只好乖乖地执行。
等京阑与邵令昙黑着脸、头发衣服微凌乱地从政教处出来,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
从小到大只有拿表扬的分,这次却离谱到因打架被通行批评,就好像纯白的纸上突然滴了一点墨,说京阑心里毫不介意是假的。
她闷闷地转出走廊。
“京阑!”
她转过头。
“今天的事虽然就这样了,我挨你一巴掌不会白挨的,以后咱们走着看。”邵令昙擦过她身边,冷笑,“要想好过些,离迟沃川远一点!”
京阑的闷气转成愠怒:“同学,迟沃川是你家所有物吗?想谈情说爱也要两厢情愿吧?要我离他远一点,万一他自己靠过来怎么办?你要锁着他还砍断他腿?而且我离不离他远些,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给我作决定。”
邵令昙死瞪着她,眼睛里几乎有把火烧起来,奇怪的是,那火的形态却是流质,浸亮了修长的眼睫。“你厉害!”甩头走掉,背景仿佛都写着“情敌”两个字。
走到楼梯口,便看迟沃川和殷其雷上下阶站着靠在墙上。
她视若无睹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迟沃川注视着她毫不迟疑的脚步。一格、两格、三格、四格……转角……
“京阑。”他突然喊。
她站定,抬头送去一瞥,交错的眸光里有着两人都难以解读的讯息。
她低头,脚下再向前迈出。
相连的讯息瞬间断裂。
迟沃川目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心底也空荡开来。
“回魂了!”
“干吗?”他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殷其雷眨眼:“哎,别跟我说你不是为了打赌,是玩真的了?”
“那又怎么样?”打赌归打赌,他从一开始就只说了追,没说玩。
“不会吧?”研究着他凝重的脸色,殷其雷不可思议,“你发‘骚’了你?打赌把自己也赔了就太惨了!还跑来等,人家根本不稀罕啊。”
“无聊的人才玩!”他忽然想到什么,眉眼压了下来,“说到这个——其雷,邵令昙脑细胞好像还没修练到这种程度,锁窗是你想的馊主意吧?”
“知我者惟川也。”殷其雷笑得猖狂,“美女再怎么美还是凡人,嘿嘿,打起架来还不是抓脸踢肚子地陷入疯狂境界?真是什么伟大形象都毁了!”
迟沃川瞪他半晌,恨恨道:“你有病。”
“我哪有病了?让大家了解到美女打架的奥秘所在,还给你制造了多么奇妙的机会?我看她以为跟你还可以夫唱妇随了。”
迟沃川没好气地转过了脸去。
“事实上呢,京阑那一副跩样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了。昨天早上纪检队不让她进校门,她居然连人带车地撞进来。”殷其雷一只手臂搭过去,小气十足地指着破皮红肿处,“喏,这些都是拜她所赐,我殷其雷岂可被别人白讨便宜。”
迟沃川“啪”的一声拍下去,他顿时龇牙咧嘴!
“你也太过分了。看她吓成那个样子,再拖延一下可能就从三楼摔下去了,弄出人命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这英雄救美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怎么,依依不舍,忿忿不平,想替她报仇啊?”殷其雷挑衅。
“好提议。”迟沃川笑里藏刀地称赞,当下不客气地拍板决定,“连带你上次欠的一块儿清——老规则,夜自习时,操场,生死状,林萻当证人。”
殷其雷咋舌:“不会吧?你还来真的啊?”
“说了就是真的,谁跟你开玩笑。”不死不活的语气。
殷其雷起了一身冷战:“王八蛋,没义气,重色轻友的——你不会是为了个女的要向兄弟一般的我出气吧?”
他有预感,某个太三八的人这回真要吃苦头了。
真是什么世道来着?他怎么算也是打破僵局的第一功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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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二一月一次小测验,参加的人数总是一半都没有。
当负责老师不起劲地走进四班教室,发现零零落落的学生里竟有逃课成性的迟沃川、殷其雷及林萻时,她每分钟心脏鼓动次数顿时上升至120。
说话的声音被纸张翻动的声音盖过,一片出奇的安静。
太不寻常了!
空气里似乎嗅到了暴动的气息。
她不敢奢望世界不同,只盼望今晚不要有暴风雨。
“铃——”
试卷数好,分别递出,等她再转身看时,那三个魔头的座位已经空了,外套胡乱地甩在椅背上。绷了半天的脸终于忍不住跨了下来——
“需不需要热身运动说OSU?”林萻挑着眉跳上看台,避免遭到战火波及。
操场边缘一排朦胧黄的灯,让人的眼睛恰恰只能看见对方的身影。风吹在宽阔天地里,呼啸声让不纯然的黑暗淬炼成了猛兽的大口。
黑暗是隐蔽伪装,光明是暴露明白,最危险的气氛,其实还是暖昧不明的混沌。
“挺有高手对决的风度的嘛。”殷其雷嘲笑着,“喂,大侠,咱们真要打?”
“怕了?”谁跟他说假?
“怕个头,顶多挨几拳,死不了人就行。”他好命苦啊,明知道是挨打还来讨,“挨拳头得让我明白为什么挨吧?”他摊摊手。
“为了让你报仇雪耻。”迟沃川摩拳擦掌准备痛宰某人。
“是你趁机泄忿吧?”这么无情对待,将往日情谊抛之脑后。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文明一点的解决方式?
“既然知道了那就乖乖过来让你老子我揍吧。”迟沃川笑得轻蔑。
“先当我老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你还得投胎再来。”耍弄嘴皮,殷其雷是不甘落于人后的。伸展手臂划了几下,颀长的身体顿时也充满了动态的力量,像暗藏的火焰,惊人而不灼人,“嘿,打就打,谁怕谁——”
话语未完,拳头已经以惊人的爆发力推了出去。
缺乏技巧、没有迂回,完全是野蛮的身体语言。
迟沃川的搁挡闪躲显得游刃有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宝宝,校园外打架是他的家常便饭,空手道已考到了黑带初段,单挑能挑倒他的,现在还没出现。殷其雷这几下,真还不够他看:“书生,你骨头多久没上油了?”
“没办法,我家没你家油水多——唔!”闷哼一声肚子被让了三招后还击的迟沃川踢中,殷其雷不示弱地顺势以肘撞去。
迟沃川轻轻松松地托住一转,借着踢出的力道一抬,殷其雷便四脚朝天地摔了出去。
啪啪啪——
“好!”林萻捧场地鼓掌。
殷其雷斜着眼看他:“小人!”
“起来,躺在地上装死太窝囊了。”迟沃川踱过去,没什么同情心地踢了踢地上的“死人”。
“我被你摔得头痛、手痛、脚痛、全身都痛啊——”殷其雷申吟了一声,微敛的眼从缝隙里瞄了下迟沃川,见他压着眉头的心事样,猛然间如蛟龙般翻身,一个旋踢绊去!
“喂,太卑鄙了吧?”林萻喊。
迟沃川冷不防被扫中,却随机应变得极快,手掌在地上一撑,失衡的身体稳定下,矫捷漂亮的一跃,将翻身的殷其雷踢了个狗吃屎,人也跳开了两米外:“呵呵,殷其雷,你这个大老奸,居然给我来这么一招!可惜啊——”他摇头,突然面色狰狞地冲过,拳头石头似的砸上。
殷其雷被打得哇哇乱叫。
“好玩是吧?要讨打让你讨个痛快!”看似狠厉的拳风其实劲道已卸去大半,打在人身上不会有太大损害,只是被压得不能动弹的殷其雷,皮肉伤疼个几天是避免不了了。
“哇——你还打?还压着我打——压着我干吗——我又不是女人——哎呦——要压压你那个姓京名阑的美女去——”气都喘不过来了,大嘴巴还是很忙。
“我这是在给你做免费疏通按摩,让你的筋骨强健,肌肉结实,血液流畅,顺便锻炼你的意志力,使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以后报效国家打下良好基础。”又是一记狠狠的手刀。
“那前提是这家伙还没翘掉,才能从祖国的花朵蜕变成主人翁啊。”场面之血腥令林萻不忍睹,唉,兔死狐悲哉!
“被打过瘾了没有?”恶霸逼问。
受害的小白兔瑟缩道:“请问英雄能否住手了?拜您所赐,在下任督二脉均已通达,气流运行无阻,练成神功指日可待。”
“活宝!”迟沃川笑着一旁就地坐下,被小白兔的兔爪子狠狠还击了一下。
林萻跳下台来:“神功,你练葵花宝典了?”
殷其雷反唇相讥:“若你就是那杨莲亭,要我当东方不败也未尝不可呀!”
“那你要舍得杀你七个小妾才行,我可不要三角、多多角。”
“哈哈——”殷其雷不可一世,“我的小妾怎么可能只有区区七个?想想,坐下来舞文弄墨时,剥葡萄皮的一个,扇扇子的一个,捶脚的一个,敲背的一个,擦汗的一个,磨墨的一个,牵画卷的一个,当模特的一个,谈论创作精髓的一个,还有一个绝色极品当然什么也不用做——我做她就行了。”
“去死吧你!你当你是皇帝有三宫六院?”迟沃川实在听不下去了,蹬了一脚,被他顺手一拨,两人撞成一团。
连着刚刚走到旁边的林萻也绊得翻在一块儿。
“决斗”成了滑稽的闹剧。
“太恶心了,书生,麻烦你做这种表情动作之前想想你已经几岁。”
殷其雷放松手,整个人成大家状躺在草坪上:“做人好无聊啊,特别是做长大的人,东不能做,西不能做,烦!”
“你还有什么没做的?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也老早做了。”林萻不怎么正经的,“女朋友交了一大堆,当心哪天死于‘爱的滋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多国鼎立一下,我怕怎么被天压死都不知道。唉,谈恋爱谈恋爱,现在每个人嘴巴上都挂着谈恋爱,恋爱到底是谈出来的,还是爱出来的?”
“又多愁善感起来了?”林萻问。
“我是愁川感阑啊!”殷其雷叹了口气,转头向一直没说话的迟沃川,“动了凡心,来真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还要我报告吗,情圣?”
“不敢不敢。嫌做简答题麻烦,那从选择题做好了。”林萻说。
“本人友情赞助提供答案选项。”殷其雷有默契地接口,“A电触雷击霹雳闪B晕头转向飘飘然C缠绵床榻相思病D糖水里泡甜蜜蜜——哪个比较符合现在的心境?”
“神经。想知道自己不会去体会?”迟沃川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仰首不搭理两个八婆男。
天空因为城市中的烟雾尘嚣而失去了原有的明朗,终年混沌,连零落的星光都难得几见。没有月,一大片无边的暗笼罩下来,看似远,又似近,模棱两可的距离仿佛是人间节奏的相应,有太多的魅惑与迷乱。
天色沉淀的浑浊在翻腾,人间的某些规则棱角也在被金钱磨平。
这是一个情商失衡、爱情沉睡的年代。
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感觉?
物理契合、化学变化、感染病菌、人体变异……或许都有一点吧。
有时候喜欢上某个人的理由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就像王菲的歌里唱的,爱上陌生人也可能只为了一道疤痕、和种体温。但是这样纯然的感动越来越少。人越成长,感情也越复杂,社会的压力迫使人将普遍化的价值观揉入生活,杂质增加,弄得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情商,哪个是智商。很多触动已无关情愫,就好像一种压抑、急待宣泄的躁闷困惑,寻求浮木,渴望摆月兑却又不得不赖以呼吸、赖以生存。
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对京阑是怎么样的感觉,这份感觉又能持续多久。小说诗歌上都爱说天长地久,但人无法掌握自己未来环境,这一刻在这样的境地里他的爱情能说永远不变,但随着周围环境变换而不断调整的心态却不允许。只有死亡本身才是永远。
就像最初的被吸引,觉得新鲜,觉得喜欢,好奇心重的孩子忍不住要去拆解那份礼物,结果发现拆解了一个盒子,还有另外一个盒子……
拆解比礼物本身更为吸引人,这样的期待不是游戏,这样的心境也绝对不是随便就有的。
他是认真的,只是不知道这认真的期限有多长,或许就在追到京阑的那一刻——发现礼物并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种,不是他对爱情设想的那种感觉。一见钟情他相信,但他也信再见无情,初相识只是契机,交心才是契合。
人可以爱上另一个人的外表,但不能是为另一个人的外表而爱上他(她),失了精神的爱,不能称之为爱,而他和京阑只是相识,不是相知。
“如果追不到——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样?”林萻接下了话题。
“没有如果。”
“哈哈。”殷其雷奸笑着拍拍林萻,“人家是不成功,便成仁。追不到京阑他不姓迟。”
“我只是假设而已。”林萻抗争。
迟沃川半天没动:“会痛苦、会难过、会麻痹、然后会忘记。月下老人名下破产的企业单位多的是,不差我这一家——不过我不信会追不上。”
“好,拿得起,放得下,够潇洒决断才够男人。”殷其雷说,“而且够有信心,我如果是京阑肯定就选你当男朋友了!”
林萻打了他一拳:“三八,你又不是京阑。”
迟沃川笑着翻起身来:“不过是想谈个恋爱,怎么搞得像世纪末日一样!”
殷其雷一臂勒上了他的脖子,想把他拽下,结果又被打了一拳:“你不一样啊,你是我们这里的国宝级保护动物,为了避免稀有品种受损,我们要时刻密切注意着才行。”
“别物化我!”
林萻穷搅和:“哪里是物化,我们是担心你痴情要被痴情害啊。你有没有听过,爱情如泥淖,陷进去就出不来?”
“我倒是听过,爱情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现在想进去,等我进去领略一番了,搞不好我就会想出来。”
“嘿嘿,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啊,你想出来,冢里的美人还不愿意你出来呢。”殷其雷口上无德,“不幸遇上个泼妇型的,你的花花名字要满大街被张贴,全市几十万人口齐声鞭苔负心汉,再蛇蝎一点的,你小命就还给阎王爷了。”
“你故事看太多了吧?”迟沃川没好气地瞄他一眼,坐起身,“懒得跟你们两个在这里收垃圾,走了!”
“去哪里?”林萻问,“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做试卷啊!”他这辈子最恨之乎者也了,“道馆已经快一个月没去上了,再不去世,我都要被除名了!”回脚踢了踢殷其雷这个懒鬼,“你也好去练练了,这么不经打,当心纵欲过度,未老先衰。”
“别把我说得那么没格啊,只不过是四肢没你发达,头脑没你简单而已嘛。”
林萻嘿嘿冷笑:“姓殷的,你损人还真不带脏字啊!”
迟沃川回头笑着倒走:“他口臭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校的空气都因殷其雷的存在而充满异味。
殷其雷赶上几步,突然站住,目光停滞。
林萻冷不防撞了上去:“喂,干吗?”
“你看是谁啊?”肩膀朝前耸耸,嘴巴朝侧努努。
“什么?”林萻眯眼看了半天,“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这里不重要啦,重要的是这是天赐帅哥的大好良机。”殷其雷拍拍他的肩,“通常美女深夜独坐,都是因为心情郁闷,感情失落,她今天被通告过一回,正需要温暖双臂的关怀与保护。迟沃川,加油了,尽快表白、任意轻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淡淡的灯光从西边打来,光束里仿佛结织着网,困住的青色烟尘游走飘飞,缓缓降落在一排高低不一的双杠上。沉暗模糊的背景里,那抹白如夜华中绽放的茉莉,以孤寂轻灵的姿态幽幽吐香。
迟沃川的心狠狠起落了一下:“人家想她的心事,还是别去打搅好。”
“什么别去打搅,装什么?人家搞不好现在正需要你啊。”殷其雷推他,“拒绝一次就try第二次,反正你皮厚!没关系,去了!”
他手纳入兜中,默然凝望半晌。
“灯泡走了,别在这儿碍事。”林萻搭上殷其雷的肩膀,把他看得出神的那张蠢脸扳了回来,勒着往操场外拖。
“等等——等——”意犹未尽的殷其雷挣扎着,直被拖出跑道,拼尽全力回头,只见那原本呆立的人正迈开脚步,走入灯光,融进灯光。
越是期待在乎,人便越容易受伤。尽避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信的人,但感情这种事上,无回应带来的失落是再所难免。
以前林萻在吧里驻唱的时候,曾为一个号称才女的美眉做的词谱过曲,歌词里有几句看得他们暗地里笑个半死:
画意诗情走过一遍一遍,
心动感觉如同潘多拉的美艳,
全然遗忘瘟疫洪水天灾的危险,
只期待能点亮你的视线。
你望来,日光姿态降落眼前,
以为人间炫目光芒从此风靡暗夜;
你回身,霜冷与你背影相连,
踌躇能否舍弃尊严温暖漠然容颜。
当时是一点都无法体会那小女生“暗恋”林萻矛盾心情,什么动心的危险、被注视到的窃喜、以及感情与自尊的抗衡等等,在他们看来是无病申吟居多,可笑得要命。现在终于有些明白,感情就像那么一条无形的线,紧紧牵引着两方的情绪波动,一方操纵,一方等待;等待的,因为在乎太多,再豁达也免不去那种患得患失。
如果京阑在这一刻对他回头一笑,他会觉得夜空的黑色都会凋零——不是眼见,而是心见。
而京阑只是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迟沃川的注视。他走近,握着双杠轻轻一跃,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出声。
长久的静默。
她忽然若有所觉地转头,却看到一个森森鬼影,猛地抽了口气,差点从杠上摔下去!“你坐在这里干吗?”条件反射地埋怨。
他伸手想拉她一把,她却不领情。
“那是我想问的问题,被你捷口先问了。”
她没接话,稳住身子后便往地上跳去,仿佛怕与他待上一会儿就传染什么病似的。一个用力下,不小心将一叠纸从膝盖上扫落,她弯腰去捡。
他跟着跳下来,一把捞住她来不及收回的右臂。
她抬眸,漆黑的眼里有两簇冷冷的灯光,闪得他好一阵心悸。
“干吗?”
“你看到我就走,是真的讨厌,还是反射性动作?”他不答反问。
她的手挣动了一下。
他拿过她手里的纸张——不出所料,果然是试卷:“教室里坐不下去是因为邵令昙吧?是桌子散架了还是椅子分尸了?”
她抽回试卷,半天才逼出一句话:“关你什么事。”他倒是挺了解邵令昙的。下午才抛下的威胁一到晚上便开始生效了。
“算是多管闲事好了。”他说,“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
“我跟你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你防备心理真的很重,有必要让自己那么累吗?”他笑,松开手,“我看你进‘十一中’这么久了,似乎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事,身架放下一点点就好了。”
她呆怔了会儿,下意识反驳:“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高傲。”
“没有吗?”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别人跟你搭话你爱理不理,还没听完动不动就走人;老是鼻子朝天,要不是我比你高上几寸,恐怕还要看你的鼻孔过日子……”
“乱讲!”她忍不住打断,“那是因为你自己太无聊、太过分了。”
“我哪里无聊过分了?”他居然也问得理直气壮。
“我现在的孤立处境,还不都是你跟邵令昙的缘故。”想说他一个月来缠人缠得讨厌,倒会显得自己在自作多情了。
“就算先前是过分了,你也没必要记恨这么久吧?道歉示好了那么多天,你半点反应都没有,我面子真的丢光光了!”自嘲的意味极重。
她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脸皮不是刀枪不入吗?”
“要不要拿刀来劈劈看?”他手臂一抬,支到了杠上,不动声色地将她困在其间,“拜托你讲话不要那么毒。”
她发现了,身子一躬,从杠下钻了出去:“我讲话本来就是这样,你不想听没人要你听;我也只拜托你不要再作怪了。”
“说清楚,什么叫不要作怪?”
他的逼近让她远远退开一步:“我的心愿其实不大,只想在‘十一中’安静读完高中,要不是缺课太多拿不到文凭,我根本不想再来上课——你跟邵令昙两个大麻烦,我都没有好感!”
“没好感就是讨厌了。”他不放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讨厌人也应该有个理由,理由告诉我。”
他浓眉压下来的样子真的有点恐怖,狭长的眼眸里似乎也有戾气一闪而逝。“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她说着,为这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氛围不安。
起来,突然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望着他定住的身形,她再退开几步,退开几步……然后转身便走。
“不可能没有理由的,我非要知道理由不可。”他嚷嚷着,也犟上了。
背后他的气息靠近,令她整个人都为着不知名的原因紧张起来,手臂被触到的感觉更是令她神经质地反弹:“走开!”
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没命似的往前跑。
他喊:“京阑!”
很夸张地,她跑得更快了,白色的薄风衣飘在夜色里,像朵浮云。
他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操场的橡胶跑道上练起短跑来。
距离很快拉近,迟沃川伸手拽住了京阑,急刹的冲力让两个人都乱了阵脚,一头栽倒。
好痛!京阑爬起身,一把推开了靠近来的迟沃川。挽起袖子一看,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
“你不跑不就没事了。”迟沃川心里是有点抱歉,但嘴上却不愿意说,“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京阑的肺都快要炸了,气还没缓过来:“那——你又追什么追——呼!”
一时语塞,两人大眼瞪小眼。
他终于忍俊不禁,笑声划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看不出你打架挺行,跑步也挺厉害的嘛。”
她心里沉重的压力和紧迫的张力也在同一瞬间解除。
“京阑。”
她回迎向他的目光。
“我不是作怪,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短短几句对他而言似乎很难启齿。
她屏着呼吸,心在胸口“怦怦”乱跳。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有这样异样的感觉,心里隐约却似乎是期待。
“自尊心其实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死顾着的话,可能到最后没了比得到的还要多。像有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既然遇上了,我就不会放手,因为没试过,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道理很浅显,但是真正做到的却没几个——连她自己,都只是消极地辗着自己的辙迹,知道该做什么,却很少想要做什么。人生态度的对错很难讲,但是无疑,迟沃川的那种让她着实震动了一回。
幽幽灯光里,似乎觉得,自己在看的,一直都只是个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