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啦,爹爹羞辱他在先,追杀他在后,难怪他那时候满身血迹。
想起两年前在山道上拦住他时,她在他手臂上看到的伤和身上的血痕,她更加痛苦不堪。父亲怎能做出那样卑鄙的事来?
可是,事实证明平庸无能、胆小怕事的父亲,就是做出了那样的事,他不仅因郭逸海的提亲而大发雷霆,为了斩断郭逸海对她的爱,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对付他,还欺骗她,让她误以为是郭逸海抛弃了她……
难怪郭逸海恨她,当年她也曾间接伤害了他。想到自己那时对他的态度,她感到懊悔。
今天乍然相见,她感觉他变了好多。
体格更魁梧,表情更严肃,深邃的目光比过去更犀利冷漠。
理智上,她知道应该与他保持距离,可她的心仍强烈的渴望着他,想要重新认识他、靠近他、分享他的欢笑、了解他这两年来的一切……
她不会害怕他的改变,因为她也变了。
那个孤独寂寞,渴望被爱的十六岁女孩,已经消失了。虽然失去郭逸海,带给她很大打击,但她很快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并赢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爱护与尊重。
可是,她想重新赢回他……已经太迟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许配给郭将军,等平了倭祸,就会下诏。”
王大人的声音再次如重锤般砸在她心上,她心痛欲裂,却仍坚强地对自己说:就算不能找回他的爱,她也要改善与他的关系。
但眼下她得先找父亲谈谈。王世伯今天指责父亲自倭寇犯闽以来,采被动守城的做法,她明白,如果不是王大人在朝廷斡旋,父亲早就丢官了。
她一定要尽力劝说父亲不要再漠视水鬼勾结倭寇的不法行为,否则早晚会惹出大祸。
想到又将与父亲发生争执,她的眉头皱成一团。如果可能,她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弥补父亲的过失,减少因父亲的失职所带来的灾难。
好在现在领兵的是郭逸海,想起他当年的豪言壮语,她相信他会是个好将军。
忽然,她感到颈后传来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她倏然回头,四周并无异样,依旧是月光笼罩,白雾弥漫。
可是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慢慢站起身,背靠着树干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没人回答,只有头顶的树叶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走出大树阴影,朝四处看了看,依然没发现什么。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收拾起混乱的思绪,她往山下的南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后,刚才她靠过的大树上,才传出一声低叹:“警觉性不差嘛!”
随后,宛若一片落叶般,郭逸海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闷闷地想,她变得更美了。即使像刚才那样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笑,只是安静地坐着,仍透着难以言喻的美丽和端庄。
他忘不了下午在前厅乍然相见时,那对美丽的眸子里闪过的惊喜,可是她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如果不是太过了解她的话,他一定不会察觉。
她确实变了。与十六岁时的天真烂漫相比,她变得更加沉静优雅。如果说两年前她的美丽,还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带着少女的清纯和甜美。如今的她,则已是盛开的花朵,绽放出成熟美艳的魅力。而要命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深深地被她吸引。
但他得提醒自己,尽避她美丽无比,深深吸引着他,他也不能妄想再去碰触或摘取,因为那朵美丽的花儿不属于他!
因此,当他走上山,发现她在大树下时,他只想躲起来安静地观察她,并不想与她碰面。
哀模着粗糙的树干,他仰头打量着这棵见证他的愚蠢和痴情的大树,嘴角露出嘲弄的笑纹。
那时他实在很蠢,以为只要自已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只要真心付出,就一定会有所收获。然而,事实粉碎了他的天真。
两年来,他不曾忘记过这里,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到这里。
可现在他来了,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更因为他的家园和亲人正陷入倭寇手中。
想到家人,他的目光转向月光下的大海,他渴望能看到永宁湾,看到合欢岛。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茫茫海水,渺渺云烟。
令他欣慰的是,这次朝廷不仅派他来泉州领兵,还把大哥调回来担任永宁卫指挥使。
他相信大哥已经获知他来泉州上任的消息,他得尽快去永宁与大哥见面,还要设法去趟合欢岛,了解那里的状况,查明娘和妹妹们……
某种诡异的感觉干扰了他的思绪,他突然转身,机警的目光直刺身后。
夜色下,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当认清来者时,他锐光微敛,诧异地问:“你不是离开了吗?””
婉儿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我没有离开,只是像你一样暂时隐身。”
“什么意思?”他问。她的回答出人意料,他不由得想,难道她离开前就已经知道这里有人?
“意思就是藏起自己,找出躲藏在身边的人。”她慧点的黑眸闪动着笑意。“那不是你教我的吗?”
他该记得她有多聪明的。
冰逸海脸色一变,僵硬地说:“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她并来因他的态度而退却,反而抬起头,对着他露出微笑。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她的回答只是轻轻几个字,却像一块块巨石,投入他早已波澜起伏的心海,引起了滔天巨浪。
“难道你没忘记?”他克制地问,声音里透着一丝诧异。她微微转开脸,美丽的笑容蒙上一层阴影。“没有,我从没忘记。”
她的语气依然轻松,可神情届得落寞,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婉儿再次转向他,他俊美深沉的黑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以保持平静。
两年前他绝情离去,她曾经伤心地发誓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包括他!
可是今天突然见到他,又得知了当初他被迫离开的真相,她封存的爱如同灰烬中不灭的火种,再次燃烧起来。此刻面对他,她难以抑制地想再次投进他的怀抱,让他的拥抱驱散内心的失望和孤单。
然而,看到他眼里的疏离与克制,她知道他不会希望她那样做,即便她毫不怀疑自己会爱他一辈子,但他已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公主!
痛楚由心头扩散到全身,她的眼前起了一层水雾。
“我无法忘记。”她轻声说,用力眨去沿水,走上山坡,站在大树下。
“你看“不老树”,这还是我们一起给它取的名字昵,因为我们希望它四季常绿。”她仰头看着婆娑作响的茂盛枝叶。“我喜欢来这里,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在这里与你相识、比武、争吵的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大树,无法阻止自己韵心随着她深情的语调,回到当时他们给大树命名的欢乐时刻——地们手拉着手圈住大树,许愿要让他们的感情像这棵大树一样四季长青,永不衰老。
往日的记忆软化了他的情感,他的视线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她忧郁的目光像被白雾笼罩的水波,荡漾着朦胧的光芒;她被月光吻遍的美丽脸庞光滑而柔女敕,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碰触它,感受它的柔软和细腻。
但他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从来不争吵。”
她的嘴因听到他的话而惊喜地张开。“我就知道你记得!”
她抚模着粗糙的树干,轻声说:“你一定也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的。后来,我们几乎每天都来这里见面,我要你跟我比剑,逼你教我武功。你经常坐在这里,听我说小时候的事,看我练剑,还指点我武功,可惜我太笨,一直学不好。”
“你一点都不笨。”他提醒自己该停住,并马上离开,因为这样的谈话,引起了某种他最不想要的情感起伏。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跟她说话,他和她都会重新陷进那团曾带给他们痛苦的乱麻中,而那正是他一再提醒自己要全力避免的。因为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的思绪无法从回忆中抽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与她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想起与她初相见的情景,他紧绷的下颚放松了。
那天,她先是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在哭泣,后来又像被人侵犯了领域的领主,挥舞着短剑命令他离开。血气方刚的他自然不肯让步,两人在大树下比划起来,而他略施内力,便把她手中的宝剑夺了过来。
他的武功令她不服也得服。就是那天,他们成了好朋友。
之后,她死缠着他学功夫,他则带着愉悦的心情接受她的“纠缠”。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但他体验到了从来有过的兴奋与喜悦。与她在一起对,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每次分开,他都在期待与她下一次的见面;每次见面时。他都渴望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她向他吐露心意的一幕,犹如发生在昨日般,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唉,那时我真的很笨,成了爹爹的帮凶。”婉儿轻叹。
“什么?”她忽然的自责,将郭逸海从回忆中唤醒,他一时难以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眼里闪着泪光,内疚地说:“那天夜里,我听说你走了,就骑马追你。可你一点都不像你,见了面不是赶我走,就是嘲弄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天是爹爹羞辱了你,可我却错怪你,还那样骂你……”
想起那时她骂他是“懦夫”,他的嘴角自嘲地扬起。“你对我的态度,并不比我对你更恶劣。”
“那么,你可以原谅我吗?”她仰起脸望着他,期待的眼神令他无法拒绝。
“没什么好原谅的,那时我也有错,不该对你那么粗暴……”
“我原谅你。“她打断他的话,带着真诚的笑容说:“我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你的气,对你的感情也从没改变过。最初我以为你回去合欢岛了,就托人去找你,可是你娘和你妹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那时我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事,所以没有告诉她们。”
面对她真情流露的双眼,他既受感动,也有一丝怀疑。
真的吗?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没有因为两年的分离,及当初他对她的恶劣态度而改变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婉儿终于问出从下午见到他起,就存在心中的疑问。
“做到什么?”
她在他身上比划一下。“考武举,做朝官。”
他低头看看身上的官服,解释道:“最初我是想回合欢岛,可是路上中了孙余事的暗箭,与他的人打了起来。打伤官兵,得罪上司,我还能回家吗?只好北上找我师傅,结果听说京城有武举考试,心想如果能做个比你爹大的官,就可以报被他羞辱之仇,也可保我家人不受连累。当下心一横,去了京城,后来阴错阳差地成就了我的志向。现在我回来,并不是因为你父亲,除了朝命难违外,我是为了解救合欢岛和我的家人,其他的事情,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听他说“不在意”其他事时,婉儿心一沉。他是在暗示他不是为了她而来,也不想与她再续前缘吗?
强忍内心的痛,她对他说:“你大哥最近已经收复了永宁城,城墙修筑得比过去更坚实牢固,也许很快会收回合欢岛,你想去见他吗?”
“是的,王大人离开后,我会尽快去永宁。”他说,目光越过大海,阴郁地投向远方。“不知我娘、我妹妹和岛上的人怎么样了?”
“听说你大妹坠海落入倭寇手中,如今下落不明。黑山因为一心想将合欢岛据为已有,因此上岛后没有大开杀戒。”婉儿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现在永宁有你大哥为帅,加上你的力量,平定倭祸、收复合欢岛,只是时间问题。”
他却没有那么乐观,想起下午在军营了解到的驻军近况,他蹙眉道:“我得先整肃泉州水师,否则逢战必败,何以成事?”
他的话是对泉州官兵的批评,也是对她父亲的指责,但她没有生气,反而为他的一针见血感到高兴,附和道:“没错,泉州水师懈怠松散,早该好好整顿了。前几天两艘巡海船,差点儿被倭寇劫走,幸亏渔民救了他们。”
他脸上再次闪过惊讶之色,那件事千户所并未上报,就连崔大人都不知情,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暗中查问出来的,她怎么会知道?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不过是道听涂说。”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看来,她己不再是过去那个郁郁寡欢的女孩,为此他感到欣慰。过去两年来,那个孤独地对着大海哭泣的女孩,一直困扰着他的心,每次想起都让他心痛。
带着复杂的心情,他问她:“那你知道那些渔民的头儿是谁吗?”
她平静地看着他。“听说是飞鹰。”
这下他更惊讶了。“你知道飞鹰?”
“当然。”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所有泉州入都知道这个名字。”
“见过他吗?”他紧接着问。
“没有。”她平静地回答,并因他语气中的急切而暗自心惊,谨慎地问:“为什么这样问?难道你想抓他?”
他眉梢一挑,冷冷地说:“我确实想抓他。不过与王大人一路来时,巡视多个千户所,大家都说泉州匪患不绝,沿岸水鬼作乱,官兵久治无功,匪盗不惧官府,只畏“飞鹰”。如此看来,我抓他必定有违民心,因此我想先见见那位自以为能替天行道的侠客。听说他蒙头盖脸,从不说话,以鸥鸣发号召,善弓箭火弩,能击剑射镖,没人见过他的真面日。”
听出他对“飞鹰”有诸多不满,她的心更加沉重。“你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他太过胆大妄为,无视官府,滥施恐吓惩戒,有点太过分了。”
“可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护海防倭,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啊!”
他神色严厉地说:“虽是好事,可他蔑视官府,罔顾法纪,本身就是违法!”
“你想惩治“飞鹰”?”婉儿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其道理,但仍很震惊。
“如果他再不收手,早晚会把自己送进牢里去!”
“你该多了解他。”她激动地说:“在明知危机出现时,他怎能不管?”
尽避对她突然激昂的情绪感到纳闷,但他仍就事论事地回答道:“他该把所知道的危机报告官府,由官府出面处理,而不是越俎代庖。”
她脸色一沉。“那如果官府无能,毫无作为呢?难道百姓就该等着被倭寇血洗吗?”
他笑了,目光冷硬而尖锐。“你的“道听涂说”还真不少。可是,你不觉得出现这样的后果,该被指责的人,正是你的父亲大人吗?”
她声音中的锐气消失了。“是的,我父亲确实该被指责,是他的无能和失职,造就了“飞鹰”。”
她忽然变得毫无生气的语气令他不舍,但她所说的正是他了解到的事实,因此他不避讳地说:“现在我来了,我会改变这一切!”
见他如此果断自信,婉儿既宽慰也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