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内,乌孙王与他的几个心月复,正与国师讨论明天祭祀要用的法器,忽然侍卫进来通报:右夫人求见大王!
军须靡十分吃惊,来到赤谷城后,解忧从未主动要求与他见面,更别说打断他的公务,于是他虽然不乐意,但仍挥手道:“让她进来!”
解忧独自进入,看到在座的除了大王,还有法师和翁归靡及左右将军。她略微沉吟后,按照汉宫习俗,跪在地上对军须靡说:“臣妾有急事与大王说。”
今天的她,穿一袭白底蓝边的胡汉混合服,上身为长衣窄袖的左衽装,外套一件白色皮毛马甲,腰束革带,下着宽摆长裙;裙下露出的脚上,穿了一双适合骑马的胡地羊皮靴,头发也整齐地束于肩后,显得爽朗干练,娇媚中带着勃勃英气。
军须靡仿佛第一次看到她似的打量着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刘解忧确实与刘细君大不相同,虽然两者都美丽,可解忧的爽快与勇气,却是细君所没有的。
在座的翁归靡同样被她的英姿所吸引,同时也看出她正陷于烦恼中,可是她找的人不是他,想要倾诉的对象也不是他,这令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起来吧,”军须靡说:“他们都是本王最信任的人,夫人有话可直说。”
解忧不起身,她想做的事,越少人知道对乌孙王越好,怎可大肆张扬?因此她坚持道:“此事乃臣妾私事,恳请陛下暂且屏退左右。”
见她面色泛白、双眼发红,状甚焦虑,乌孙王终于起了恻隐之心。“你们先出去吧,本王与夫人说完话,自会去找你们。”
众人鱼贯而出,解忧感到翁归靡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在走过她身前时还略微顿了顿,但她始终不看他,拒绝与他的视线接触。
终于,他走过去了,所有人都出去了,毡房内只剩她与乌孙王。
“好了,你起来,坐下说吧。”
解忧起身,并未坐下,反而直截了当地说:“请大王容臣妾去趟单于庭。”
乌孙王大吃一惊。“单于庭乃匈奴庭帐,夫人去那里干么?”
解忧需要他的支援,因此没有隐瞒,将自己与常惠多年的友谊,及汉使出访匈奴被抓扣的事全告诉了他,但略去了两名逃亡者前往轮台报信的事。
听她说完,乌孙王拳头轻捶膝盖。“难怪桓宁说,单于庭内到处是汉人送的金银珠宝、丝绸用具……这个且鞮侯,他果真干了!”
“大王既知此事,能否托个人情,求匈奴王放了我的朋友和苏将军?”
“不能。”乌孙王当即回绝。“且鞮侯单于强悍而傲慢,他既然不怕得罪大汉天子而扣押使者,肯定已做了开战的准备;我去劝他,定被他视为通敌。乌孙禁不起他的铁骑金刀,夫人万不可陷乌孙于绝地!”
解忧本来也没有指望他出手相救,便立刻放弃那个念头。“既如此,请大王准许我去单于庭,亲自面见且鞮侯单于!”
“绝对不可!”军须靡再次断然拒绝,还责备她:“夫人虽为大汉公主,但做了本王右夫人,就是乌孙人。你若贸然前去,不仅羞辱了自己,令本王和整个乌孙国蒙羞,还会挑起乌、匈之间的战争。难道这是夫人想要的吗?”
解忧急忙说:“不,我绝不希望乌孙遭受战火荼毒!”
“既然这样,夫人就莫再提去单于庭的事,要多为乌孙子民的安宁考虑。”
解忧冷静下来,想到全局,就明白了他的拒绝并非搪塞之词。
匈奴的军力远比乌孙强大,两国又是近邻,如果不愼引发战争,匈奴必定长驱直入,到时乌孙国将面临灭国之灾;失去乌孙,汉朝也将失去制约匈奴的平衡点,必得直接面对匈奴早已存在,并蠢蠢欲动的侵略野心,其后果会非常严重。
她难过地对军须靡说:“是臣妾鲁莽,一心记挂着朋友,忘了审时度势,若非大王提醒,难免酿成大祸。”
见她主动认错,军须靡感到十分宽慰,像她这种既忠诚又勇敢的女子,确实很少见。看到她苍白的面庞,他指指身边。“夫人不必自责,过来坐下。”
解忧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势,她的心思,全在正遭受折磨的常惠身上。
她无法忘记在自己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常惠曾给过她很多的帮助和鼓励。
如今,她不能在他陷入困境时置之不理。
沉吟片刻后,她问:“大王可否容我遣侍女,去单于庭照顾我的朋友?”
军须靡暗自吃惊,他从来没遇过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
解忧害怕他拒绝,立刻又说:“我的侍女曾在单于庭生活过,会说匈奴话,要是装扮成匈奴人,一定可以混进去。”
要想拒绝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不容易,乌孙王想了想。“她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来,也永远与乌孙国没有关系,夫人能做到吗?”
“我能!”解忧泪水盈睫。“只要她能陪伴、照顾常公子,鼓励他、安慰他,让他活下去,我皇陛下就一定能将他救出来,送他回家!”
“那就这么办吧。”她凄楚的丽容,引发了军须靡英雄爱美的柔情,他终于出声同意。“刚好相大禄要去西北戍边,可以顺道护送她到边境。”
解忧大震。“相大禄要去西北?何时决定的?”
乌孙王点头。“早就决定了,只等祭祀后就走。最近康居国不断挑衅我边界牧场,大禄善用兵,去了准能让那帮混蛋安静下来。”
他要离开,而且知道好久了,却没有告诉她一声!
泪水滑落,原先已因常惠受囚而焦虑不已的心,再次被翁归靡即将远行的消息搅动,她更加伤痛,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好在乌孙王以为,她是在为好友和即将送别的侍女伤心,因此心中怜惜她。“本王这就召相大禄进来。”
解忧想阻止,可对方已大声吆喝起外面的侍卫。
很快,翁归靡进来了;从他进来的速度,解忧知道他根本没有走远。
“吾王……”当他看到泪流满面的解忧时,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眬口,只能直直的望着解忧。“公……夫人怎么了?”
“她在为朋友担心。”乌孙王说着,走过来拥住解忧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温和地安慰她:“夫人别伤心,大禄会把她安全送到那里。”
那放在解忧肩上的大手,让翁归靡恨不能冲过去将它扭断,幸好他及时想起,那是他的国王,在安慰他的王后。
强忍心头妒意,翁归靡问:“送谁?去哪里?”
“芷芙。”克制住内心的悲伤,解忧对国王说:“谢谢大王成全。”
军须靡轻拍她的肩以示抚慰,然后将解忧所求之事,告诉了翁归靡。
听完这件事,翁归靡的情绪,终于从强烈的嫉妒和愤怒中摆月兑出来,瞬即恢复一贯的镇定和冷静。
“这事得悄悄做,绝不能让左夫人知道;否则消息传入匈奴庭帐,对芷芙和你的朋友,包括乌孙王国,都将是一场灾难。”他对解忧说。
“我知道。”解忧拭去泪水,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如果有人问,我会说芷芙家里有事,返回汉朝了。”
军须靡赞同。“就这样说,而且这事的知情者,只限于我们三人。”
随后他们决定,既然夫人今天来找大王的事很快就会被众人知道,那么今夜就把芷芙送走,会比较自然。
荒漠孤烟沉,日落凄风寒。
当赤谷城的人们,为明天日出时的祭祀,点燃祭台前的熊熊篝火时,距离祭台数十里的云杉树下,解忧正与她的侍女话别。
“芷芙,”她将一把精致灵巧的短剑递给侍女。“这是离乡前,常公子送给我的短剑,如今我把它转送给你……”
“不,奴婢不能要。”芷芙拒绝。
“要的,多样利器多条路!”解忧将短剑坚决地插进她的腰袋里,伤感地说:“此去单于庭,不知有多少艰险,若非身不由己,我愿与你同往……如今让你独去冒险,你千万别怨我。”
“不!鲍主!”芷芙跪在她面前,从不掉泪的她,此刻泪流满面。“芷芙的命是公主给的,无论公主让芷芙做什么,芷芙绝无怨言。常公子义德高尚,与公主情同兄妹,芷芙定倾力相护!只是……公主南雁北飞,寄身异邦,奴婢此去心犹不安,望公主珍重,奴婢人在他乡,定日日祈求苍天佑公主平安……”
她哽咽难语,俯身磕头,解忧想拉起她,可她有功夫,奈何不得。
一旁早已哭成泪人的冯嫽过来帮忙,同样没法拉起她。
解忧跪下,握着她的手流泪。“你和嫽儿,是我最亲的好姊妹,我也会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你和常公子平安!”
“我也是……”冯嫽也跪了下来,抹着泪水对芷芙说:“你放心去吧,好好照顾常公子;公主有我,我会一辈子跟着公主,把你的那份活儿全包了!”
“你们两个快扶公主起来,别再哭了!”
就在三个女孩哭成一团时,原本在草窝下等候的右将军符戈瀚走来,一把将最娇小的冯嫽抱起来,而芷芙经他提醒,也慌忙起身搀起解忧。
符戈瀚哀求道:“别再哭了,人生聚散寻常事,如你们这般哭法,就连大禄也伤心啊!”
翁归靡正背对她们,像尊石雕似的矗立在那里。
解忧振作起来,对芷芙和冯嫽说“是的,我们不该哭,今日只是分别,不是永别,我们要像壮士那样出征。芷芙去照顾陪伴常公子,我和嫽儿好好守护汉乌联盟,有朝一曰,我们定能再相逢!”
“说得好,不愧是天鹅公主!”符戈瀚赞许她,又对草窝子方向喊:“大禄,那我们上路喽!”
翁归靡走来。“去吧,记住把芷芙送到那里后,你和冯嫽得立刻赶回来。”
“明白。”符戈瀚找来三人的坐骑。
冯嫽看了看翁归靡,对解忧说:“公主回去吧,奴婢天亮前一定回来。”
芷芙上马前,再次含泪看着解忧。“公主,芷芙去了。”
害怕自己哭出来,解忧点点头。
三人三马迅速消失在夜幕里,解忧靠在树干上黯然流泪。
匈奴囚禁汉使,常惠深陷囹圄,她今夜失去了芷芙,明天却将失去翁归靡。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她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正向她压来。
翁归靡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随后她的身子,被拥入他宽厚结实的胸前。
她虚弱地任他抱着她,任眼泪染湿他的胸襟。
“别哭了。”翁归靡抱着她,抚模着她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背,为无法分担她的痛苦而痛苦。“她不会有事的,我明天会去接她。”
“明天?”解忧忽然将他推开,含泪的双眼生气地瞪着他。“如果今天不是出了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你明天就要离开。你打算就这样悄悄走掉吗?”
翁归靡再次将她拥进怀里,情急地解释:“没有,我不会悄悄走掉,我原本也准备今夜告诉你的。”
太多的伤心事,让解忧不想听他说,可又挣不开他的双臂,于是她忽然捶打他的胸,愤怒地说:“如果你心里有我,你会在大王一开始要你戍边时就告诉我,而不是临走前才坦白!”
翁归靡抓住她的手,揉开她紧握的拳头,将她的手平贴在胸口,深情地说:“我告诉过你。你永远在这里,我的心里只有你。”
望着他在夜色下愈显乌黑的双眼,泪水刹那间涌出了她的眼眶,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哽咽地说:“放开我,既然注定分别,那我们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不——不能忘掉!”他突然拉近她,用力亲吻她。
翁归靡的吻像一团火,那种感觉她已经不陌生。
她想抗拒火的引力,因为那是罪恶的诱惑。
可是当她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时,却发出了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快乐的低喊,然后紧紧抓住他,以与他一样狂猛的力量,用力回吻他。
如果人可以同时被火烧炙,又同时被冰封冻,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如同封上了一层冰霜,可身体却在燃烧。
她一方面想用心里的冰霜扑灭燃烧的火焰,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燃烧,将心头的冰霜融化。
她沉醉在冰火之间,迷失了自己,直到一个轻轻的响鼻将她唤醒。
“不行,我们不可以!”解忧抓住对方正探入她衣服里的双手。
“为什么不行?我们相爱!”翁归靡氤氲的双眸,仿佛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身子紧贴着解忧,将她压在树干上,一边亲吻她,一边急切地说:“把你给我,让我拥有你、让我们拥有彼此,那样,将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们不能相爱……”她想阻止他,可他的力量巨大、身子火热,亲吻和言语一样甜蜜。
解忧发觉自己的意志力在动摇,但仍牢记着她是嫁给乌孙王的和亲公主,一时的放纵,将置她与他,于万劫不复!
“别这样,我是你的王后哪!”她绝望地抱着对方大喊,泪水不停滑落。
王后?翁归靡身躯一震,眼中的迷雾消散,深邃的瞳眸带着令她心碎的悲伤。
“是的,我们不能……”他将手从她身上抽离,好擦拭她的泪。
解忧看着他颤抖的双手和痛苦的眼眸,不由一头栽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翁归靡没有劝她,只是用双臂紧紧抱住她,让她将在外人面前从不表露的脆弱和委屈,尽情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