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毡房──他的“牢笼”,有了令人惊讶的改变。
不仅床边换上了漂亮的帷幕,门上破烂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毡;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马具被整齐摆好,凌乱与脏污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都是芷芙的功劳。
可即便她利落地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带来温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甭男寡女独处一室,不仅违背他的意愿、毁坏他的清誉,也会害她失去名节;更何况,一想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他就头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大声吼叫,与人争吵的人,但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总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闹。
见鬼,怎么又想到她那边去了?惊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时,常惠暗自咒骂着,稍动了动身体。
不料这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火边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过来,探手模了模他的额头。
常惠没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回火边,拿着药碗折回。
他皱眉。“又要喝药?”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他在她伸手前撑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坚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药碗递给他。
常惠接过,一口气把药汤喝光,嘴边立刻送来一块温热的布;他毫无选择地任它擦掉漏在嘴边的药,然后瞪着两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开。
看来,我真的没法赶走她……
注视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沉闷的女人。
这对一向自诩为人机灵,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常惠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挫折。
也罢,芷芙非要留下的话,就让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计较了。
再说,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过他,月兑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谈什么“礼义廉耻”、“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吗?
“天黑了吗?”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开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并没有抬头。
“黑多久了?”他再问,因为他发现,令他难受的沉默,对她却是种享受,而他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要难过,就大家一起难过吧。
“很久了。”
“你吃过饭了吗?”
“没。”
从早晨到现在?“中午也没吃?”
“嗯。”
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极忍耐地说:“架上有肉干,罐里有稞麦。”
“嗯。”
常惠愣了,那为数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邀请她吃,她竟连点感恩的意思都没有!心情一暗,他阴沉地问:“你真要留下?”
“是。”
“因为解忧要你来,所以你不愿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无温度,又吝于言辞的回答,终于激得他低吼起来。
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骂,芷芙吃惊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望。
其实她此刻心情正好,因为他看到她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赶她走,还很配合地服药;在她看来,那都是他身体和脾气开始恢复的明证。
瞪着那双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窜,可就是发不出来。
良久后,他转开视线,挫败地想:与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脾气,就算打她、骂她,或者干脆把自己逼疯,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纳闷,解忧究竟有什么绝招,竟能与她相处多年而没被气死?
转回脸,见芷芙仍怔忡地看着自己,常惠没好气地改了话题。“在我睡觉时,你都干了什么?”
芷芙尽职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烧火、照顾‘青烟’。”
“‘青烟’,就是那匹你沾光得来的天马吗?”他还记得昏睡前看到的骏马。
“对。”
哀模着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边悬挂的新帷毡,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诧异地问:“这么多东西和你,都是它驮来的?”
“还有骆驼。”
呃,他竟忘了那个!想起今天屡屡听到的驼铃声,常惠又问:“骆驼呢?”
“回去了。”
她简单的回答无法满足他,见她无意多说,他只好追问:“回去哪儿?”
“月海子。”
听她只给了三个字,常惠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然知道月海子是车师国与匈奴交界的一个草场,可这女人好像以为这样告诉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会从那里找骆驼驮东西?”他皱着眉头追问。
“骆驼主人是跑生意的,乌孙大禄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骆驼。”芷芙也在皱眉,她很想给他满意的回答,可越想说好,就越说不好。
常惠想了想,换了个方式确定。“你是说,乌孙国大禄送你到车师,向他朋友借了骆驼后,再送你去轮台找曹将军?”
“对。”芷芙见他总算搞明白了,不由高兴地补充:“离开乌孙时是大禄的骆驼,大禄悄悄送我到车师边界后,才换了朋友的骆驼;那人带我去轮台,这样匈奴单于就不会怀疑乌孙国了。”心情轻松,她的话自然也说得顺畅了。
明智!常惠虽不明白她忽然情绪高昂的原因,但却暗赞大禄没让乌孙国卷进此事的谨慎做法。
解忧派侍女来照顾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万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将给乌孙国和她自己带来灾难,也对大汉不利。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闭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尽。
与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对话,需要体力和智能,而此刻,他两者皆失。
他不开口,芷芙自然也不说话;寂静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铁锅的声音。
良久后,锅杓声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闪动。
常惠转过脸,却看到芷芙双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盘走过来。
“又是药?”他惊讶地问。
“不是。”
说话间,那盘子已经放在了床边的案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碗盘,他十分讶异,可令他惊讶的不是碗盘内装的东西,而是碗盘本身;那在火光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黑红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长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致的餐具!”当芷芙来扶他时,他忍不住赞叹。
“公主给的。”芷芙说着,将食盘连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于他身前。
他抚模着光滑的漆盘,感慨地说:“难为解忧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东西,早晚会被匈奴太子给抢了去。”
“我会再抢回来。”芷芙平淡地说,彷佛从那个大权在握、蛮横霸道的太子手里抢东西,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并没跟她争辩,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侍女。
尽避她忠诚勇敢,但缺少侍女该有的服从和温顺,甚至连女人的温柔妩媚都没有;像她这种行事果断泼辣,动嘴不如动手的人,绝对会为了主人的一个漆盘,而跟匈奴王子争抢。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胆大,还是愚蠢蛮干?
这时,一把同样精巧的漆杓,盛着热腾腾的食物凑到他嘴边;他本想拒绝,可食盘内散发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说:“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将碗杓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开。
将热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拨了拨,看出这是用碎肉和稞麦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野菜,不仅颜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诱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顿时食欲大开。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错,肉质松软,稞麦酥烂,野菜软中带劲;吃起来既有浓郁的肉麦香味,野菜也颇清淡爽口。
自从离开中原后,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来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吞咽间仍没忘问话。
“湖边。”
“真的?我在湖边看过很多苔藓,是它们吗?”常惠惊喜地问。
芷芙点头,纠正他。“是它们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来那些苔藓,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脑后的药包、为他准备的汤澡、熬煮的药,以及此刻火塘边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干草,他很为她具有丰富的植物知识,并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调味料,煮出可口饭食的能力感到高兴。
如此看来,解忧让芷芙来这里是有道理的,本来他还为冬季缺少食物发愁,现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过去。
见她在吃烤肉干,常惠问:“肉羹很好吃,你何不尝尝?”
她举起手里的烤肉。“吃这个管用,那稀软食物,是为你煮的。”
看看她手里油腻腻的肉块,常惠不由暗自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给他吃那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呕出来。
生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干,却发现那更让他失胃口。
今天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欲,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饱后,他感觉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饭后为他煮的茶,更让他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浓郁芳香的茶汤,他欣喜地赞叹。
出使西域时,他也带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抢走后,他就再没饮过。
芷芙说:“皇上赐予公主,公主让我带了一些来。”
“得友如解忧,人生无所憾!”他感叹着端起碗,朝乌孙方向拜了拜,然后轻啜一口,满脸喜色地对芷芙说:“谢谢你煮了好茶,来吧,一同饮一碗。”
“不了,你慢慢饮吧。”见他如此欣喜,芷芙静静地退回火塘边。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汤,让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尽避芷芙仍旧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对她不期而至给他造成的困扰和烦恼,也不那么计较了。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静,他想出外方便,却被芷芙阻止。“风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极,发现伶牙俐齿,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用这个。”芷芙坦然地将一个他曾用过,但被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夜壶,塞进他手里。
常惠当即面红耳热,脑袋一片空白。
“圣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里没人便行。”她平静得彷佛在说天气般,丢给他一句“忠告”,然后消失在床边的帷毡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