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七月初,老管家的健康情况愈趋恶化。前几次家庭医师例行检查时总会赞叹老管家的求生意志已远超过医师们监定过后的预期,但近来随着老管家止不住的强烈重咳以及病痛折磨,注射吗啡的频率是一天比一天还要高,看得孟儒心里万般不舍又不忍卒睹,慕痴心就看过好几次他将头撇过,不去隐忍满腔热泪的画面。
前几天老管家夜不成眠,白天的时间有时还会因睡眠不足而略略闹性子,这一日见老管家难能可贵地显露许久未见的好心情,笑呵呵得意说着他昨日没咳没疼的整晚好眠,早晨起来神清气爽,甚至还兴致高昂地拿出傻瓜相机央求孟儒还要慕痴心一起合照。
木质廊道金芒泼洒出一圈暖暖温馨的光辉,将老管家熠熠笑容点缀得神采奕奕,只见瘦小苍老的身躯心满意足地坐在廊道上,慕痴心与孟儒立于两旁,由老管家的孙儿驹宫隼执镜。但老管家事后嫌拍上一张不够,又嚷求着孙儿一同入镜,于是那一整个下午茶时光,三个年轻人同时拗不过老人家突然旺盛的体力,有求必应的拍照,以及被拍。
“我想看相片。”拍完照后已接近傍晚时分,老管家突发其想地要求着要拿底片去相馆冲洗成相片,开口直嚷嚷:“小少爷和隼,现在去相馆应该还来得及吧,我实在好想看看今天下午拍出来的相片。”
“管家爷爷,要不然我去拿我的数位相机来再拍一次,这样就可以看到了。”慕痴心出声提议。
“不、不,现在已经没有阳光了,拍起来不好看,我要看下午拍的相片。”难得脾气和顺的老管家竟也倔强固执地坚持己见。
“四少,我去吧。”驹宫隼正要向孟儒拿底片,却被拒绝了。
“隼,傍晚了,晚上主屋用餐时刻需要你去忙,还是我去吧。”孟儒不容他反驳,拿出底片后,好气又好笑地调侃老管家:“老管家,你真是愈来愈像小孩子了,乖乖等我回来。”
“爷爷,我送四少出门后先回主屋服侍老爷。”驹宫隼恭敬作揖,随后跟上孟儒离去。
慕痴心失神凝视着孟儒离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将目光拉回。“痴心小姐,小少爷都走远啦。”老管家轻咳几声,她立即递上毛毯披在他荏弱的肩上防风。
“……我只是……在看风景而已。”她咕哝,又道:“管家爷爷,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问您?”
“小姐请说。”啜了口热茶,老管家又咳出儿声,粗重鼻息间杂喘着,像是在隐忍着疼痛。“没事、没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病了,不用太担心。”见慕痴心双眸满溢担忧,老管家挥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管家爷爷和橘爷爷之间的感情很好,橘爷爷和孟儒尤其待您如家人,甚至当您是家人了。但是隼和管家爷爷却是谨守着主仆之间的本份,这是为什么啊?橘爷爷好几次来关心您的病情,总是念您死脑筋又见外得要命……对不起,这是我不小心偷听到橘爷爷嘀咕的话。”慕痴心吐了吐舌头,很不好意思地笑。
“喔,原来是这事啊……”老管家笑得眼都眯成了一直线。“橘家都是好人……我们日本人是很注重阶级观念的,虽然老爷、小姐、少爷们总要我们无需事事卑躬屈膝,但……我非常尊敬橘家人啊。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在橘家得到了以前从未妄想过的爱与幸福,橘家给我的一切,已经让我此生无憾了。”
慕痴心咦了一声,盯着管家爷爷陷入回忆里的神情万般温柔,便没出声打断他。
“是老爷的父亲大人将我带回橘家的。我只比老爷年长四岁,当时被带回来,就是被嘱咐要随身服侍老爷的。”咳咳咳……好不容易昨晚奇迹似的不病不痛却在这时加倍的不适,老管家眉头蹙起,决定暂时忽略身体警讯。“老爷身份尊贵,对于我一个小甭儿却是万分照顾。以前无论任何赏罚,老爷都与我福祸共担……这教我,怎么能忘了橘家待我的恩情,当然要更加遵守自己的本份,不能忘记自己的初衷……全心全意守护,服侍橘家。”
“是因为橘爷爷受西方教育的影响,阶级观念才不那么重吗?”慕痴心推测。老管家赞赏地点点头,“是啊,老爷甚至还要求让我陪着他一起读书,一起上学。我的儿子,媳妇也受尽橘家恩泽,陪着小姐出国栽培呢……”想起已逝的儿子与媳妇,老人泪光闪闪,语带哽咽。
“隼和小少爷只相差一岁,那时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身体虚弱的小少爷身上,倒是忽略了隼许多。后来我儿子,媳妇车祸过世后,隼的心理严重受创,我忙着伤心有又忙着处理后事没发现,却是小少爷细心发现了。”
孟儒的确是个体贴又心思细密的人啊。慕痴心唇瓣挂上微笑。心里沸腾着感动。
“隼那时都不肯开口说话,要不是小少爷即时发现他自闭封锁的现象,请来心理师治疗,每天每天还花时间陪着隼,诱着他开口,我可能早已切月复自杀去向我儿子,媳妇赔罪了。”
老管家神情满是懊悔。“所以我对小少爷除了感谢,还多了份无以为报的恩情。即使老爷与少爷们都说我是家人,但我怎么能成为他们的家人?我何德何能?这辈子我只愿能全心全意服侍橘家人,让他们的每日生活过得舒适,方便啊。”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心情?慕痴心不懂,她很难懂得家人之前除了亲情之外。还多了份恩情的感念有多深,多重,多浓。
“虽然我没办法回报他们更多,但我却有办法让他们每一天都活得开心自在。”意喻深远地看着慕痴心。“每一天我亲自帮老爷、少爷折棉被、整理房间、书房、烫衣服、烫报纸,凡是他们的偏好、口味、习惯,都是经由我亲自仔细安排,筛选、过滤……直到看见他们吃到自己喜欢的菜露出一道微笑、冬天穿上刚烫好的衣服时满足的叹气,我就觉得自己做对了,而且会为此感到非常有成就。”
要费多大的工夫,才能对一个人的生活习性了解得如此透彻?慕痴心赞叹着,也佩服着老管家对待自己身份与职责的,一丝不苟,那代表着一份尊重——对自己的尊重与对自己所爱之人的尊重。
“痴心小姐,前些时候,你不也告诉我你没办法喜欢上小少爷吗?”
老管家盯着傍晚的暗橘色天际。“那现在呢?现在还是没办法吗?”他一直知道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不过就是为了完成他生前在世的心愿,只是这几日观察,却让他觉得他家小少爷并不是没有希望啊。
但愿,但愿能在他尚未离世前,可以看到小少爷真正幸福的笑容啊?
“现在……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慕痴心回答得气弱,又感到罪恶,只觉得自己欺瞒了管家爷爷相当不应该。
“痴心小姐,我想你还缺乏了一点点的勇气喔。”老管家将远望天际的目光收回,俏皮地对着慕痴心眨了眨眼。“我可以把我的勇气给你,也许你就有办法给小少爷真正的幸福了。”
老管家话中带话的深奥听得慕痴心脸红心更虚,于是只好顺着他的话尾问:“管家爷爷要怎么把你的勇气给我呢?”
“痴心小姐喜欢唱歌吗?”见她用力点头,老管家才说:“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学会这首歌后,我的勇气你也全学会了。”
“哪首歌?”慕痴心兴致勃勃地问。
老管家笑笑没答,咳了几声后缓缓启口吟唱,字正腔圆的日语经由他沧桑歌嗓颂扬后尽是不可思议的温暖又温柔,听得她万分入迷又情不自禁地跟随歌词里的词意涌现一股压抑不下的酸涩。
于是,当穹苍悄悄被染成一片墨色,星辰耀升时,廊道上肩并肩坐着的一老一少专心地一字一句传授教唱及努力学习着,更在相视一笑的刹那,用心体会那一点一滴勇气的传递与汇聚。
他记得那一天她和管家爷爷一起唱着歌,唱了好久好久,唱到最后管家爷爷竟等不及孟儒回来。当他们举头望见美丽月亮高高悬挂在黑绒夜布上窃听他们的歌声时,她听见管家爷爷畅快呼出一口郁气,从此含笑长眠。
她也牢记着那一天,管家爷爷倾吐出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关于他口中崇敬又疼爱的小少爷。
***
这一场简单大方又不失隆重的追思会上,慕痴心听见许多人透过麦克风述说着他们心中最称敬的朋友、长辈、家人——驹宫理央,是位如何获得所有人尊敬的长者。这次除了孟导演在得知驹宫管家生病的消息后提前由台湾飞来京都探视之外,在驹官管家辞世后即刻闻讯赶来哀悼的还有慕痴心的父亲慕玺。
小小追思会现场聚集了约有五十人左右,包括橘家主人与橘家佣仆,以及曾经受过驹宫管家帮助的一些好友。原先温馨的氛围,在向来严肃的橘家爷爷上台未语先凝噎后,陷入一片好不容易强压抑下来的悲凄与哀痛。
慕痴心揩去眼角泪水,视线再度定点在前方那道淡定的白色身影上。
于是自老管家逝世后,她没看过他掉下一滴泪,即使是在今天气氛凝重的会场内,她也不曾看见他面露哀伤,只见他斯文俊秀的脸淡淡凝笑,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老管家亲自挑选出的相片正被放大在萤幕上交错淡化的播放。
虽然是笑着,但他空洞的眸及浑身散发出的僵冷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强烈疏离,就连她都无法轻易踏近……心里纠结着不舍、心痛、心伤,甚到还多了一份畏惧;她害怕孟儒沉浸在痛失亲爱管家的情绪中,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又从此忘了她的存在。
这份畏惧前所未有地紧紧攫住她的心神,让她开始焦躁不安。
她承诺过她会陪着他的。
但此刻的她却连近他一步都举步维艰……她曾经试图鼓足勇气要靠近他,但步伐却在他投来的一记冷淡、死气沉沉的目光下迟疑了。
她丧气的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真是胆小怯懦又没有。
“痴心,和爸爸聊聊好吗?”
靶觉手被人牵握起,慕痴心恍惚回神,才看见那双大掌是她父亲慕玺。心里隐隐泛开一阵失落,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与孟儒手牵手的依恋了。
“我看你眼睛一直盯着孟儒瞧,这么舍不得啊?”慕玺牵着女儿步出场外,日正当中的午后格外炎热,顾虑紫外线会将女儿白女敕细致的肌肤晒伤,便立即疾步朝前方大树走去。
“爸,我没有一直盯着孟儒瞧。”很爱口是心非的女儿嗫嚅反驳。
慕玺但笑不语,伸手为女儿拨开缠于嘴角的一缯发丝。
“爸……你不是说要和我聊聊吗?”
“痴心,你在谈恋爱怎么没和爸爸妈妈说?你妈妈知道了好难过,以为她女儿这么见外,要不是这次她接了个代言走不开身,她也是想要和我一同来京都看看你男朋友呢。”慕玺劈头就是一顿埋怨,语气却是宠溺无限。
“爸,我没有在谈恋爱。”慕痴心这次决定实话实说。“那是因为管家爷爷希望能看见孟儒幸福,拜托我和他合演一场戏假装情侣,让管家爷爷没有遗憾的辞世。”说到最后,她都觉得自己荒唐,只顾着成全管家爷爷的心愿,却忘了这是一种可恶的欺骗行为。
避家爷爷您在天之灵,请务必原谅我和您的心爱的小少爷啊。
“痴心,爸爸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孟儒,甚至是爱上他了。”深知女儿的心意,不忍出声苛责,只是一语道破,只愿女儿能自己将深深理藏起来的情愫仔细厘清,而不是一意孤行的选择埋葬,徒增遗憾。“你还在为了之前的新闻耿耿于怀?”
被父亲直截了当的说法戳得神色惨白,她将唇抿得死紧,不愿回答。
“那件新闻已经随着时间而被所有人淡忘了。就算没有,我和你妈妈也会动用所有关系为你去将这件新闻压下来……”眼角余光瞧见了由会场走出的那道白影正着急寻觅,慕玺淡哂,蓄意以身影挡住慕痴心,目的就是让那悲伤过度的小子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再把他家女儿当空气一样忽视,“但是,就算有人都淡忘了,你是不是也会淡忘?还是你依旧选择不去面对,然后从此不肯再去对人付出?”
“爸爸,我……我没有勇气。爸爸和妈妈在演艺圈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曾因为遭遇曾经有人出卖或背叛而感到灰心与难过吗?”她真的好灰心,也好难过,有时甚至觉得麻木了,但心里还是会痛。
“有啊,一定会有的。被背叛当然会觉得很灰心,尤其是自己曾经信任的人……”慕玺柔声说道:“但是,你应该要觉得自己很幸运才是。”
那小子简直像只无头苍绳一样在乱窜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