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们的耶诞小痹乖生下来之后,我们的生活型态完全发生改变。
现在家里热闹极了。我亲爱的老妈,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婴事项。不但如此,诸亲友亦请托各类补品,举凡猪心,猪肚,猪肾,鲈鱼,红鲟,人参……可谓应有尽有。
做为一个医师我觉得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预防胜于治疗。因此在你怀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诫产妇产后最容易有产后忧郁症。一方面是产后疲惫,一方面大伙把重点转移到小孩身上,产妇忽然对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于荷尔蒙的改变,就发生了忧郁的现象。我希望你能够事先调适,作好心理准备,以减轻这个现象。
你现在可忙了。不但要忙着吃东西,喂女乃,哄小孩,还要忙着与来探望的朋友聊天,整个气氛闹滚滚,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产后忧郁症这回事。
倒是我这个被冷落的爸爸,静静地在一旁冷眼旁观,莫名其妙地便忧郁了起来。
亲爱的老婆,爸爸的产后忧郁该从何说起呢?
最忧郁的该是从此我的尾巴变得更长了。
记得初结婚的时候,老妈高兴了。她现在可有法子治理这一个令她又好笑、又好气的儿子。从前老妈都说儿子出门像是丢掉,回家像是捡到。结婚之后,她和你狼狈为奸,相互传授治我的办法。好了,现在两人连成一气了,不管什么事老妈只要从南部打电话来遥控即可。
清明节你告诉我:
“老妈说清明节我这个新媳妇一定要回家扫墓。你如果忙,老妈说,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我说。
“不过那是老妈说的。”亲爱的老婆表示。
“你怎么说呢?”我问。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脸皮,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清理,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给我一个轻吻,“你自己说呢?”
我当然有话不能说。我原本没事的,给自己贴了一个尾巴。我的老妈抓我抓不到,现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记得这个感慨还是殷鉴不远。什么时候我们的儿子又来了。
儿子这件事可比原来的还要严重。从前之人,临刑场仍然不敢不称万岁,说穿了不过是顾忌着还有后代。连续剧也是这样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汉,遇见歹徒挟持了自己的儿子,一旦要求什么,也只有认栽的份。不但如此,儿子慢慢长大,又担心他不学好,又怕被绑架,浑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鳅,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么快活啊。可惜这个伟大的爸爸现在已经有点像那只堂庙上的大神龟,神圣而动弹不得了。我的尾巴变得愈来愈长,先是老婆,再来是儿子,从前没有人抓得住我,现在只要轻轻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将我连根拔起了。
再来我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觉得忧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却又是那么地恍惚。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太了解什么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觉醒来,好生怀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觉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后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当你愈来愈觉得幸福的时候,事实上负担也就愈来愈重。生命是一条绳索,你一挣扎,反而绑得愈紧。
很快,我们这个美丽的负担,美丽的希望,渐渐会长大,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离开我们,组成另一个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亲所曾经做过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样,幸福是一种假象,梦醒来发现竟是痛的。
亲爱的老婆,说来好笑,最莫名其妙的忧郁竟像是琼瑶故事的轻愁。我变成了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惨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绿。
我们儿子的新生忽然让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当医生的生涯,曾经因我的贡献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满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钩在那里呢?
现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这向来是生物的循环。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后,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养分。公蜂生了后代之后,亦是等着凋零。生物的定律向来如此。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创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毁灭的可能。生生灭灭,世代交替,循环不息,有谁能幸免呢?
包因为这样,我更珍惜我们拥有的爱情以及这一切了。
一个未婚的男人,他是动物,到处走动,饥饿地觅食。他的姿态优雅,目光锐利。他充满了魅力,等待着吸引,展现实力,来找寻他的伴侣。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动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阳光,空气,水分。
今夜的我,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怜了,是完全的矿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地底,变成养分,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昨日的我。一个温顺的男人。谦卑地,向生给屈服。
亲爱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也不须担心,因为我一个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给自己买杯咖啡,庆贺这个父亲,也祝福我的忧郁。也许还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