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栖心曲 第八章

“可以回头看我一眼了吗?”

愠恼的闷声从她头顶传出。

“你就将我看得那么扁?我是狗呀?见了美女就扑!”用力搂紧那个让人恼的人,聂箸文甚是不满,“人家也是有格调的:那种心思邪恶的蛇蝎美人我还是看到会很恶心的,我对你表明过多少次,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从此眼里只剩你一个女人,再也不会将其他女人看入眼的:我或许有时会故意偷看美丽的女子,可那只是想逗你、讨你开心!你那么聪明,我不信你会不明白!”

伍自行微微垂下了头,不语。

“还不肯回头呀?”咬咬牙,聂箸文气恼地眯起了乌眸,“是因为刚才那对兄妹的言语?就算五年前有一个金十三曾设计想搞垮我聂氏布庄又怎样?那是五年前!那只不过是一个未施行的计划而已!去年我布庄是被恶击排挤过,我也是遇袭受伤过,可那是别人的所为,他们不过是又恰巧想起了一个同样的计划,与那个金十三没有一点关系!”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眷恋地将唇贴上那发顶,轻轻厮摩,“就算那真与金十三有关,那也只是商战中的小手段,当初我为扩大聂氏布庄,所使手段比起仅排挤他家布庄的小把戏来,那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在商场这么多年,又岂会不知商场上的残酷?那真的没什么美好可言。

“所以,我才不会在意何人策划了那种小把戏。我在意的,只有一个自行。”紧紧拥住他的自行,聂箸文宠溺地一笑,“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叫自行的人,在我危难之际帮了我,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她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看人,该如伺去待人;她更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爱人,去爱上个自己可以付出生命的挚爱伴侣。你明白了吗?”

炙热的唇重重吻上那耳垂,“我爱的是伍自行!爱的是在我失明之时伴在我左右的那个自行,爱的是此时此刻我抱在怀里的自行,爱的是将与我牵手一辈子的自行。你明白了吗?我才不管她以前是谁,是做什么的!”长长的内心一丝一丝地明白显露出来,聂箸文哑哑低语,“我爱的是伍自行啊——”

无尽的怜惜、眷恋,借由紧紧贴合的身躯,缓缓传递过去。

一颗大头贴在颈窝摩呀摩,屏气静息等待他的自行给他回应,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快快回头看着他,轻轻告诉他呀!

只等得头发也白了,身前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不发一语地,只垂首沉默。

明白告诉他一句爱语,就这么难吗?

不由心中一酸,再也无力去拥紧他的自行,将手一松,他慢慢倒退着跨出厅门,低叹一声,再无他的声息。

背后的温暖支撑一旦失去,才知自己再也无力独自站立,眨一眨模糊的双眸,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水盈眶——她,再怎样遭人背叛,再怎样伤心欲绝,却从来没流过一滴泪!

可如今,串串泪滴如珠般从眼中滑落下来。

她不稳地一个趔趄,几要倒下去,低低的啜泣猛从胸中延上来,快速地一转身,想也不想地追出门去——“箸文.不要丢下我!”

头也不抬地向前冲,不分东南西北,直到投入到一个敞开双臂的怀抱里,才停下急冲的步子,双手紧紧搂住那温暖的身躯,放声大哭,“箸文!不要丢下我一个!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

“我不丢,我从来都不会想丢下你一人过呀!”心中乱成一团,自行从没哭过哪!

“可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伍自行似听不到他急切的保证,径自哭泣,“从小我就独自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娘从不对我笑,只是白日黑夜地逼我用功读书,逼我去学那经营之道,逼我去面对商界的尔虞我诈,逼我去面对那从来就不该我去背负的一切!”忆起灰色黯淡的童年,伍自行忍不住轻颤。

“虽然如此,我却咬牙忍受了下来,因为至少还有我娘亲可以依赖,可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死啦!那时我好似一朵飘萍,不知该何去何从,但当时我虽失了世上惟一的亲人,却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月兑、有一点点心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她望向一直凝视着她的聂箸文,“我怎会那样?我不知、我不知啊!”

忍不住啜泣。她从没在人前哭过,就在失去惟一的亲娘时,也没掉过一淌泪!今日,她怎么啦?泪,依旧潸潸而落,悄悄浸没了他的衣襟。

“可我并没真的摆月兑重负啊!娘死了,又开始换成他——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她愤恨低泣,“他看中了我的才能,在暗中评估我许久之后,他明白我比他那一群儿女能力都强,于是,他控制了我,利用亲情控制我去替他辛苦卖命、去替他打江山!我能怎样?我小时便是那样迫切期望他能看我一眼,因为我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忍不住咬牙,“于是,我天真地以为他喜欢我,他的慈爱、他的温情也分给了我一些!我娘那样残酷地训练我,为的不就是取得他的注意?不就是为了让他承认我?”那些惨淡的少年往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永不能拔出的尖刺,稍一碰触,便会痛彻心扉。

“于是,我因为他的关注,什么都甘愿抛弃了!我的女儿嗓音,我的女儿梦想,我的一切一切!那几年,为了让他更加注重,我什么都抛了!我的良心不再有,我变得心狠,我变得冷血,我变得市侩!我曾为了区区十两银子,逼债到有一家人三死两疯!可我在那人疯狂的咒骂声中一样轻松地离去,眼也不曾眨过!我——”她放声大哭,“我一切只为了他能夸我一句!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而已!”

聂箸文不语,只轻轻拍抚着那颤抖不已的背,轻轻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庞,俯首轻轻吮去那金子似的珠泪,静静听自行呜咽地倾诉那不堪的过去。

一切言语此时都是多余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痛苦的人,永远都了解不了那心伤有多苦,有多重。

他所能做的,便是给自行一处温暖的避风港,静静听她倾述。

“呜——可到最后,一切都成功之后,他——他却‘狡兔死、走狗烹’!却一把火要将一手撑起运一切的人烧死!一把火,那把大火,‘她’死了,我却从地狱中爬了出来!”

忆起那泣血的一刻,她呜咽得几不成语。

“整整一年,我到处流浪,生怕被他得知金十三尚在人世、我还没被烧死的消息!我这里躲,那边藏,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晚上连眼也不敢稍合一刻。累到极点,强迫自己睡去,合上眼却又是他,又是他在笑!又是所有的人在笑!笑看着年纪轻轻的金十三在火中痛泣悲号,笑看着‘她’与火融成一体!呜——‘她’死得好惨!”浑身剧烈地抖成一团,好似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刻,“她”死得——好惨!

“不哭了,不哭了。”不忍自行再自我折磨下去,聂箸文终于开口,依旧轻轻吮去那不断涌出的泪珠,轻轻抚慰。自行,过去竟是这般不堪,他却只誓言旦旦只要她的现在将来!一个人,无论怎样浴火重生,前世的记忆,依旧会刻烙在今世的基石上,无法磨掉一分。最多,只能是逃避的遗忘而已。

他,太自私了!

心,被那浸入的泪水,消蚀成腐骨之痛。

“呜——我飘荡了好久,不敢在一个地方稍作长时间的停留,生怕他们会发现我的踪迹。直到我偶尔被王幼统掌柜捡回布庄去,我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王掌柜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待我,一个我从来不敢奢望能拥有的父亲!他将我留下来,什么也不问,只耐心地教我重新认识世人,教我端正心态看人,告诉我世人还是好人多。”忆起王掌柜慈父般的教导,伍自行微微止了啜泣。

“可我怕啊!我不敢相信他,若他也是面善心恶的魔鬼呢?我怕,我早巳不再相信人!但王掌柜却从不将我的疏离和猜疑放进心里,还是那样亲人般地对我。直到去年冬季,聂氏布庄遭攻击——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可我却不敢告诉王掌柜,因为我怕他问我,怕他怀疑我!呜——”后悔地又哭起来。

“别哭,谁都不怪你,是不是?”如抱着一个婴孩般,聂箸文怜惜地轻抚着怀中的人儿。

“后、后来,我的良心再也看不下去,我不是、是‘她’啊,我不能冷、冷血如‘她’一般!我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向王掌柜坦诚了这一阴谋。他那么好,一点也不探询我为何知晓此事,只放手让我全权代理南京聂氏布庄掌柜一职.在我带领布庄撑过危机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愿不愿到京城聂府,去帮所有聂氏布庄渡过难关?我犹豫不决,他一丝也不迫我,只等我耐心想通。后来我想,既然这一切全是由‘她’而起,没有‘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错误发生!那么我有责任替‘她’去赎罪。于是我来了京城,入主了聂府。”吸吸鼻,伍自行继续诉说。

“虽然府中所有人对我一样的好,如同王掌柜待我一般,但我一直安不了心神,总在猜疑你们会不会也‘狡兔死,走狗烹’我一回?可出乎我意料,你们用真心待我,从不过问我所管之事,放心地将整个聂氏布庄交到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手里!我这才惊觉你们真的与他们不同!我的防备之心才一点一点地慢慢撤去。”抬首仰望一直怜惜地凝视着她的聂箸文,羞涩且感激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以赫赫有名的二少身份喜欢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人物,可我的心却在悸跳,在渴盼,它迫我去试一下,要我证明——我比‘她’幸运!可是,可是我却一直安不下心,因为我不懂我能吸引你多久,我会不会让你厌炳?我心慌啊,我看不清你的真情啊!然后,他们又追了来!”当得知金府兄妹上门找她的那一刻,她以为她的末日到了,她不管怎样努力,依旧逃不出‘她’——金十三的命运轨迹!

“我心慌啊!就算明知你平日为逗我开心,故意去寻什么美女来评头论足——也怕万一、万一你真被金十一迷住了怎么办?”

“你还敢说!”他的真心自行真的不懂吗?

“别气、别气!”忙忙又解释,“就算、就算你不会对金十一感兴趣,那他们为逼我回苏州金府,一定会软的不行,便用最致命的一击要挟我!我不敢冒险,若你、你们得知了我的本来面目、明白了我的往日作为——我、我没理由相信你还会待我如昔啊!”

所以,她在临进厅门之前,才会主动亲吻他,为的,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现在你明白了吗?”聂箸文柔柔一笑,带着无尽的宠溺及怜惜。

“嗯,”用力地点一点头,笑,泪却流得更凶更急,“刚才你不仅不屑于他们,还一如往昔地怜惜我,为我驱逐那些讨厌的人!还,还——还讲了那么一大堆的爱语,我呆住了,不敢置信,以为那是我的疯狂幻想,是我的黄粱一梦!所以我才迟迟不肯给你回应,不是不肯,是不敢,因为我怕梦醒了,我会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伤痛!”直到背后的温暖支撑猛地失了踪影,她才恍若梦醒!才会失声而泣!才会再也不顾一切地跑来寻他!

“不会是梦,这是真的,我爱自行,一生一世爱的女人是伍自行。”徐缓地说完,忍不住一声叹息,终于吻上了那颤抖的唇瓣,给她心的承诺。

落山的夕阳,满天的彩霞,映着一树春梅,笼着一双痴情的儿女。

此时——

无声胜有声。

***************

幸福的时刻,偏总被造化捉弄。

成亲后不久,伍自行由射月陪同,前往南京探访南京聂府布庄掌柜王幼统,因事,聂箸文并没陪妻同去。

数日后,聂氏侍从在京城北门外发现昏迷不醒的射月,伍自行不知所踪。

“只留有这些东西?”聂箸文俊逸的脸庞上平静无波,似只是在听属下们禀明公事。掩在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青筋凸暴。

“是,伍先生和秦护卫的坐骑已不在。”属下垂手轻禀,“属下们在秦护卫昏迷之地方圆十丈内仔细查寻过,共发现五匹马的痕迹,分属不同方向而走。但因地临官道,痕迹已被全然掩去,无法追查踪迹。”

依现场看,并无打斗痕迹,伍先生被劫走可能性不大,而是——毫无反抗地被带走的。

“射月所中何毒?”

“据徐大夫讲,是十日睡。此药产于西南边陲,产量极少,江湖上并不易买到。药无味无形,只要吸上两口,便足以让一个壮年男子沉睡上十日。”

稍吁一口气,至少,从小贴身长大的好兄弟没有受到伤害——但,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早巳乱成了一团。

自行,他的自行,现在哪里?可否受了苦?可否安然无恙?

直直瞪着桌上之物,一枚金扣,截断掉的木钗。

金扣是自行衣襟的饰物,木钗则是……他亲手做成送给自行的簪发之物,而今,只剩短短的一截,那所雕的“比翼齐飞”已断成了两段,一段在他这里,另一段在哪里?

是不是自行——

呕!热血上涌,哇地一口喷了出来!

“箸文!”一旁的聂修炜一下子冲了过来,双手撑住亲弟摇摇欲坠的身子,惊喊:“冷静!冷静下来!”

自行不知所踪,府中已是乱成一团,若亲弟再因此病倒——他不敢想象后果!

“冷静?”毫不在意地随手抹一抹唇,对拭在袖上的刺目艳红视而不见,“大哥,你叫我冷静?我怎会冷静?”狂炙的眸子死死盯住大哥的双眼,努力想从那安慰的视线里寻出一点主意,“自行不见了!我心乱如麻,我没办法冷静啊!大哥,你说,你说自行会不会——会不会——”语带绝望的哽咽。

若没了自行,他还活着干什么!

“不要瞎想!”用力地握紧亲弟那紧绷的双肩,聂修炜严肃郑重地回视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想方设法找出自行的下落!你好好想想,这金扣与木钗是不是自行所留?”金扣与半截木钗是从射月身下寻得的,好似是偷偷被塞进去的。

可射月依旧在昏睡中,在十日未满之时,绝对不会醒来。

一切,只能靠这小小一枚金扣子及半截木钗!

“金扣子,木钗?”炙狂的眸又射向所言之物,猛地一亮,“是金府!”

“你是说是自行的——”

“错不了!掳走自行的人,一定是苏州金府所派的!”自那日金八兄妹在聂府受辱离去后,竟再无金府的一点消息,金氏布行已临倒闭关口,若不能带回自行去重整,金府只有死路一条!

一定是他们!为了布行,不惜使出卑鄙手段,以带回自行!

“朝阳,你即刻调派人手,全力追查苏州金府的一切人事来往,必要时,调动中原聂府所有消息网,严密监视金氏所有布行!”

脑中一清,立刻思路清晰,思绪全力运作,快速地下达一条条指令.力求最快地寻出自行下落!

聂修炜在一旁暗中吁口气,知亲弟已恢复冷静,可以放心了。

真会是苏州金府所派之人带走了自行吗?他皱眉沉思,若是,那半截折断的木钗又做何解释?它所隐含的,又是什么秘密?

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天,乌沉沉的,令人郁闷,似是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前兆。

今年的春,来得甚是缓慢,艰难。

她……受了多少苦,才终于有了开心的一日,上天,竟连一个苦命女儿得来不易的幸福,也不肯轻易施舍么?

叹。天却淤得更阴更沉,不给他任何的暗示。

***************

调动了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一切,却依旧白忙了一场,自行,还是音信全无。

金府中,并无她的踪迹。

所有的金氏布行,继续没落下去,毫无起死回生的迹象。

***************

种种的迹象表明,自行并非被苏州金府劫走。

那,又会是谁?是谁知晓自行的人,知晓自行的影踪?

射月终于醒了过来,却对昏迷前所发生之事毫无所知。他是在睡眠中被人迷昏的。可是他身为练武之人,即使在睡梦中,警觉性依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才对!

“那日已晚了,我本想先在小镇上找个旅店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奔回京城。”他细细回想与伍自行回京路上所发生之事。

“可伍先生说——”

“我想聂府的所有人,想阿涛,想大公子——想箸文。射月,难道你不想他们,想你的妻子吗?”伍自行策马前行,执意不肯寻休息之所。

“想啊,怎会不想?”射月哈哈大笑。以前在府中从不知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也会想家、想朋友,想妻子。

“你看,快十五啦!月亮多圆!我好想早一刻赶回去同大家团聚!”就是这股强烈的思念,催她婉拒了王幼统掌柜的再三挽留,不顾春寒刺骨,马不停蹄地朝——家的方向飞奔。

家,她有家了啊——

“可——”也不能一刻不歇地连夜赶路呀!“伍先生,你会太累的!”一个女子,再怎样有活力,比起他一个大男人来,还是体力上差了许多。连他,也有一些倦了。

“不会、不会!”急急地摇头,“反正离京城也就几十里路了,今天月光又亮,咱们赶一赶,等天亮就能到城门了,人了城,再休息不迟!”入城,即入了聂府。

只有在聂府,只有在美人坞,只有在箸文怀里,她才睡得安稳哪!

于是,他们便趁夜赶路。

“等到了城门,天还尚不到四更,城门未开,我和伍先生便在路旁寻了个避风之地,准备稍稍休息一下,等五更天城门一开,便立刻进城回府。”

谁知,两人太累,没闲聊上几句,便全不支地昏昏睡去。

等他醒来,早已物是人非。

自行,在哪里?

聂箸文几乎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只坐在美人坞花厅的软榻上,倚在自行最爱倚坐的窗台前,不言不语,静等各处消息传来。

日日夜夜地静等,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精力,人消瘦了很明显的一圈,双颊已要陷进骨里,只剩一双炙狂的乌眸,一眨不眨地从窗口盯着美人坞的院门,眸里隐藏着熊熊的思念,期待他的自行会猛然间出现在院中,出现在他的眼前。

期待却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

自行没有出现,她的消息也没有一丝一点。

自行,在哪里!

在哪里——

为什么当初他会答应自行一人前往南京?为什么他不陪她前去?

为什么?

他恨死了自己!

手猛地一握,任那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半截木钗的断面狠狠扎进手心,刺进肉里。他痴痴看那血丝顺着刺口缓缓冒出,愈流愈多,愈流愈猛,渐渐浸了木钗,将钗染成红色。

他一点也不觉得痛。

的疼痛,比不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而心痛——早已痛到麻木,痛到无有知觉。

他的灵魂好似月兑离了他的躯体,一半在空中狂奔翱翔,寻找自行的气息;一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掌中的鲜血一点一点渗入那木钗里。

那木钗,是他亲手做的。

记得那是刚拥有了自行的时候。

人,一旦食髓有味,便会如吸食烟草一般,越吸越上瘾,而一旦上瘾,便再也戒不掉。

他要了自行,爱人身子和心灵全归自己所有的感觉是那般美好,他再也离不开。他强迫自行搬入自己的美人坞,强行拉自行和自己同榻共拥而眠,强行要自行和自己陷入无尽的热情缠绵里——

他爱自行,爱自行的笑,爱自行的羞涩,爱自行的热情,爱极了自行依赖在他怀中沉睡的模样。然,他最爱的,却是每日清晨时,自行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唇畔含着笑,慵懒地斜倚在这软榻之上,从窗口看他练武时,开心的表情。

那是男装的自行惟一显出女子妩媚的时刻。

就为了那一刻,他风雨不间,每日清晨即起,将沉睡的自行抱来软榻上,逗她、闹她、迫她清醒,要她努力睁着睡眼瞧他练拳、习剑、射箭……

记得那一日,他又逼她倚卧窗前,看他在院中习剑。大概前晚闹得她太晚,她一副睡不饱的可怜样子,好想再扑回床上去睡上一觉。可他死也不允,一定要她看他习完剑,再去补一觉。

自行好恼,斜头看他拿着剑舞来舞去,便笑他:“将剑舞成一团花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呀?能当衣穿呀?”

他好胜心起,便随手从一旁的石榴树上削下一枝老枝来,笑道:“是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可它——”扬扬手中的剑,“能当刀用哟!”。

“哈,刀和剑还不是一样?”她皱鼻不以为然。

“哪,让你看看一样不一样!”刷刷几剑,便将手中的坚硬石榴枝削成了簪子模样,再几剑细雕,一支木钗便做成了。

“送你!”伸长臂一探,便将木钗塞到她手里。

他虽不精雕刻,但自幼在府中见惯了玉雕师父手持刻刀的样子,小小的几手雕技,久了,自然也有一些。

削一只钗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怎么样?喜不喜欢?”见自行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他一笑。

木钗一端平滑,可用来簪住束发,一端稍宽,雕了一双交颈相栖的鸳鸯。

“这可是比翼齐飞哦!”他将自行的欣喜看入眼里,不由洋洋得意,盼能夸奖他几句。

“哪里齐飞了?”伍自行偏不顾他意,“我只看到了两只呆鸟头,翅膀在哪里呀?没翅膀怎么齐飞呀?”

“你找死!”忍不住从敞开的窗口扑进去,将巧笑倩兮的小女人狠狠扑压进软榻里,“我亲手做的,是我的一番情意耶!你不感动也就罢了,还敢笑它名字不好听?皮又痒了是不是?”咧唇歹毒一笑,放任自己顺情合理地吻上他的自行——

木钗,由此戴在了自行的发上,片刻不离。

愣愣瞪着掌中的半截木钗,只剩平滑的那一端。那两只交颈而栖的鸳鸯现在哪里?是丢在了找寻不到的隐蔽之地,还是仍在自行身上?!

它在哪里?

自行又在何方?

再也忍不住想念相思的煎熬,流血的掌再用力一握,那染红的木钗顿时又往掌中陷了几分,几要穿透掌背!

血,让它尽情流吧!或许等它流干了,他便再也不会有万蚁啮心的感受。

他静静坐着,垂眸静望那从掌心不断涌出的红液,浸没了掌中的钗子,浸湿了他的衣衫,悄悄流到了软榻之上。

他竟微微笑了起来。

“你疯啦!”

本想同妻子一起来陪陪亲弟,孰料一进花厅,聂修炜便见着了他不要命的举动。

“阿涛,快拿布巾来!”急步抢上去,紧紧攥住兄弟流血的手掌,将深扎进掌心的断钗拔出,“你不想要命了吗?你以为你这样自残,自行知道了会开心地笑吗?”用布巾将伤口裹起扎紧,他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那支木钗?”不敢去模那染满了红血的钗子,阿涛只仔细地瞧,“那两只呆鸟头呢?”她见自行整日插在束发上,所以知道木钗的形状。

聂箸文任他大哥与他包扎手掌,只盯着木钗,摇摇头。

“它叫比翼齐飞是不是?自行说,没有翅膀怎么飞呀?还齐飞呢!”粗心的人忘了给鸟雕上翅膀啦!

“阿涛,你少讲两句,成吗?”亲弟已是这般疯狂模样,自己的妻子却还少根筋地在取笑!

“本来嘛!箸文是忘了雕鸟的翅膀啊,那两只鸟只好呆呆齐坐喽,根本齐——飞不了嘛!”

“阿涛——”刚要再阻妻子胡言乱语,却瞥见亲弟的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了,箸文?”

“齐、齐、齐飞!”聂箸文结结巴巴,抖抖地用手指着钗子,“齐飞!自行的意思是‘齐’!”

“齐?”

“韩齐彦!”天哪,他怎会忘了这一号人物!

虽只见过韩齐彦两次,他却明白那位云南韩氏药堂的少主对自行有一种不亚于他的炽烈情感!

“韩齐彦?”聂修炜皱眉,这半截断掉的钗子是如此意思吗?“那枚金扣子你又做何解释?”

聂箸文闻言从怀中立刻掏出金扣,不经意看到扣子上的“非”形雕纹——“非金?不是苏州金府!”

他以前只以为金扣意即指金府,可却从未仔细看过扣上的花纹!

他们全想错了!

若这金扣与断钗确为自行所留,那她隐含的消息是——

非金府,乃韩齐彦!

是韩齐彦掳走了自行!

迷昏射月的十日睡,来自西南边陲——韩齐彦正是云南大理人氏!对于其他人讲,寻取一些十日睡确是很难,但对于韩氏药堂的少主,则易如反掌!

“来人——”

一扫先前的心悬寂落,聂箸文立刻扬声高唤,抖擞的精神重又回了来。

“立刻从河运着手,在京城至云南的所有水中运道上细细搜探!”

他们遍寻陆上通道,却找不出自行的任何踪迹——是因为韩齐彦走的是水路!

由京城乘船顺运河南下,取道山东入诲,再循梅路往南入云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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