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和风轻拂,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
啊,春天果真好过什么都没有的严冬。
畅意地舒展开双臂,迎面扑来的暖暖细风,让他忍不住叹息连连。
只是,刚被从周公那里硬扯出来的某人,却没有什么赏景惜春的好心情。
“尉迟,你无聊啊,大清早的不在家好好研究你的围棋,干吗来我这里扰人清梦?”昨夜他三更才睡耶。
“不是我要来,而是——”尉迟闻儒随手指一指漾波湖畔正聊得不亦乐乎的两位小女子,扬扬眉,“人家说是非常想念你的小丫环,所以,就来喽。”漫不经心地弹一弹手指,尉迟闻儒笑得……十分碍眼。
“去!少在我眼前笑得这么碍眼!”不就是终于偿了心愿嘛,有什么好得意的?“别忘了,这里是我聂某人的地盘。”不要太嚣张哦。
“哪里敢忘呀,毕竟,我还是要靠你来养家糊口的。”尉迟闻儒殷勤地亲自倒了杯清茶,递给那个呵欠连天的“聂某人”。
“啊,说起这个,我倒有事要说。”背了八九年的担子总该卸下了吧?“如今你的阿棋不用再操心那书坊的经营,闲着也是闲着,那间茶楼交给她如何?”聂家的生意他都自顾不暇了,实在不想替死下去。
“不可以。”笑眯眯地打了回票,尉迟闻儒笑得十分开心,“我盼了十几年耶,终于可以与阿棋夫唱妇随,一同畅游于围棋之中了。你说,我可能让其他琐碎小事占据我们的时间吗?”
每日与阿棋围桌闲坐,或读书,或习字,当然终于可以重拾耐心,认真教她下棋,没有烦人的书坊事物,日子说有多惬意便有多惬意。呵呵,人间极乐?错,应是神仙生活才是!·
“好了,别得意了。”实在看不惯好兄弟这副白痴的模样,聂修炜忍住吐口水的,凉凉地泼他一身冷水,给他降降温,“不过是人家阿棋肯终日待在你身边了,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又不是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死聂!你找打是不是?”劈头盖脸的一盆冷水浇下来,滋味是不太好受,“什么抱不抱的?谁像你呀,整日色眯眯的,只想寻个机会吃了你的小丫环。哼,色胚!”
“哟,哟,被戳住痛脚啦?”凉凉地一笑,聂修炜也学跳脚的那人弹一弹手指,“有本事你也去吃呀?就怕吃不到,哦?”
出门千万别说尉迟认识他聂某人,明明爱人家阿棋小泵娘爱得死去活来的,还要死装纯情,每夜搂着人家不放,可连根小手指头都不敢造次!
嗤,简直丢男人的脸嘛!
“你管我!”忍不住引用起阿棋的口头禅,“我那是尊重,尊重!你懂不懂呀?”
“是,是,您那是尊重。”打哈哈地应了那个尉迟君一句,聂修炜话锋一转,“不过,这茶楼的事阿棋到底知道了没?”……
耸一耸肩,尉迟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聂修炜几要抱头哭上一哭,“她都晓得了?那些银子的事也晓得了?死尉迟,你想害死我呀?”呜呜,希望阿棋大姑娘心眼不要太小,最好不要记起他曾捉弄过她的事。
“哭什么呀?我家阿棋又不是凶神恶煞,放心,她很宽容,不会杀你的。”顶多施点小损招……呃,施点小计谋,小小报复一下而已。
“算了,你的话十之八九不能信。”可怜地叹了一口气,聂修炜痛下决心,“我还是自己先去认错比较好。”他招谁惹谁了呀?“那间茶楼我无条件送她。”落一个顺水人情比较不吃亏。
“喂,茶楼本就是我的。”正主儿在这儿呢。
“我管你!”反正茶楼现在他手中,他想送谁就送谁,“我替你白干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足呀?”
“说话要凭良心哦。”尉迟闻儒斜睨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从‘笑香楼’拿走了多少东西。每年无偿送人情的绝顶好茶比茶楼卖的还多吧?”
“我又没送别人!”就知瞒不过这只看似温驯白痴的滑头,“黑山你认识吧?逍遥岛你也熟吧?”送来送去还不是送了他们的结拜兄弟?
“是哟,拿我的东西送人情,还真理直气壮。”并不是心疼银子,而是看不惯死聂的这副小人嘴脸,“再说了,你在我茶楼真的白干了吗?怎不说你是在拿茶楼做试验品,看你有多大能耐?”当初他并不想收下楚老爹的这份大礼,而是这聂某人在背后跃跃欲试地迫他收下的。理由是他们几兄弟可以多一个玩的地方呀,顺便他聂某人也可以一试身手,经营看看嘛!
喷,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孩童,偏一心往钱眼钻!
商人本色哟。
“至少,我给打理得不错吧?”嘿嘿干笑几声,聂修炜只能承认他当时确有私心。他能在接手家中玉器坊后干出点成绩,原因便在于那几年在茶楼学到了不少的经营之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无可奈何地也笑了起来,尉迟闻儒随手指一指窗外,“那两个到底有什么好说的呀,聊了这么半天也不累。”
“女人嘛,自然有女人的话题啊。”颇有心得地挤一挤俊脸,聂修炜笑眯眯地,“喂,尉迟,决定了没有呀?”
“什么决不决定的?”干吗笑得这么奸诈?
“成亲啊!”双手食指一比,“与你的准娘子拜堂成亲,还没决定吗?”不像他,人家小泵娘死也不肯点头嫁他,说是还小,不急。不急?他快急疯了!
“放心,不会忘记请你喝喜酒的。”这便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不过,你急什么呀?”
“我急——”差一点被口水呛到,“我是在替你急!别狗咬吕洞宾好不好?”
“唉!”不由得长长叹一声,尉迟闻儒笑得不太甘愿,“我也想啊,可阿棋死活不点头。”他总不能硬逼她拜堂花堂吧?
“咦,这就奇怪了。”聂修炜挑挑眉,“你们两个不是已经讲开了吗?你喜欢她,她也承认喜欢你,既然都喜欢,她干吗不点头嫁你?”
尉迟闻儒只能回给好兄弟一个苦笑。
为什么阿棋不肯嫁他?
因为她始终不甘心!
不甘心耗了她无数心血的书坊就此易手他人,不甘心花费了大量精力的印刷计划就此搁浅,并让别人窃去成果,不甘心输得这么不明不白。
包不甘心——凭什么女儿身不能跻身于商场,不能同男人们一样面对外面的世界!
她不甘心啊,她偏要去搏一搏!
她要用实际行动向这男权的世界证明:她是女红妆,可一样能自由地生活在男人们的世界中!
自古女子不如男?
哼,她偏要推翻这可笑的断言!
“尉迟?”
“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含笑望着好兄弟。
“你愿意收手让她去搏上一搏?”聂修炜问得郑重,绝无开玩笑的意思。
“你爱那个小丫环吗?”不正面回答好兄弟的疑问,尉迟闻儒反而指向窗外,不远的漾波湖畔,阿棋和那名小泵娘依旧谈得火热。
“阿涛?”聂修炜也放眼望过去,在视线落在他心系之人的身影后,聂修炜不由也放柔了声音,“我也不知我着了什么魔,竟会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放进了心里,被她不讲理地霸住了所有心神——是,我爱她。”爱啊,爱到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她身边,爱到想一辈子与她永不分离。
“雕玉是男人们的专利,可阿涛想学,所以你教了。”
“是,学会雕玉一直是阿涛的梦想。”正是为了这个梦想,涛少小离家,来聂府为奴,只为了学习雕玉之技。
正是雕玉,让他与阿涛相识、相恋。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开玩笑!阿涛的梦想也就是我的梦想耶!我爱她,自然爱她的所有,自然也会助她早日达成梦想。”既便雕玉占据了阿涛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既便雕玉在阿涛心中占据了第一,而他只能排于雕玉之后——心虽不甘,心虽嫉妒,却依然全力支持她!
因为,他爱她。
“是啊,爱一个人不是折了她双翼,不是限制她的自由,而是给她一片天空,放她去自由翱翔。”尉迟闻儒拍拍好兄弟的肩,与他一同望向不远处的心系之人,“等她愿意停驻了,等她累了,她自然会飞回你的身边,会投进你为她而敞开的怀里。”
若她心爱的女人是一头勇敢的小鹰,他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她驯养成笼中的鸟雀。
是鹰,便该让她翱翔于属于她的广阔宇宙。
他要的,不仅是一个女人、一名妻子,更是一个伙伴、一名知已,是能与他心灵相通的另一个他。
他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妻子,是与他相伴人生路的伴侣。
好半晌,聂修炜才笑着叹一口气,“闻儒,我第一次发现,你已是一位男子汉了。”
“崇拜我吗?”他不介意的。
“呸!”不给面子地啐好友一口,聂修炜几乎吐血,“少自大了!”
两兄弟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去、去南京?!”
未染胭脂的素净脸庞上,满是惊愕与浓浓的不舍。
“是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拍一拍闺中好友的肩,阿棋也很舍不得,“阿涛,以后再见面怕要隔好长一段时间了。”
两人相识虽不过一两年,却极为投缘,几回下来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我听大公子讲过你和尉迟少爷的事情了。”阿涛眨眨已快泛泪的双眸,“没了书坊,可以自己重新再建一间书坊啊,干吗非要离开京城,搬到那么远的南京城去?”她舍不得阿棋走。
“就是为了重建尉迟书坊,我们才要搬去南京城的。”她要从头重来!
“为什么?”在京城不好吗?至少有人脉,有熟识的老主顾。
“因为我要证明给他们看看,”让那些瞧不起女人的自大狂们好好看仔细了,“不管在哪里,我阿棋还是阿棋,我一样能挣得属于我应拥有的一切!”
女人怎么啦?女人一样也不比男人差!’
“阿棋姐姐,你真勇敢。”阿棋重重点头,“我好崇拜你哦!”这便是巾帼英雄了吧?
“呵呵,不用太崇拜啦!”圆圆的杏眸一下子笑眯了起来,“你也很不错啊。”为了自己的梦想而离家在外独自打拼。
这几个月来,少了书坊,没有了可以操心的事物,她专心致志地在家陪着尉迟。听他给她讲解诗文,伴他习字作画,将一颗心全投进尉迟的围棋之中。
她想认真地学棋,想做一个尉迟心目中的好棋童,做一个称职的好妻子。
可是,没有几天她便发觉,她,做不来。
她总在尉迟念书给她听时,不由自主地想去看那些落满灰尘的账册;总是在尉迟习字时,她偷偷想拨动墙上的算盘;总是在尉迟讲解棋艺的时候,心神飞到书坊经营计划中去。
她总在想,若是书坊仍由她掌控,印书坊该建成吧?那本《黎昌先生集》可是否能依计划热销?书坊盈利了,该怎样去谋更大的发展……
心神全是她的,偏就无法控制。
如果说几年前试着接手书坊经营是图一时新鲜,当做一件游戏来玩的话,经过了这几年的滚爬模打,她已渐渐爱上了书坊,爱上了经营之道,爱上了身处商海的刺激感受。
那年,尉迟老爷及夫人不幸仙逝,她随着尉迟搬人城郊的小小跨院。简陋的住所,五间小小的摇摇欲坠的书坊,是尉迟的所有家当,也是他与她惟一的生存依靠。
那时,她心慌啊,她不知何去何从,她看不到未来在哪里。幼时乞儿的经历让她害怕,她再也不想去过那饥寒交迫、无依无靠的日子!再也不想!
可尉迟沉迷于围棋之中,并不关心他们的未来会怎样,不担心以后吃不吃得上饭。但她却很清醒,清醒到一直陷于彷徨失措之中!
她该怎么办?她要怎样做?她应如何去努力,才能保住她与尉迟以后的活路?
她害怕得要死。
她从没告诉尉迟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因为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初搬进城郊别院时的晦涩心情,她的心,还是难受得紧。
那一年,她才刚跨进十三岁的门槛,根本还是个懵懂的孩子。
可就是那一年,她被迫挥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儿时光,被强行带入了尔虞我诈的成年世界。就是那一年,带着胆怯、带着惊恐、带着惶乱,她开始跳进商海之中,冒着被溺毙的危险,游出了第一步。许是上天垂怜她,赐给她许多的好人,让一无所知的她,在张先生等人的帮助下,渐渐开始成长。
痛苦、惊恐、好奇、好胜……一路行来,她的信心愈来愈大。直到现在,在远离经营之道数月后的今天,她才蓦然发现,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懵懂少女;她才恍然明白,经营之道,早已深植于的她头脑,渗进了她的血液,再也无法驱逐出去。
这一辈子,她注定是一名商人,注定要在商海中悠游一生一世。
或许苦,但她甘之如饴。
“阿棋姐姐?”阿涛望着陷入回忆中的女子,有些……自愧弗如。同是女孩儿家,她却没有阿棋那种敢做大事的气魄,少了几分英气。
想来,阿棋注定要成为翱翔穹苍的美丽苍鹰,而她,则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鸟而已。
她,好羡慕。
“阿棋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吗?”她也想成为一天美丽的大鹰!“阿棋姐姐?”
阿棋一下回过神来,迎上了那一双杏眸,“阿涛,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我、我想跟你去。”她坚定开口。
“随我去南京城?”阿棋一挑眉。
“嗯!”
“为什么?”只怕聂大公子那一关便通不过。
“因为,因为我也想像阿棋姐姐那样,成为一只美丽的鹰!”阿涛讲得很认真。
“鹰?”不可置信地重复一声,阿棋笑开,“什么鹰呢?”
“就是、就是为了梦想而努力的、鹰啊!”
“那阿涛的梦想是什么呢?”
“雕玉。”阿涛点点头,“总有一天,我会学成雕玉之技,雕出世上最完美的玉品来!”
“所以,阿涛也是一头美丽的鹰啊。”
“我?是吗?”她整日坐于小小的斗室之中,怎会是翱翔无际的鹰?
“只要你肯为梦想努力,你便是。”
歪头细思了半晌,阿涛终于也笑了。
“不过,尉迟公子同意你去南京城吗?”她明明记得大公子提到过,尉迟闻儒喜欢阿棋姐姐,两人都快要成亲了!
“同意啊。”他也与她一起去,“因为他明白我的心中所想。他说,只要我想做的,他便全力支持。”这辈子,她嫁定他了。
“真好。”
“是啊,真好。”望着那清澈的湖水,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一定要让那些瞧不起女人的人们看一看,女子,并非只能相夫教子,也可以同男人一样,昂首挺胸地站在世上!”
那日齐先生的讽语,她其实一直放在心中。
她就是不服气,她偏要争口气让他们看看!卖身为奴的低贱女子,一样不比她们差,甚至强过他们几十几百倍!
她偏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从一无所有做起,打一片新的天地!
她倒要看一看,等她重新跨进这京城的时候,那些瞧她不起的人,会有怎样的表情!
“那你,不和尉迟公子成亲了吗?”
她一笑,圆圆的眸中尽是柔情,“当然要成亲呀!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她要全力去实现她的梦想,只好委屈尉迟了。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应该成亲吗?
“他们男人们有一句话,叫做‘大夫丈尚未立业,何以成家呀?’那同样道理,咱们小女子尚未立业何以成亲呀?”她要证明给天下瞧不起女子的男人们看一看,一个单身女子,云英未嫁、不靠夫家,一样可以做出大事业来!
“阿棋姐姐,我以你为傲。”阿涛真心诚意说道,“我也支持你!”
“谢谢!”她笑了,笑得颇为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