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三日后,遵循古礼,霍矢初带水玲珑赴金陵归宁省亲,月余后方返家门,而刚成为霍家新媳妇的水玲珑却并未回来,问及原因,只说是幼时心疾最宜在初春时节复发,要在金陵娘家将身子养好了再归府来。
于是,瞬明张灯结彩大办了喜事的霍家主府,却是什么也没改变,各人各司各职,在冰消雪融春归来的时节,再度开始忙了起来。开春依然主掌着霍家船运的主向,管家刘叔以及三管事等人也各忙于府中琐事,同心协力地使霍家船运生意再度蒸蒸日上。而刚成为新夫的霍家少爷霍矢初,则也依旧每日奔波于隶属自己所有的船坞码头,闲暇时或随自家船队偶赴金陵探望妻子,或去霍家别院拜见父母,一述天伦。
至于两个人以前忙里偷闲的笑闹时光,却再也不在了,霍矢初先是独自一人搬回了听涛阁,对开春不再如旧时一般地缠闹,而后两个人如同商量好似的开始相互地避之不见,甚至连偶尔的为霍家船运的事务不得不碰面商讨时,也只是公事公办地你来我往一番,不要说如先前一般地笑闹争执,就算是两个人的视线,也从不交汇到同一处的!
曾经那么知心知己的一男一女,却只似乎在一个转眼之间,便都忘记了以前的所有,成了相对无言的陌路人。
时间匆匆,一转眼便已是春末夏初。近日连接数日的暴雨,使得运河水突然大涨;霍家船坞码头多半因河水暴涨而不得不歇业休息,却又因沿河村镇遭逢雨灾而出动了所有商船抢救百姓,霍家所有人顿时都陷入兵荒马乱之中,连平日甚少出门的开春为了筹划,也冒着暴雨出府远赴七十余里开外的镇江亲自查看。
天色灰暗,马车陷在泥泞的车道里几乎动弹不得,随开春出门的张大头同车夫小马冒着瓢泼大雨狠命地推着车,但车轮依然一动不动地陷在淤泥中。
“开春,前面有个小庙,妳先去庙里躲躲雨吧!”
掀开早已潮湿了的帷幕,张大头一头一脸的雨水,朝着侧坐在也已淅淅沥沥开始下起小雨的车厢内的开春憨厚地笑了笑,“妳不比咱们皮糙肉厚的,如果得了风寒便了不得啦。”
开春点点头,半蹲着身挪出车厢,在张大头及小马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自己接过小马手中的纸伞来温柔地一笑,谢绝了两人陪她去前边小庙的好意,自己慢慢朝着那个模糊的房子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伴着轰隆隆的雷声,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穿透纸伞打在脸上,生疼疼的。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埋首小心地躲过脚下的水洼,慢吞吞地走着,脑子中,则是想着到达镇江后自己要做的事。
这连日的暴雨已造成了运河的数处决口,大量从上游泄来的洪水已淹没了数十座村庄,受灾的百姓已逾数万之众,单靠官府或百姓自身之力绝对无法撑过灾情,更何况洪水过后瘟疫必会横行,如不多加防范,今年的江南将是哀鸿遍野,再不复鱼米之乡的风光。
为今之计,她看来需要好好计划才行。矢初此时恰在金陵,可捎信给他,要他联络金陵商贾,最好可以从北方紧急调运大量救灾物资来,以便解决灾后最要紧的民生问题。至于--
“开春?妳站在风雨里做什么!”
只顾着思索,却忘记了前行。一声含着惊讶的呼喊过后,一只手扶上她的腰,几个纵身,等她明白过来,她已站在了前方的那座小庙之中,雨伞也被人收了去。
“楚……大哥?!”她抬起头,朝着同样一身狼狈的男子喊了一声。
“雨这么大,妳不在矢初身边呆着,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略显消瘦的清雅男子皱着好看的眉看她,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矢初呢?他没陪妳来?他是做什么吃的,怎么放心妳一个人在这大雨里!”
“他因事去了金陵,还没赶回来。”她欣喜地笑着,随手拧拧湿重的衣袖,眼却盯着一身江南灵秀之气的男子一眨不眨的,“楚大哥,两年不见啦,您还好吗?雁嫂子呢,您没再去大理找她吗?”
这清雅的男子,便是楚天眉。
“我刚从大理回来。”楚天眉苦笑一声,从小庙里敛了些枯柴干草,用随身带的火折子引着了,便朝着开春点头,示意她过来烤烤湿透了的衣裳,自己却背她而站,替她拦在了小庙的入口。
“雁嫂子……还不肯认大哥?”她迟疑地问道。
楚天眉却只轻轻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当年是他负了她,她不肯认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开春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垂下头,开始烤火。
情啊情,令天下无数儿女为之痴狂的一个“情”字,却又让多少有情的人反被这个无情的“情”字伤了个遍体鳞伤!
“我一路走来,今年受水患的百姓真是不少。”楚天眉背着手,望着庙外越来越大的风雨,眉蹙得更紧,“看来咱们要联手江南所有商贾富户才行,否则百姓可要遭大灾啦。”
“我正是为此要去镇江。”开春点点头,揉一揉有些发涨的额头,“水灾之后,如不防范,必定会有大疫横行江南,若真如此,可就苦了江南百姓了。楚大哥,您贵为苏杭商贾之首,在江南最是有名望的,这次还望您出头联络江南商贾才是啊。大哥,我烤好了,您回身吧。”
“这自然是我应该去全力以赴的!”楚天眉回过头来,朝着娇小的清秀女子感叹地一笑,赞许道:“开春,妳虽身为女儿身,胸襟气魄却是赛过无数的须眉。矢初这辈子能有幸与妳相伴,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如何,你们也拖了这些年了,也该成亲了吧?再这么下去,我看矢初迟早会发疯的!”
“大哥还不知--啊,大哥,您就不要再取笑我啦。”她垂下头,淡淡地笑了笑。
“你们也看到大哥我现在的情形啦,我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你们不同,就算霍家长辈再如何不满,也不敢真的对妳做出什么事来。唉,如果当初我也如矢初一般,便是让雁儿如妳一样地执掌起楚家的茶行来--只怕我母亲也不敢反驳我们的婚事,更不用说是硬将雁儿驱逐出楚门了!”楚天眉苦笑着仰起头,每想起当初自己的软弱来,总会心如刃绞,痛得缓不过气来。
“大哥,您不要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雁嫂子迟早会明白你的心意,定会重回你身边的。”想起楚天眉与韩雁的辛酸过往,开春也黯淡了心情,“毕竟,你已经寻到雁嫂子了,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是不是?你一定会等到她归来的那一天的!”一直寻了八九年的人啊,终于寻到了,希望便存在了啊。至少不像她,还有长长的一生要活,却是再也寻不到活着的理由,却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却是--
“开春?开春?”担忧的低喊声传入她耳中。
“啊,楚大哥,抱歉,这几日我有点儿累了。”她强撑起精神,歉意地笑了笑。
“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妳若累坏了,矢初会心痛的。”伸手拍拍她的肩,楚天眉一直将开春视为自己的亲妹子一般,“矢初性子虽暴躁,其实却很敏感,有时候最爱钻死胡同的。妳啊,多陪陪他,不要只顾着霍家船运而冷落了他,否则他若胡思乱想起来,到头来吃苦的还是妳啊。”
“谢谢大哥关心。”她坐在火旁,将枯柴一根根地放进火势渐小了的火堆中,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哥,这一年来您……还是一直奔走于杭州大理之间吗?”
“是啊。”无事似的耸肩-笑,无数的风霜却是那么清晰地显在已有白斑的两鬓上,“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遭啦。不过知道雁儿便在眼前,什么累倒是从不觉得的。啊,妳嗓子有些哑了,定是刚才在风雨里受了寒!哪,这个给妳。”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子来,他递向她。
迟疑了一下,开春接过盒子,小心地打了开,而后喊了一声:“巫山白露!”这是世间最最珍贵的药茶了啊,对治嗓子干哑刺痛最是有效的。
记得当时,年幼时韩雁因家族争斗被人药哑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每到阴雨天嗓子便痛若火烧,当初全靠这药茶止痛平火。但这巫山白露产在险峰绝顶,且产量极少,所以异常珍稀。楚天眉家虽是江南最大的茶叶世家,想求得这巫山白露却也是费尽了心思。
“大哥,这个我不能用的!”她急忙递回去。
“我没用啦。”楚天眉笑了笑,“雁儿的嗓子早被治好了,再也用不着这茶叶了。”
“可是--”
“什么也别说了,开春,来,咱们既然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就好好聊聊吧!”
“好啊,大哥。”她笑着应允,而后停顿了一刻,“大哥,咱们还是为这江南百姓筹划一下吧。”
楚天眉爽快地点点头,两人随即陷入讨论之中。
这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江南水患,使得近十万的贫苦百姓流离失所,灾后果然又是大疫横行,死于水患瘟疫的百姓数以万计。虽有江南富家商贾不遗余力地奔走出力出物出策,但直过了三月有余,这一灾情才险险地被控制住,江南才稍微恢复了以往的安定生活。
开春这几月便一直留在镇江,一边忙于霍家船运的事宜,一边又奔走于水患灾处,几个月从不得闲。霍矢初原在金陵,但听闻她赶赴镇江,便也冒雨日夜兼程赶了过来。但扬州霍家主府不能无主主持,他只得又返回扬州主持府中大事,镇江则留下几名霍家船运中得力的管事从旁协助开春筹划救灾事宜。
转眼八月中秋将近,江南水患也终于渐渐平息,一直陪在开春身边的张大头得到了从扬州霍家主府传来的信息,要他转告开春,请她回府过节。
“是啊,也是该回扬州了呢。”开春看了张大头拿来的书信,笑着点头,微微思索了片刻,便写了封书信递给他,“这信你先帮我收着,等咱们回扬州了你再替我交给管家刘叔,我自己怕给忘记了。这几日镇江不是正要举行祭水大典吗?咱们瞧过热闹再赶回扬州过节也来得及,你说是不是?”
张大头不过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少年,有热闹可瞧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于是并未多想些什么,帮开春从霍家船坞账房里提了一百两银子,陪她去镇江有名的一家庵堂中上香许愿,在开春说要在这庵堂中住几日歇歇散散心时,便自得其乐地回镇江看热闹去了。
饼了几日,等祭水大典的热闹瞧完了,他应约去庵堂接开春,却不见了开春的身影!他大惊失色,在出动镇江霍家船坞所有人手却依然寻不到开春后,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些时日以来开春的不对劲!
飞也似的奔回扬州主府,哭着将一切告诉了正要赶去镇江迎接开春回府的霍矢初等人,又想起开春曾交给他一封信的事,便又立刻将信拿出来。
信封内共装有两封信,一封是给管家刘叔的,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霍家船运此后一年间的营运计划,将她走后的人员管事的重新调动、职责分配一一写得明白,所有事务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另一封写着给霍矢初的信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空空如雪的白纸!
霍矢初面无表情地瞪了那白纸许久,而后一语不发,从此再不提“开春”二字,更是不派人去寻找开春踪迹,但当夜一场大火,却将那座再无翠绿竹林围绕的芙蕖楼烧了个干干净净!那火,正是哈哈大笑着的霍矢初亲自点上的!
自此后,扬州霍家再无名唤“开春”的女子。
梦一般的梦,结束于一场人人神伤的烈火之中。
靠坐着摇摇晃晃的简陋马车,神色平淡地从车窗里望出去,看金色的稻谷随风起舞,看行行的大雁划过晴空,看温柔的秋阳斜落山巅,看惨淡的冷霜遍布田野,看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覆盖了大地,看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转眼间落叶飘零。
而后,风起,雾起,雨起,北方的霁雪初晴,又在不经意间被湿热的滇南雨雾替换了个干干净净。
并不限制自己的游走方向,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会儿西,再一会儿却又是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便找一家客栈蒙头大睡几天,兴致起了,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留连几日,懒洋洋的什么也没趣了,便再雇辆马车,继续她的路途。
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忙碌里,她终于行到了她此次远行的目的地。
找一家小客栈住下,梳洗好了,便施施然地踱到那处大大有名的朱红大门前,求见某人。不允,便随意地往朱红大门对面树下的石阶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做的盒子来,细细地把玩。待到中午了,便起身离去,回客栈用些饭食,喂饱肚子了,再返回朱红大门前去,继续坐着,不言不语地继续玩手中的白玉盒子。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了,拍拍衣上的尘土,再施施然地慢慢踱回容身的客栈去,吃此地有名的小吃美味,卧在柔软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重又回那处朱红大门前,求见某人,不允,便继续昨日的行程。
第三日……
第四日……
风也好,雨也好,雾也好,雪也好;每一日,行程固定的一如上好弦的时钟般准确。
第七日开始,她坐惯了的树下石阶上被放上了一方棉垫。
第八日开始,有人会端热茶给她。
第九日开始,白发苍苍的老者开始对着她苦口婆心,劝她离去。
第十日开始,树下的石上的棉垫消失,热茶不复见,凶恶的家丁开始驱逐她。
第十一日开始,树下的石阶也不见了。她不以为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大树自得其乐。
第十二日……
看着朱红的大门被粉刷一新,看着新春的桃符被粘贴上门柱,看着红红的灯笼高挂屋檐下,看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在自己眼前欢快地燃放,看着车来车往人潮如流,看着一张张欢喜的笑脸在朱红的大门前迎来送往,看着又是一年冬尽处,看着再是新春回。
她靠着大树席地而坐,尽避身边重又放回了石
阶,置好了柔软的棉垫,她却不想去坐了,只依靠着粗壮的树身,懒洋洋地坐在树下,从清晨太阳升起,到傍晚夕阳西沉,一动也不再动,以往时日里到了中午总会去用饭的习惯也不在了。清晨踏着露珠而来,靠着树身席地而坐,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小小的白玉盒子,如此便是一天,滴水不沾地直到夕阳落去,才费力地站起身子摇晃着离开。
如此又过了数日,待到各色的精致彩灯挂满了朱红大门,那日她早早地过来,却不再朝着朱红大门前的看守的人说一声求见了,只摇晃着身躯勉强往树下一扑,半坐半躺着,呆呆地望着满眼的精致彩灯,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悲,连手中的小巧白玉盒子滚落在地上也不知捡起,只发着呆。
也不知她呆了多久,任谁过来同她说话她也不理,只依然呆呆地坐着,瞅着那满门的彩灯在清风中飘飘荡荡的,也不知怎地,一年来不曾淌过的泪便哗哗地流淌了下来!
唇里尝到了那咸涩的滋味,她竟然忍不住地轻声笑起来,笑声低低的,却再也不能歇。
“……妳这又是何苦呢,开春?”
哑哑的叹息,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叹息。
“不过是少小时结拜过的玩伴而已,不过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异姓兄妹罢了,他,值得妳如此吗?”
“妳是要看那个人如我现在一般的模样,还是想要看到那个人同我一般的狼狈呢?”她依然笑着,流泪不止的眼慢慢抬起,望向已十数年不曾相见过的那张面容,“相思成灰啊,相思真的会将一个人消磨成灰啊,难道妳要那个人如我这般慢慢地少了生气,如我这样渐渐失了心魂?难道妳真的要等到那一天才肯原谅那个人?难道妳真的希望那个人从此行尸走肉地了却残生,便如我一般--妳真的希望如此吗?妳真的不会后悔吗?”
回应她的,却是平淡无波的十数年不曾再见的那面容,单纯稚气的笑容再也不在了的那个面容。
“你真的不肯回头去看看那个人现在的模样吗?那妳看我,看现在的我啊!妳要那个寻了妳九年多的人的样子便是我这样子的,妳要吗?”记忆中最最熟悉的面庞啊,却为何会是这般陌生,这般淡然?
胸好涨好涨,清澈的眼泪忽地滚烫如火,她笑着咳了一声,刺目的殷红从笑着的唇角滑落,轻盈盈的,彷佛春日桃花。
“妳,要吗?”
于是,在一年春归的元宵夜,马车辘辘重回了江南的风雨路。
一路无话,只用了半月时间,熟悉的扬州城已在落日的余辉里出现在她的眼前。从车上下来,挥一挥手,便朝着熟悉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心中,则是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再如何不想,她还是回来了啊,回到他的身边来了啊。
唇畔含着淡淡的笑,在掌灯时分,她敲响了那扇同样朱红色的大门。
“开、开、开、开、春?!”
“我回来啦。”她歉意地笑着,举手拍拍几乎成了化石的家丁,“你还好吧,陈三哥?”
“好好好……开春妳真的回来啦!”被喊做陈三哥的家丁猛地回过神,惊喜地大喊起来:“开春回来啦,开春回来啦,开春回来啦!”头也不回地奔回府去报信了。
是啊,她,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