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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云记 第九章

将从竹筒子中得来的东西悉数估价变卖,一卷卷的银票提转出现银,折合成的款项竟然多达三十万两白银之巨!而这些还没算上因年代久远承兑钱庄倒闭而变成了废纸的许多银票。

天文一般的财富哪!

当承办这一切琐碎的聂修炜拿着估价单子看了又看时,忍不住叹了好几声。

当今世道虽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大多数老百姓安居乐业有衣有食,但集合大明中原内外,家产能超过百万之巨的却不过十数户而已——单单是在这小小的扬州城里,随便从寺庙的山门牌匾后掏出几个竹筒子来,所得竟然超过了三十万两白银之多……倘若将这中原所有的寺庙山门牌匾都搜上一搜……

只不过是想一想而已,聂修炜却已经在感叹老天的不公:想他聂家一门老小辛勤劳作了几十年,而他与亲弟弟从十八岁时起便为了家中的产业开始日夜操劳,聂家的资产如今才堪堪挤进那“十数户”而已——可人家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根本没费多少气力所得到的回报却非人所能想象!

又想了想,他便也想化身成逍遥于江湖闲山上的“白衣观音”,每日携着娇妻朝看红日东升、晚逐彩霞归鹤,神仙伴侣的生活岂不是胜过整日为了家业奔波操劳的无数倍?!

云遥则是只听他说了几句,从头到尾没对此有任何的兴趣。

钱财对他来说本来就是身外之物,除了身上少了银两时他会去找座寺庙模一个竹筒子出来,平日里他想也不曾想过自己的曾师、师父以及自己无聊的举动竟会有如此大的回报——如果不是为了逗连翘开心,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主动去逛寺庙模山门牌匾的兴趣。

“如果你舍得,便将去模这中原所有寺庙山门牌匾的兴趣送我吧。”聂修炜望了他完全事不关己的姿态半天。有些心动地提议。

云遥无聊地举手示意他自便,随后转身往后堂去了。

自上门找聂修炜帮忙,他与连翘便住进了聂家在扬州的别院里。他是无所谓,反正他要医眼,与其待在客栈里静候逍遥岛的消息,倒不如住到聂家图个方便!况连翘那小丫头自见到聂修伟的妻子后便很是喜欢——连翘能同除了他之外、不在意她眼瞳颜色的人说说话,他其实是很开心的……好吧,他承认,他其实是有一点点心里别扭啦,谁叫他不是第一个亲眼看到这清水也似的人儿真面目的人呢……

况且,与其在花厅里听聂修炜大谈如何眼红嫉妒他身后天一般的财富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有更担心的事呢——

连翘自那日听他说起他过去的丰功伟绩后,并没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气他骗了她,却也没如过去他讲故事给她听时那种兴奋模样,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便被聂修炜的妻子拉到后堂去了,说是要说些悄悄话!

他生平甚少同女子打交道,个知道女人同女人之间有什么悄悄话好说的。况自那次红疹的惨痛教训后,他对于女子已怀了戒心,深深知道小人与女子难养的道理。但在那白山黑水间,上天让他阴差阳错地遇到了连翘,并因此而险险地保住了他的性命,更让他一向逍遥随性惯了的性子有了牵挂——但这一辈子,他却明白自己除了连翘,怕是再也不会对其他的女子有什么好的脸色看啦。

他生性喜欢简单,虽从小到大跟随着师父四处与那些甚有心机的奸恶之徒打交道,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中过了数月悠闲单纯快乐的生活,他竟然发现他喜欢悠闲甚于无休无止地动心思绞脑汁……

如果不是他想将双眼医好,他这辈子或许真的就伴在那小丫头的身边,窝在白山黑水间就此无忧无虑地过完今生。他知道自己的任性在其他江湖人看来是自私的,但他并不是什么古书中的圣贤,志向不及一些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土所誓言旦旦的那样:愿穷其一生之力为江湖福祉赴汤蹈火。

他肯如师父曾师一般偶尔还继续插手江湖,去做众人称赞的“白衣观音”,也仅仅只是如师父曾师一般——无聊时打发光阴的无奈举动啊!

如果他寻到了能让他这一辈子都不无聊的事或人,他立刻便将那吃不得……呢,或许吃得喝得甚至还用得的——虚名看也不看地弃至大边,从此一心关注在那不无聊的事或人身上,就此一生。

反正,他有了这世间人人汲汲的所有,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或许……能引出他兴趣的还是存在着的……

有着圆圆大脸圆圆大头的、清水一般的小丫头——

连翘!

☆☆☆

真的很窝火!

真的好窝火!

真的实在是窝火透了!

数月来,他习惯的生活中因为有了连翘的存在,无论做什么都很方便,从不曾遇到过什么难处,这使得他几乎一点也不曾发现:双眼不能视物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

现在,他终于发现了。

当云遥的眼瞪得大大的,在扬州聂家别院的后花园中转了第四个圈子时,他已经懊恼得想将脚下的鹅卵石路给踏得粉碎!

早知道这姓聂男人的妻子将他的连翘硬是拉扯走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这聂家主府虽远在京师,但聂家布庄位于江南总行的别院也该有不少帮佣的吧?他至少在这个小小的后花园里转了半个多时辰了,为什么还没人来为他引路?!?

就算他的内心极是不喜欢这姓聂的男人,可口头上的虚与委蛇却从没少过一分吧?他都眼也不眨地将救助江南水患百姓的善举让他去做了,姓聂的还不满足吗?

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多年前他的确与女圭女圭脸姑娘结下了梁子,可这又关他姓聂的什么事?不过是结拜兄弟的妻子罢了,值得为她如此的费心尽力吗?

哼!他就说啊,江湖上的人心是在世信不得呢!看吧,看吧,这姓聂的男人最多只算得上是半个江湖人,江湖人的阴险狡诈却没少上一分!不过是相处了短短的几天而已,却已明白连翘对他的意义等同于眼睛对他的意义一样重要,如果想要自己留在他的地盘,将他的连翘扯离他的左右,的确是最最聪明、最最有效、最最简单的法子!

从来不知道,一旦习惯了的温热结实的手腕从掌心消失时,他的心会如此空荡荡!

连翘!

小笨蛋!

最最单纯、最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清水似的人儿啊……

空虚的左手握了又握,云遥的冷静自持也开始在慢慢消减中。

“连翘!”他索性运气在胸,仰首大喝了自己如今最最在意的名字出来。

☆☆☆

“连翘!”

“连——翘——”他再大喊,声震院石,令假山石上的小瀑都抖了几抖。

“连——”

“干吗啊?”比他还恼上十分的熟悉声音终于肯传人他的双耳。

“我等你半天了,你做什么去了?”他马上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顺着声息快步走了过去。

“聂嫂子帮我画……”连翘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只从嘴缝里挤出小小声的气音来,“啊,什么也没有的。”见他走近了,便习惯地伸出右手,让他再次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这小笨蛋从来都不会说假话——现在你却想骗我,为了什么?”他笑着哼了声,握紧掌中的温润手腕。心底里的恼思与窝火刹那间奇异地消了去,再也不复在。

“真的没什么啊。”试着甩一甩被握住了的手腕,连翘抱怨地开口,“我还没怪你骗我的事呢,你倒先说起我来了?”

“你怪我?”云遥脑子飞快地转了转,立刻明白她所指的是何事,也正想解释给这小丫头听,便笑着模上她而今束在耳边的圆圆发环,感觉到她的躲闪了,索性再伸手将她紧紧地搂进怀中,用尖瘦的下巴压下她的再度反抗,一直玩闹着用尽了她的力气、等她终于肯老老实实地窝在他的怀里了,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丫头!”

“骗了就是骗了,不是故意的怎样?故意的又是如何?”

“我刚遇到你时,对你根本部了解啊,自然不敢完全将我的身份实情告诉你——你爹爹曾经说给你听的故事中,有陌生的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介绍自己底细的事吗——没有吧,是不是?”

他拿出最最有理的证据,柔声安抚怀中闻言拿圆圆的大头撞了他一下的人。

“再说了,身份是什么东西?连翘从小就住在山林里。我是什么身份对于连翘来说,有什么作用还是好处?”

“可我至少会更明白你啊。”闷闷地想了下,连翘知道他说得有理。

“你现在难道还不了解我吗?”好笑更好气地捏了捏她和圆圆大脸一样的圆圆耳朵,云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良善之心,我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我的外号来啦——再说,那什么观音什么菩萨的名号是我曾师以及师父创立并发扬光大的啊,我才接受它多久?其实根本就不曾为它做过什么值得可歌可泣的事呢!那名号对于我来说,真的什么也不是!”

“可你明明告诉过我,你曾经单手帮助老农将大牛托送回家,你更曾经在比武擂台上为阻止十数人的群斗而以一敌十过,你还曾经——”

“再曾经,也是过去的事了,对不对,丫头?”他笑着打断她的话,用鼻子轻轻点点她的圆耳朵。从骨子里对这个将他从高高云端硬生生扯到这滚滚尘世的小丫头爱怜到了极点。

“……我说不过你。”

“你若说不过我,我哪里会这么轻易地便被你的假话骗?”

“我哪里骗你了?”

“刚才啊!你明明到聂家嫂子那里去说我的坏话了,却骗我说什么也没有!”他眯眸,不动声色地道。

“我做什么要说你的坏话?聂家嫂子要我去,是要给我画画,她说她很想将我的样子雕成玉像。”一时没有察觉,连翘乖乖地说出了她这半天里的事来,早忘了聂家嫂子千叮咛万嘱托要她保密的事。

“雕你的玉像啊——”闻言,云遥沉吟了下,而后眉头舒展,“她竟然会雕刻!她这半天只画了你的画像,你们没聊些别的?”

“说了啊,她将她小时候的事说给我听,还请我去京师聂府做客!”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啊——啊!你在套我话!”想也不想地,她手握成拳用力地朝他突然绽开的得意笑颜挥过去,好恼自己又中了他圈套。

“啊——我没套你,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喂,你打中我脸啦!”他笑着往旁边一躲,顺手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抱起转了个圈,“好啦,好啦,你打我一拳算是报仇了,好不好?咱们讲和,我还有事要告诉你呢。”这小丫头,越来越喜欢用拳头来招呼他了,很有成为小暴君的潜质呢。

“我不要听!你一定又在骗我!”手用力掰他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掌,他笑着要松,被抱在空中的身子立刻往地上坠去。连翘吓了一跳,忙又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

“可以不让你心头再闷闷的事也不要听?”他逗她。

“啊——你是说——聂大哥将你的——”她先呆了下,而后一声欢呼,但笑音未落,已经被抱着她的人打断了。

“你喊这么亲热做什么?你才认识他几天就大哥大嫂地唤个不停?我们认识好久好久了,我却从来不曾听你喊过我一声哥哥。”想起来,他真的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我又不是你妹子。”连翘朝着怒瞪她的人吐吐舌头,松开搂在他颈于上的手,转而一手一边地支着他下搭的唇角往上推,“云遥,你快告诉我,聂大哥到底怎样处置那些东西的?”

“我突然不想告诉你了。”唇角顺着她的玩闹力道往上勾起,他似笑非笑地哼一声。

“不告诉我了?”她愣住了,但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他在逗自己开心,便又笑了起来,“你不告诉我没关系,大不了等一下我找聂大哥亲自问去。”

“不许再喊那个姓聂的男人大哥!”他无奈地低下头用额头碰一碰她的,语带不自觉的企求,“丫头,你喊我一声哥哥,我便再领你去其他地方再寻好多好多的竹筒子。”他突然升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他不要连翘喊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做“哥哥”!

“我不要!”连翘很干脆地拒绝,不带一点的犹豫。

“为什么?”他有点点头疼,对这小丫头突如其来的固执很是无奈,“明明我们认识比较久。”

“可我想要喊你的名字。”

“为什么?”他还是这一句。

“因为你也喊我的名字啊,我们是一样的,我不要喊你其他的,只想喊你云遥。”抬起手好奇地模模他依然习惯散着的乌黑长发,连翘突然“啊”了一声。

“又怎么了?”他任她自去玩,埋头开始沉思这小丫头的话里寓意。听她突然“啊”了一声,便漫不经心地开口问。

“聂嫂子刚才告诉我了,说曾经害你出了一脸红疹、从此再也不敢束发的姑娘来啦——那位害你出了一脸红疹的姑娘真的能医好你的眼睛吗?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

“她来了啊。”云遥依然漫不经心地道,心思一直还陷在连翘刚才的话里,“我没有不敢束发,我只是不喜欢将头发绑起来罢了。”

“我不是在问你的头发,我是在问你——你的眼睛真的能被那位姑娘医好吗?”

“如果她乐意给我医,我的眼自然会被医好。”他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可你不是偷了她很宝贵的一个本子吗,她会不会记仇?”侧首望着他突如其来的笑,她一下子想起这几天聂家嫂子说给她听的许多事来,连翘顿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好奇怪。

“她会记仇,难道我就不会记仇了?”他松开双手,让她双脚落地,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好了,咱们去找那位会记仇的姑娘吧——啊,我说过的,我没有偷她的本子。”

“可是聂嫂子说那个很宝贵的本子已经在一个竹筒子中找到了啊。”

“你又喊别人喊得这么亲热——你说什么?本子找到了?从竹筒子里?”天哪……

“是啊,好像是在什么江的一座寺庙的山门牌匾后找到的。”不理解他为什么又突然垮下脸来,连翘模模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啊。”云遥苦笑。

原本他是打算用那本见不到影子的记名本子来做医治好自己双眼的交换,可惜……他就说那姓聂的男人太奸诈狡猾了!

“没关系的。”静静地望了他半晌。连翘轻轻道,“我知你很好的,那些竹筒子里装的东西反正我们也不喜欢,谁要谁就拿去好了。”

“你以为我在心疼被姓聂的拿去的那些竹筒子?”他听完她的话,竟然笑了。

“聂嫂子说,聂大哥在凡是有聂家布庄在的地方的寺庙山门牌匾后都派人看过了,共取回来三百七十六个竹筒子。”一边望着他听完自己的话后依然如常的神色,连翘一边拉着云遥顺着花园石径慢慢走,“她说这么多的竹筒子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要我问你他们可不可以取用?”

“他们倒是狠,都取回来了还问我做什么?”哼笑了声,云遥随意地摆摆手,“你又不喜欢,我留着它们有什么用?都是身外之物,他们全取去了我倒也省心。”

“如果我喜欢呢?”连翘停下步子,认真地瞅着他。

“你喜欢的话,我拼了命也会抢几个回来送你玩啊。”说得甚是理所当然,云遥模模她圆圆的脑袋,扬眉,“你真的喜欢吗?”

“……聂嫂子说的果然都是真的。”连翘停顿了下,突然道。

“她又说什么给你听了?”

“她说,聂大哥曾向她提起过你的。说你生性冷漠,从来不喜与人牵扯太过,向来是如云似风任意而行的独行侠客。生平最最不喜欢的便是牵挂,拖累。”

“她骗你的,我同你这些时候了,何时冷漠对你过?我也从来不是什么任意而行的独行侠客,我从小苞在我师父身后。他喜欢哪里我们便去哪里。”他笑着打断她的话,不想再听。

“聂大哥还同她说,”不理会他的话,连翘认真地望着他继续道。“他还说,在江湖上一直是传奇人物的白衣观音。虽然在江湖中名声是好的,人人提起人人都夸赞。但其实、白衣观音才没传说中的那么好,他们点化大奸大恶之徒回头是岸,心中存的才不是什么正义,只是困为太无聊了用以解闷的游戏而已。”

“是,这倒是真的。”自曾师开始,这白衣观音之名虽已名扬江湖,看似风光无限,但从实质来看,这的确是无聊游戏的结果罢了,“我本来便是自私的,才不去管那些什么江湖正义。”面对着这清水也似的人儿,他总是坦白直言,“我和师父曾师其实生性都是一样的,只爱自由逍遥,只要自己快乐了不无聊了,我们便什么也不再求,名利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身外之物,从来不在我们的心中留过踪影。”

“云遥,你真的什么也不求吗?”望他坦荡的神情,连翘好奇道。

“我还要求什么啊?”微愣了下,云遥哑然失笑,再拍拍她的脑袋,凑近她耳旁用只能让她一个人听见的音量道,“小丫头啊,你从来不曾问过我这些,更不曾对我如此喋喋不休过——到底是谁教你这样说的,快快给我从实招来!”如果他再听不出这些问话中的蹊跷以及内藏的玄机,他自懂事起便习惯与人的斗智斗计算是白搭了。

“你先回答我啊!”抓下他的手,连翘追问,“你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所求的?”

“这个嘛……”他沉吟了下,而后将无焦距的眼眸凝向她的气息所在,“若说无所求吧,却还真的有一件事一直留在我心中呢。”

“什么事、什么事?快告诉我!”

“这件事啊——”他忍笑俯首,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哦。”异色的双瞳一下子呆滞下来,连翘有些呆愣地瞅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再也说不出话来。

☆☆☆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聂家的大少女乃女乃双手把着身前圆凸的太湖石,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少年男女,语带深深的困惑,“白衣观音到底同小妹子说了些什么话呀?已经快一盏茶的工夫了啊,怎么小妹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能不能问出白衣观音的心里话?”

“云遥是何等心机深沉的少年,只怕他早就识破连翘的问话是咱们教的了。”聂修炜耸肩,笑着瞅另一侧的一对男女—眼,“你们也该现身了吧?”

“这小孩子!”有着女圭女圭脸的女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当年还是那么小的小孩子,舌头已经毒得让人恨不得药哑他了、怎么过了这许多年,他的口才却是退步了?”当年那傲气冲天的臭屁小孩,而今却变得如此的自持稳重、心胸开阔、甚有侠士风范——突然又转头,她再怀疑地问上一遍:“他真的将白衣观音的最大秘密说给你听了,大公子?”

聂修炜肯定地点点头。

“这可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小小的孩童啊……”眯眸,女圭女圭脸女子若有所思地瞅自己丈夫一眼,“逍遥,你认为呢?”

“是人,都会长大。”她的丈夫慢慢地道,“这些年我一直派人打探着他的消息,他的性情、行事作风一如既往,向来便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只爱自由逍遥,只要自己快乐了不无聊了,便什么也不再求;名利便是身外之物,从来不在心中留过踪影——这的确是他,最新一任的白衣观音。”

“他的高傲狂纵比起七八年前非但没有少上一分,只怕更加惹人恨了才是。”聂修炜也慢慢地叹了一声,“去年深秋,他的师父与世长辞后,他奉师之遗命远赴塞北林海,将师安葬至曾师墓前——他的眼便是在塞北时瞎的。”

“他自己说的?”

“是。”瞅着一身如云似雪白衣的少年放纵的笑容,聂修炜再叹,“你知他是为何瞎的?他在曾师的墓前巧遇了他曾师的同宗、塞北第一庄杨家庄的后人。他明明知道那些人恨透了他的曾师,却依然胆大地去杨家做客。更在少林智育大师的牵线下,答应迎娶杨家现任当家杨豁严的甥女为妻。”

阿涛不由“啊”了一声,“他竟然会娶妻?!”她头一个不信。

“他的心思谁人能知?”聂修炜笑着摇头。继续道,“便在他的喜宴上,杨家人动了杀机,在他饮的交杯酒中下了火焰剧毒——”

“哈,那他就倒霉啦。”女圭女圭脸姑娘一脸的笑容,“我记得当年他还是小孩童时,却极是爱干净的!当初我只不过是将替人医治时留在手中的血抹到了他的白衣服上,他就气得几乎吐血而亡了——他竟然踩烂了我的药匣子!”所以她一时气愤才送了他一脸的红疹出气,“那火焰剧毒若没解药,只有将毒强行排出体外——不过在余毒未能清除之前,身上是一滴水也沾不得的——我打赌他中毒的那几月他一定脏得像鬼!”

“你笑得太大声了。”她的丈夫冷静地提醒道。

“终于知道他也有像鬼的一天,我大笑——啊!”大张的眼瞪着眼前三尺处突然冒出来的要笑不笑的一张面孔,她一声大叫。

“终于又见面了,女圭女圭脸姑娘。”一头黑得发亮的长发随着风飘向大张的眼前,白衣少年笑得似是十分的开心,”想不到一别经年,我还有见到你的时候呢。”就算他与她有点小仇小恨,她也不必笑得这般幸灾乐祸吧?

“当初你偷了我的本子时就该知道我们迟早还有要见面的一天——哈,这算什么见面?你的眼睛好可惜啊!”女圭女圭脸姑娘很快回过神来,后退了步靠进丈夫的怀里,哼笑出声。”我从来没偷。”云遥忍耐道,“我说过好多次了,你的本子我从来不曾见过。”

“可我的本子却是从你的宝藏竹筒里寻回来的!”从怀中掏出自己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的宝贝本子,女圭女圭脸姑娘一脸的气愤,“你若偷我其他的本子也就算了,偏偏你偷的是有我师父遗言的本子!哼,你若向我道歉,咱们还有说话的余地,否则,哼哼,你的眼我是不会医治的,请你另请高明!”

“我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道歉?”云遥握紧手中的温热手腕,仰首,不屑地还女圭女圭脸姑娘一哼,“我还没要你向我道歉呢!”

“我向你道歉?!”女圭女圭脸姑娘顿时跳脚,“你凭什么?!”

“凭你污蔑我偷了你的东西!”他咬牙,想起这些年来,常常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找他们师徒,很含蓄地劝他不要得罪逍遥岛为好,免得真的污了白衣观音的名号……他已经忍了很多年了!

“如果不是你偷的,怎会从你的东西里找出来?!”

“我怎么知……”

孩子一般的争吵,让连翘几乎傻了眼。

“连翘?”良久,云遥轻轻地喊她一声。

“啊,干吗?”他的轻唤,让她回神。望向他朋明看不见、却专注在她脸上的凝眸。

“如果我的眼医不好了,你会不会伤心?”他突然问。

“我为什么要伤心?”她看一眼四周笑嘻嘻似是在等着看好戏的众人,有些模不着头脑,却老实地说出答案来,“反正我遇到你时你的眼就看不见了,对我来说,我才不在乎你的眼能不能看见东西。”

是啊,他若不提,她几乎忘记了这个喜欢穿白衣喜欢散着比她的还要好看的头发的云遥,他的眼,竟然是不能视物的。

她是如此地忽视了他的缺陷,她又是如此地不在乎他的缺陷,这,又意味着什么?

又,意味着什么呢?

“啊……你这样说让我好伤心哪。”说是伤心,他却露出得意的笑来。

“有什么好伤心的啊?”连翘再瞪着他的笑脸,心跳突突地再快了几分,“你不要笑啦!”

“为什么不让我笑?”他偏偏笑得更开心,揽在她腰间的手不由更紧。

“因为我觉得好奇怪!”再也顾不得四周有人在看他与她,她索性伸手盖住他灿烂的笑脸,再喊一声,“你真的不要笑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笑起来让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小笨蛋!”闻言,云遥忍不住双唇往上翘,却依她的意思不再故意逗她了。

“我哪里笨啊,你才笨呢!”手掌试探着离开他的面庞,见他果然不再笑了,可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更让她有了口干舌燥的奇怪感觉。再见到他明明看不到自己的双眸却一眨不眨地凝着自己,脸顿时红了起来,“你不要看我啦!”她索性闭上眼,不再看他的笑脸与凝眸。

她的心跳,她突然在他看不见的眼前红了脸,他的笑,他一眨不眨的凝眸——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

胸腔中,心似乎如同鼓擂一般地狂跳不停,再也停不下来。

“丫头,如果我的眼真的医不好,我们回你白山黑水的山洞去,好不好?”他也闭合了幽深的眸,轻轻地将额贴上了她的宽额。

“好。”他的亲近,在瞬间奇异地抚平了她的如擂的心跳,她一下子重新沉静了下来。稍微后撤了几寸、张开眼望着他柔和的表情,她用力地点头,“不过我要先说好,等回去后你不准再抢我的山猪腿啦!”

“你若公平地分我吃,我自然不会再抢你的。”云遥再倾身,执意要与她双额相贴,“以后呢,我们便像以前一样在山间林海里砍柴打猎,如果闷了,便下山来走走;如果你又看不惯这人世间了,咱们再去找寺庙的山门牌匾去模竹筒子——好不好?”

“好。”她伸手,不是将自己手腕重新塞进他掌中,而是握上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牵,“好!”

云遥笑着模模她弯曲的却如他一般散着的发,什么也不再说。

相处了许多的日子,他明白她这清水一般的性子,明了她任何的思绪波动,懂得她所有的玲珑女儿心,她的举动含着什么意思,他如何不知?

笑着握紧相牵着的手指,他举步往前。

从此后,白山黑水,天际云端,不再只有她,不再只有他。

云遥,连翘,连翘,云遥。

他与她,今生相连相牵。

☆☆☆

几乎是呆呆地看着含着幸福笑意的少年男女相携远走,女圭女圭脸姑娘情不自禁地喃喃一叹,“年少时能寻到相连相牵的意中人,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呢?”

“我们也同他们是一样的呢。”她的丈夫轻轻地搂住她。目光似水般温柔,含笑凝着她。

“是啊,我们也同他们一样呢!我想回逍遥岛了……啊!”猛地忆起一事来,她一声大叫,扭身挣月兑丈夫的拥搂,几个飞纵,张开双臂拦住了相携正要远走的少年男女——

“你这个小孩子!你偷我本子的仇我还没报呢!你岂能如此轻易地逃掉?”

“我们把所有的竹筒子都给你们啦,女圭女圭脸姑娘。”开口的,却是连翘,“云遥的眼也不要你医了,你还这么记仇做什么?”

“那些竹筒子是用来救天下可怜的百姓的!我不是不医他的眼,谁叫他那么傲,连一声‘请’也不会说!我才——你不要喊我‘女圭女圭脸姑娘’啊!”她哀号了声。

“那,你到底要如何报仇呢,女圭女圭脸姑娘?”云遥哼笑一声。

“我只是要告诉你一声,害你瞎眼的人来啦。”笑嘻嘻地,女圭女圭脸姑娘眼珠一转,望向不明所以的有着圆圆大脸的小泵娘,很好心地解释,“云遥的妻子来寻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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