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瑞士苏黎士
旭日缓缓升起,粉耀玫瑰般的金丝照亮了整个大地。
王克霖提了一只公事包,踏著轻快的步履经过偌大的旋转门后,月兑离鱼贯的上班族,迳自向古意盎然的大厅另一端的专用电梯走去。一等电梯门敞开,他跨进后旋身就按下钮,轻松自在地哼著“蓝色多瑙河”。
当电梯指示灯在十楼闪烁的同时,门一陡开,他使跨进了铺陈著高雅灰色地毯的顶楼办公室,忙不迭地趴向女秘书的桌前,对年过四旬的惠芬打招呼。
“早!惠芬。frank人呢?我希望他人在才好,否则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非把我憋死不可,电话上谈又不够刺激,我可是一刻钟都按捺不住。”
惠芬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打从我昨儿个下班后,他就一头栽在里面没出来过。这是他的三明治早餐,麻烦你顺便带进去吧!我想他还没睡醒,你去唤醒他可比我去妥当多了。”
王克霖会意地咧嘴一笑。“那是因为我手头上有个滚烫、刚出炉的好消息,要不然,谁敢毛遂自荐地进狮笼去招惹一头酣睡的狮子?不啻找死!”他斜睨了惠芬一眼,低下头、低哑嗓子问道:“他当真有起床气?”
惠芬露出一个浅笑,将双手一抬,无可奉告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他的私人秘书这个问题你该问‘某些人’才是。”
克霖将金边眼镜扶正,捉起那袋三明治,穿过自动红木大门,跨进了总裁办公室。室内的装潢及办公家具的风格都相当雅致、俐落,明眼人只消瞥上一眼,便可窥知主人稳重、明快的行径。
数十张充斥著密密麻麻数据的报表纸,紊乱不堪地散布于超长的红木办公东,笔记型电脑的电源还大开著,烟灰缸内挤满了扭曲的烟头,桌后的大皮椅内坐著一个酣睡的男人。他的头微倾,胸前罩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已被扯开的领带随意地挂在椅背上,衬衣袖子也一节节卷得老高,两双脚更是直直地横跨在桌缘。王克霖端详著静睡中的上司,崇拜的眼神表露无遗。
五年前,他手握一只海德堡大学企管硕士文凭,踏进这栋商业大楼时,压根就没冀望能在六年内,能从一个小外汇操作员爬上目前的职务──参石期货瑞士总管理处副总经理。而他今日所有的成就都得归功于眼前这名三十五岁的男子。是他,力排反对人士的意见,坚持要聘雇一个来自台湾、空有文凭、却毫无实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是他,给予王克霖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王克霖谨慎、有力地以指关节轻叩桌缘两下。不用两秒,窝在皮椅里的男子陡地动了一下,头微晃后,眼皮才缓缓地撑开,露出了一对涣散的黑瞳,一直到那对黑瞳聚焦后,两道剑眉才遽然竖起。那张阴晴难测的脸孔就像风雨欲来的前兆,其神韵中所交杂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罢苏醒的男子闷不吭声地挪下横跨大桌的腿,双臂朝空中伸了一个大懒腰,揉搓僵硬的脖子,然后拎著遭蹂躏不堪的西装站了起来。
“几点了?”他粗嘎著声问,抬手抚一抚乱糟糟的乌发。
“八点四十五。这是惠芬为你弄的早餐,趁热解决吧!”
他引领瞟了一眼早餐,将直挺的鼻梁一皱,便顶了王克霖一句:“三明治!我习惯它冷以后才咽得下喉。”
起床气!克霖差点憋不住气地放声大笑,灵光一闪,心想还是别在怒狮上拔毛的好。“抱歉,把你吵醒。不过这个消息绝对包君满意。”
“打从一季前,我买进成柜的大麦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可大快人心。这次错误的判断会让我白白损失两千万美金,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岔子不是出自你身上。”王克霖卖著关子。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眼帘,透过长密的睫毛直扫克霖。“该不是那个天杀的欧联农业部长下台一鞠躬了吧!”
“昨天倒还没,今天可就难说了。全欧洲只要是跟期货沾上边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克霖喜孜孜的解释道。“他的婚外情曝光,惹毛了自己的糟糠妻,一怒之下把他受贿的丑闻全抖了出来。各界媒体把这条新闻炒得火辣辣的,所以欧联农委会不得不重新开会议价,本来被高估的咖啡和大黄豆价格下跌,而你那被抑价的大麦也咸鱼翻了身。”
“当真?”他依旧板著棺材脸,口气稍微振奋些。
“你整晚耗在这儿,难怪不知天下大势。话说回来,你实在很走运,没去‘鸟’那些怕事的董事,一个个都是大木柱,有时我还真想拿木槌重重的往他们头上敲去!”
“也怪不得他们,连我自己都想把那批大麦倒入苏黎士湖,顺水冲走省得心烦。”
“得了,老兄!你若真这么想得开,干嘛费神挑灯猛敲计算机?”
法兰克黑黝的瞳孔里终于闪过一抹笑意,然后伸手捉过食物袋,拿出已然半冷的三明治,大口地咬下,一面皱著眉挑剔地拣出洋葱丝、酸黄瓜及芥末酱,一面耳提面命地道:“等单一成交价公布后,你就打通电话回台湾,知会那些冬烘死老头把手里的大麦月兑手,顺便警告他们少跟我罗哩罗嗦。这一季来,我被他们吵得耳根子没一刻清静过,耳膜都长茧了。如果李董找我,你就跟他说,我今早得参与一件水库的开标案,请他别再派出代表竞标,免得又跟上回一样闹出大笑话;同家公司派出两名代表竞标!闻所未闻!活这么人没听过有人这样半卖半送做生意。”
“教我用你这副神气劲儿跟他说?他不炒我鱿鱼才怪!”
“炒你鱿鱼?”法兰克嘴角邪邪一笑,讽刺道:“他连鱿鱼、墨鱼都分不清,他能炒你什么鱿鱼?他只会成天拿著扩音器对著电话筒吼,叨念半天要我再讨房孙媳妇、生个曾孙给他虐待。”
“又不劳你生。”王克霖打趣地道。
只见对方脸上刷下一层黑幕,满脸慊然地瞪著克霖,没好气地说:“那你来生?”接著按对讲机。“惠芬,麻烦你送一壶咖啡进来好吗?”
不到一分钟,高效率的惠芬便端了一壶咖啡、鲜女乃、及两个马克杯出现在门口。
自大陆到德国攻读物理的惠芬,跟著法兰克的父亲工作已有十年,等到法兰克的父亲去世后,才转为法兰克做事,这一做又是荏苒而逝的八年,她的泰半青春完全是奉献给这对父子。除了工作绩效一等一外,她缜密的心思及不闲言闲语的个性,连一向挑剔成精的法兰克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性。
等惠芬放下托盘,步出办公室后,王克霖才开口:“既然大麦事件已摆平,你也可以松口气了。”
“是吗?”他斜睨克霖一眼,不甚乐观地说:“本来还有藉口逗留在这儿,现在非得回台湾了。你有东西要托我带回去送人吗?”
“嘿!老板,你的快递费用一定颇昂贵。”
“罗嗦!要的话,今天下午四点以前备妥,否则自己找家空运公司。”
“你这回要去多久?”克霖拍拍肩上的灰尘问道。
“端看我能应付他多久而定,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如果超过三个半月,就劳你挂个电话、编些理由,像欧联股市崩盘,或是苏黎士河水位暴涨泛滥成灾,把我的房子冲走之类的。”
“前年也是这种不著边际、天马行空的歪理,他会信我才有鬼哩!”
“大夥心知肚明,费神去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异是浪费你那颗聪明的脑袋。”
“你连三十四都还没满哩,他急个什么劲儿?”
“谁教我运气背,除夕夜蹦出来的。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连娶了两任老婆,一一下堂求去,却还是没给他生个孙。他老人家甚至怀疑我寡人有疾,硬是扣个不孕的大帽子给我戴。”
“不孕!炳──”克霖哈哈地呛笑了两声,笑翻了天,震得整张红木桌抖动著。
“这么好笑吗?”法兰克耸了眉,反唇相稽:“你才不过三十一,刚过而立之年,小心碰上新女性外加顶客族。一次,就让你悔不当初!”
克霖克制抖动的肩头,摘下眼镜,掏出一条手帕擦拭镜片,按捺不住又探了一下。“你──当真不孕?”他终于体会出,当童话故事里的理发师,发现国王的耳朵竟是驴耳朵时,心中所生的那种百味杂陈的心情──真是一肚子憋不住的乌拉气!
法兰克虽然讨厌人家唠叨、过问他的私事,但对眼前这个青年倒是直言无隐。“我还有医院开的证明。你要不要看?”
“免!只是问一问罢了。你给董事长看过那张证明了没?”
“给他看?”法兰克丢出一个谴责的眼神。“那无异是自找苦吃。”
“这边的业务怎么办?”
“你看著办,少了我,你还是可以独撑个把月。”
“就怕撑得我变成独臂大侠。那些大木柱深怕我越权,千方百计地想看我出纰漏。”
“那是因为你是亚洲人。这些勃干地、德意志民族多少有些种族优越感。”他终于解决了那个三明治,拿起纸巾拭了手及唇,继续道:“我走后,得劳你每天联络英国、法国、美国期货交易中心,盯紧那个德国佬,以防他触犯交易法,他近来常有出轨的举动。若你抓出他又利用客户的资金在玩大的话,马上传话给我,我会立即开除他,绝不留情!”
“只怕他不甩我。”克霖没什么信心。“你也是亚洲人啊!他们可是非常怕你的。”
“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上司,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长个什么德行!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多少也模清他们的脾气,你以为我没吃过闷亏?你的个性过于厚道,但在商场上得换张面孔,该硬的时候就得玩硬的,免得被人吃得死死的。”他才刚说完话,就拿起大桌上的文件塞入公事包内,然后按了内线给他的律师,转口用流利的德语道:“嘿!史奈德。这两个月我得回一趟祖国,若我那两个下堂妻要赡养费的话,提醒她们省著点花,支票我会请莫小姐送至五楼,若她们有任何突发状况,请先联络克霖·王。”
克霖看著他切掉内线,问道:“钱干嘛不一次给清?省事多了!”
“我的名字里是有个‘凯’字,但我可不是个‘凯子’,如果我一次给光,她们也照样花得精光。再说,等她们找到替死鬼后,我就无债一身轻了!”
“你是上辈子积欠太多感情债,这辈子才这么晦气。”克霖忍不住替他抱怨。
“晦气?我倒不这么想,好聚好散嘛!人家不是说缘来缘去吗?”法兰克哂笑地回道。
“是!人家是缘来缘去,你是‘缘’来‘元’去!‘金元宝’的‘元’。”
“谢了!克霖。”他嘴角微微的牵动,自嘲的说:“我听力虽好,但国文造诣实在不高,所以别跟我咬文嚼字,以免搞得我消化不良。好了!我得走了,假如那个德佬有动静时,再通知我一声。”说著一指勾起内装外套往肩头一甩,另一手拎著公事包,就离开座位朝门走去。
克霖眼见他就要跨出门,忍不住又叮咛一句,“frank,千万别开车啊!”
“放心!你就是放一百条金砖在我脚下,跪下来求我,我都得考虑哩!”他头也不回便走出办公室。
克霖看著法兰克的背影消失后,思揣著他的个性。
当年他一瞧见为他复试的主管,竟是一位没长他多少的二十九岁青年时,还以为会有更“大条”的高阶人物等在后面,要把他剔除掉。所以当法兰克要他三天内报到时,他呆愣半晌,足足五秒后才问出声:“是否还必须会见更高的主管?”
对方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挑眉冷峻反问:“我长得还不够高吗?”就这么一句诙谐的话,化解了克霖的尴尬。
克霖跟著他工作的前两年,初步发现法兰克在某些观念及作法上相当“苏黎士”,具有典型苏黎士人该有的好强、冷酷、自律、甚至律人的天性。共事四年后,克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天性只是表象。事实上,法兰克是很“中国的”;虽然好强,但取之有道:看似冷酷、严峻、无情,内心却是澎湃、活劲十足;年纪虽轻,却少年老成。所以,在他手下做事一点都马虎不得,更别提混水模鱼。
法兰克这个人在欧美商界可是个名震遐迩的人物,周旋于欧洲族群之中,一旦谈起生意来是六亲不认,可把人唬得团团转,而他和死对头玩起阴狠手段时的模样,教克霖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但是他对朋友却很讲义气,这也是克霖肯甘心为他卖命的原因。
无奈多金又长得一表人才的老板在姻缘路上却走得不顺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敝来怪去得怪他自己把感情看得太淡,再加上他财多权重,投怀送抱的美女自然是多得大排长龙等候补,无一不冀望能掳获这名年轻富贾的心。即使离婚重复上演,对法兰克而言,也不过是在文件上签个名,不费吹灰之力。他付前妻赡养费的方式像是按月支薪给雇员似的;搞不好前妻梅开二度时,他还会主动加发“退休金”当嫁妆哩!
四年前,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太年轻,受不了法兰克把工作置于她之上,冲动下赌气交了一个外籍男友,不料惹毛了法兰克,将计就计地反将她一军,硬是逼著涕泪涟涟的老婆离婚,并威胁她若不从的话,就要公开她与男友的约会照片,届时她一分瞻养费都捞不到。不过人性也真奇怪,一提到钱,她便二话不说地乖乖投降;话说回来,法兰克忙得根本没时间去理自己的老婆,更遑论找人去搜证。只怪她太笨,没搞清丈夫的个性,又忘了拿捏自己的分量,看不出做丈夫的只是在试探她。
于是,第一桩婚姻只维持八个月,便就此落幕。
两年后,他又娶了第二任老婆,这回是一个叫妮可、娇艳动人的法国红模特儿。尽避是她主动出击倒追法兰克成功,人家本以为她受西方开通的观念薰陶后,会较前者更明事理,不会大吃飞醋。岂料结缡不到一年,第二任老婆就因为法兰克收到几封爱慕者的信,又打翻了醋坛子。但克霖总是抱以怀疑的态度看著老板的婚姻发展,所以他坚信真正的原因还有待考证。
在经历两次惨不忍睹的婚变后,教法兰克一见女人就落荒而逃。参加演讲会时还特别雇请数名保镖,用意不在挡子弹,而是防女人。
所以克霖探讨前因后果后,下了三个结论。
首先,法兰克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萝卜,在男欢女爱这档事上,他还是挺有原则。克霖留亲眼目睹他将一个投怀送抱的美女轰出办公室,原因是──他只是单纯的要找一名工程师,可不是一个兼跳月兑衣舞的兔女郎。这让克霖深深体会到“无欲则刚”的好处。
其次,法兰克这个人毫不滥情,但他怕爱吃醋的女人,因为他牙不好、口味淡,尝不起太酸咸的滋味。
再者,他根本还没遇上一个令他在乎过的女人,倘若这个女人真的存在,哪怕她只有一岁大,都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
台北新店“罗敷!起床罗!日上第二竿了,还蒙头大睡。”
“几──点──了──”一阵咕哝声从被单里传出。
“七点一──”那个“刻”字还来不及月兑口而出,床上的被单在瞬间便一掀而起,当下陡然跃起一个蛰伏物,砰地飞奔下床,一溜烟奔出狭窄的房门,留下被惊吓过度的罗兰,兀自呆愣在门边。
“兰儿,你妹妹人呢?”戴著一副老花眼镜的罗正宇拎著一份报纸经过时,忍不住探头问个究竟。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茅坑’!”定神后的罗兰说著就走出妹妹的房间,跟随父亲进入饭厅。
饭厅里,已坐著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长的人影是罗正宇的长子罗曼,短的则是罗曼才五岁大就伶牙俐齿的女儿罗子桐。
罗正宇的长媳张慈敏端了三个盛著酱菜的小碟子,从厨房走出来,巡视过餐桌后,抬眼问小泵,“小敷呢?还没起床吗?我去叫她。”
“嫂子,不用了!她已经一头窜进浴室了。”在大学里担任助教的罗兰,说著便坐进子桐身旁的椅子。
七点四十五分。罗曼和张慈敏起身准备离开。
罗曼拾著休闲外套,回头瞥了一眼穿著衬衫及窄裙的小妹,安慰地说:“小敷,我们没法等你了,再等下去连你嫂子也会迟到。你自己搭公车吧!下回请早起,地震才不会那么频繁。”
罗敷懊恼地扫了她大哥一眼,做了一个鬼脸。
这样的情节就像是连续剧的片头主题曲,一周七天会有五天在罗家上演,逢周末、例假日才得公休。
服务于公家机关的罗正宇,在三十四年前娶了浪漫、天真的林玫雪。结缡一年便怀有身孕的太座,绞尽脑汁想给宝贝取蚌好名,林玫雪对一位法国剧作家暨诗人简直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碰巧她托付终生的伴侣又姓罗,于是长子就叫罗曼,三年后的第二胎,不论男女都笃定叫罗兰。
这封夫妻原本打算响应卫生所“两个孩子恰恰好”的宣导政策,没想到五年后又蹦出另一个女娃儿。罗正宇开玩笑的一句戏言传入太座的耳里,又激发了林玫雪的灵感,也为小女儿带来不少困扰。
从小学、国中、高中至大学,罗敷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自我介绍,甚至于就业面试时,也逃不过那一句──罗敷有夫。
※※※
八点五十五分。
靶谢正值暑假,交通拥塞的情况稍微改善。罗敷不时低头瞄手表,慌张、踉跄地紧跟在同事脚踵后,一如成群急涌的沙丁鱼,迅速地钻入参石国际企业大楼,两步并做一步地冲向四座可搭载二十名乘客的大电梯。大夥急得焦头烂额,人是愈来愈多,偏就没有一座电梯下来。每个人皆心怀鬼胎地将公事包挡在胸前,揣度哪一座电梯会先下来,以便瞄好准头,抢得先机。
四、三、二、一。叮!
铃声一响,电梯门赫然地在罗敷眼前大开,她根本不用劳动施力,就被挤了进去。她站在角落,手接著钮,看著蜂拥而上、拚命想挤入电梯的同仁,于是好意地往门边靠,以方便其他人移动,就在她无暇留神之际,竟莫名其妙地被人用一顶,顶出了电梯。她还来不及站稳,就瞥见了心仪多时的白马王子──邬昱人,而用将她顶出电梯的人就是他!她眼睁睁地看著对方丢给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电梯门就缓缓地关上。
罗敷自认倒楣地叹口气,决定了一件早该做的事──爬楼梯。
也唯有在造极燃眉之急的时刻,罗敷才会谢天、谢地、谢自己是“下层阶级”。因为走五鬼财运而发的老板是个颇迷信的老头儿,他坚信“四”不吉,所以才将四楼分派给无营业利润、却不可或缺的行政部门,举凡人事室、会计部、稽核室、电脑资讯室、档案室、公关室、采购部、物料室、总机等,全一古脑儿地被塞入将近四百多坪的第四层楼,好险面积够大,能容纳下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部门。
罗敷爬过一楼的参石证券交易所、二楼的参石外汇部、三楼的参石期货交易所后,终于气喘如牛地靠在安全门边──安全上垒!
参石企业规模虽大,但再好的公司总也免不了会有为人诟病的政策,不过谈起它最善良的施政,莫过于“三不”──不打卡、不扣钱、不恶性加班。但是一旦迟到被逮,后果却相当严重,不仅影响个人的年度考绩,也会连累到上司的声誉,就是这条连坐法狠了点。
“早安!”她大喘一口气,对著其他部门的同僚打招呼,然后笔直迈向尽头的人事室,打开防音效果绝佳的玻璃门,走近自己的小办公桌前,摔下悬挂在肩上的包包。
“早!罗小姐,麻烦你将上午十点第一批面试人员的履历表准备好后,送进我的办公室。”话甫落,年过四旬、身段中等、稍胖的人事经理安先生已端著一杯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罗敷顺手梳拢及背的长发,用个大夹子固定发束后,便搁下其他事,先行处理安先生的指示。
截至今日,罗敷自认是位相当幸运的私人秘书,因为个性严肃的安先生虽然行事一板一眼,却从不占下属的便宜,举凡倒茶、买午餐、缴电费、跑银行等琐碎小事,他都自己亲手做,从不麻烦罗敷。
这让罗敷与十四、十五楼的高级主管秘书相比,是自觉有尊严多了!
至少安先生不会因为天空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后,一进门就丢一把湿漉漉的伞傍她摺。这大概就是薪水少人一半,但尊严多人一倍的好处吧!
罗敷将整理好的应试履历送进安先生的办公室后,旋身朝豪华的会客室走去。两年半前,她也是在这里接受安先生的面试,那时她一共寄出五封应徵函,其中三家通知她去面试,约谈后的结果皆被录取。而她之所以挑上参石,并非看在庙大菩萨灵的份上,而是因为安先生是当时三家公司里,唯一没月兑口冒出“那四个字”的面试主管。
十点时。
应徵人员陆续出现在罗敷坐镇的招待室内等候。
她娴静地端坐桌后,面露鼓励的笑容,看著五位男士的动静。
从罗敷所在的位置数起,第一位男士紧张地猛调整领带,第二位则拍拍衣袖,第三位闭目养神,第四位腼腆地跟她笑了一笑,第五位则仰头瞪视天花板、双唇念念有词地蠕动。
十一点。
门口出现了一名东张西望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没牌的白色运动衫,下著一件松垮垮的短裤,足套一双网球鞋,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袋内,人虽长得高头大马,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与其他穿戴整齐的应试者相比,简直难登大雅之堂。
罗敷对他皱了一下眉,不吭声地对他举手招一招。
对方狐疑地左右瞄了一下,才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对著自己的鼻尖一出,原本紧眠的薄唇顿时形成一个o字型。
她重重地点了头,张嘴无声地念道:“就是你。”
他辨识出她的唇形后,才莫名其妙的跨进招待室,来到她桌前,俯轻声询问:“你找我?”
她亦是压低音量说:“别人面试时都是竭尽所能地穿戴整齐,你穿得这么‘休闲’,第一关就过不了。你赶快回去换件衣服吧!”
他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闷不作声地盯著她姣好的脸蛋,半晌后才定神说:“你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罗敷也愣了一下,有点气不过的说:“我是好心劝你,若你不领情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双手插在裤袋内,思索片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以为敝公司只是纯粹在徵才。”
“也是、也不是!还有提醒你一点,你应该说‘贵’公司,而我说‘敝’公司。‘敝’公司教条、规矩一大串,除了‘徵才’外,我们还徵‘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她调侃地回道:“这样吧!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你明天再来。你叫什么名字?”她随手翻动桌上那叠履历,想调出他的资料。
对方犹豫多时,一迳地盯著她翻动履历表的手,随口说:“我没寄履历表。”
罗敷抬眼无奈地顺口应了他一句,“那你来干嘛?”
“来看看。”他说著真的就旋身转一圈,也看了一圈。
罗敷叹了一声,“你是第一次找工作吗?”
“不,若勉强算的话,这是第二次。”他据实以答。
罗敷咬著下唇,双目揪著眼前这个老实的男子盘算著,心一横便建议他,“这样吧!看你人满老实,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这里有一张多出来的表格,你先填吧!”她拿出纸、笔挪过去给他。
他没动,只是瞟了一下表格,温温吞吞地说:“我的国字很难看。”
罗敷见他露出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是小学国语老师,不会打你手心的。你快填吧!”
他又是犹豫半天,才鼓足勇气握笔写字。
罗敷没见过这么怕写字的人,又不是要他扛步枪上战场苞人厮杀。
不消片刻,罗敷便彻底了解了原因。只见他一笔一画地刻著钢板似的埋头书写,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想他的字岂只难看,简直会令国小老师抓狂,说他的字能当武器杀人是一点也不为过。
罗敷一迳低头不语,佯装没瞧见,不过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瞄到那只握笔活像抓著雕刻刀的手,一横一竖地刮过纸面,所发出的声音教罗敷全身没来由的起著鸡皮疙瘩。
蓦然地,他一抬头就冒出一个问题:“保龄球的‘龄’怎么写?”
罗敷快速地以眼扫过那张表,见他的笔停在兴趣栏,便不发一语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两寸大的“龄”字。
他不时挥动笔杆困惑地研究著,然后恍然大悟地绽放出一个赤子般的天真笑容。“哦!就是年龄的龄嘛!”然后低下头继续刻他的“钢板”。
这时有一名应试结束的男士从会客室走出。
罗敷有效率地拿起下一位的履历,喊了一个名字,起身领那个名字的主人进入会客室。
当她轻关上门,走回原位时,却发现刻钢板的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那张表格平摊在桌上。
她好奇的拿起那张履历表研究了一秒,脸色顿时刷白,气得快晕过去。
姓名:李富凯联络地址:鹊巢出生日期:没你的事电话:那么长!只有上帝才记得住!
出生地点:不告诉你学历:中华民国国小没毕业身高:比你高语言能力:除了国字不会写,其他一等一!
体重:比你重申请工作:参石总裁发色:天下乌鸦一般黑嗜好:网球、保龄球目色:小姐!你色盲吗?
剩余几栏都是空白的,他还真是有良心!最后还在应试者签名处用笔刻出两个斗大的“谢谢”。
气得罗敷双手一紧,就把那张表格揉成一团,心想他竟然这样捉弄她,简直不识好歹,下回若再碰著,非把那个笨呆子生吞活剥不可!
※※※
翌日晌午,那个老实头还当真出现在她面前。
她没剥他的皮,只是对他板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冷眼打量这个李富凯的德行。
是此昨天有进步,但他一副劳莱、哈台的扮相,教人发噱!
“有何指教?”罗敷强压抑住噗哧一笑的冲动,没好气地问著眼前的人。
“我接受你的建议了!这是我的履历,麻烦你安排一下。”他必恭必敬地以双手递上内装履历的牛皮纸袋。
罗敷将牛皮纸袋接过手后,就要拆封略窥一二。
但是被他阻止了。“小姐,请你不要看!我是真的对自己的国字感到自卑,所以用英文写了这份履历。”
英文?她才不信哩!“我已经坏了正规程序让你有这个机会,总得让我审核一下啊!免得无辜的安先生气晕过去。”
“你放心!昨天只是开个小玩笑,这次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不成!她还是好奇得很,心想他这回不知又会笨到什么程度。
而正送著最后一位面试者走出来的安先生,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人吗?罗小姐。”
她马上起身、绕过桌缘走向前,同时右手贴在大腿处挥了挥,示意李富凯也跟上前。“有!安先生,还有一位。”
李富凯依言走上前,正视安先生。
罗敷站立一旁,眼看安先生瞄到那个老实头后,露出怔忡一愣的表情时,她的一颗心便又直往下沉,大概可沉到马里雅纳海沟了。看样子,李富凯会被录取的机率是微乎其微,就算安先生中意他,也难保会顺利地被录用,光是参石重机的分区经理及副总这两位棘手人物,他就绝对闯不过,因为他看来实在太像傻大个了。
罗敷在会议室门外来回走动,心下冀望安先生会老眼昏花、大发慈悲地录用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十分钟后会议室的门终于大开,李富凯先走出来,跟随其后的是拿著那只牛皮纸袋的安先生。他们停在门边、互握对方的手。
安先生对他说了一些欢迎词,然后扭头对罗敷点一下头说:“罗小姐,我去用餐了!”
罗敷目视安先生离去后,转头面对额前披著浏海的李富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一口气地冒出成串的问题:“你被录取了?是备取吧!其他人还得再过两关呢!你是怎么骗倒安先生的?还是你有背景?这份职务的工作性质不简单哦!你真的用英文写了履历表?”
李富凯接二连三地点著下颔,却紧咬牙根拒绝回答她连珠炮的问题,大眼睛连眨都没眨就绕过她走出接待室。
但罗敷忍不住好奇心,忙不迭地跟上前,追问:“哩!李富凯!你和安先生当真对上眼了?”
“对!我很欣赏他不疾不缓的处世态度。”他若有所思地瞟了手表一眼,捺著性子回答她。
罗敷一半好奇、一半为他高兴,不加思索就建议道:“既然这样的话,得请客!”
前面的大个子倏地紧急煞车,不预警地猛转身,差点害她的前额顶到他的下巴。
“请客?”他诧异地愣了一下,又问:“你要请我?”
“当然不是我!是你!找到新工作的人是你。”罗敷快被他的迟钝气昏了!
“嗯──”对方蹙眉,不甚愉悦地说:“但我已经有别的事。”
罗敷一听他推托,心想他才刚找著新饭碗,舍不得花钱,又不好意思坦诚,便急忙建议:“没关系!若你身上没带够钱的话,我先借你好了,等你领到薪水时再还我。”
对方老大不高兴地板起臭脸,硬生生地重吐一句:“钱我有!但我是真的有事。”他扭头不发一语的踏进开启的电梯,伸手按了“关”键,留下傻愣愣呆伫原地的罗敷,注视自动掩上门的电梯。
半晌,她才意识到他竟拒绝别人的好意。真是好心没好报!明明是个小儿科,偏又摆出一副不肯认帐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