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岩也难得的假期。浓艳的春光,被绿色的窗棂,被框成一幅动人的油彩画。中餐的材料大致都准备妥当后,岩也正要坐下来,好好地喝一杯煮好的咖啡时,他家的铁门,就震天动地,被拍打地磅磅作响。
——是费琦吧。
虽然那种敲打铁门的节奏感,十分霸道,不太像是她的作风。不过,他们约好,今天要到岩也家来学做苹果咖哩饭的。
穿着围裙的岩也,满心期待地拉开大门。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纸袋,大剌剌地将自己连人带物,一并甩在床上。原本蹲踞在床边窗台上沐浴春光的哈瓦那,斜睨了女人一眼,喵呜一声,跳下了床。
“席妮?”
穿着一身桃红色露背毛线洋装的席妮,和一大堆纸袋以“本来就该这样”的姿态,占据了他的床,岩也露出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
“干嘛,有客人?”席妮质疑岩也的表情。
岩也笑了一笑。
“肚子好饿。”不等岩也的回答,席妮已经走进他用草绿色木箱分格出来的迷你厨房。
“哇,你准备了那么多渠。”目标销定盘里的火腿沙律面包卷,席妮拾起其中一块,没有犹豫地丢进嘴里。
那是费琦的中餐。
席妮继续肆虐另一盘抹茶果冻。
那是费琦的餐后甜点。
“Delicious﹗”她嘴里满足地嚼着果绿色的甜点。
“饿了就多吃点,我做了很多。”岩也想,他和费琦两个人也吃不完这些。
席妮完全依照岩也的指示,又吃了一大块凤尾虾多士。
突然,她发现一包包还没拆封的咖哩块,静伺在桌边:“你等一下要做咖哩?”
“嗯。”
“咖哩是我男朋友最爱吃的一道菜。”低着头轻指着咖哩块,席妮的思绪,随着香味飘飘荡荡。
“是吗?”
“不过,他已经死了;现在,我就只有你了。”席妮环住岩也的肩,船起脚,在他的脸颊,烙下了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吻。
岩也轻拔开席妮的双手,郑重地扶住她的肩头:“妳还年轻,有家人,有朋友,还有乐团和歌迷,那么多人爱妳,妳别难过丧气啊。”
在岩也的眼中,她是一个需要打气的妹妹。
席妮别过脸,扭开身去。看着岩也眼中盛满非关男女的关怀,才会叫她真正难过。
“吶。”席妮客察牵牵地,从纸袋里翻出一张密密麻麻落满英文的报名表,摊开在岩也的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一家纽约造型学苑的申请书,你不是说过,将来想开一家整体造型屋吗?这是一个晋升你实力的难得机会。”
“我的语文不行,何况去国外念书,开销一定很大吧,我目前负担不起。”
“可以先过去念一年的语文学校啊,到时候就住在我家,我爸和继母在纽约开了一家中国餐厅,你手艺那么好,假日可以帮帮忙抵房租。一有空,我就会飞去美国看你。关于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要找一个赞助者,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摆出狐媚的姿态,席妮充满自信地说。
“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也不可以平白无故的接受这些。”
“谁说是平白无故?你必须——以身相许。”席妮从纸袋里拿出一条咖啡色皮带,紧紧地缠住了岩也。
“我……”岩也面露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席姐看过这种表情。
两年前,在白朗尼亚号上,当她潜入Paul的房间,扣上房门,在Paul的面前,挑舋而挑逗的,一件件卸去衣衫,露出光华的、丰盈的、年轻的、坦程的身体时,Paul的脸上便出现过这种表情。
不过,Paul是老练的,他只让这种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便抓住自己的白衬衫,没事似的走近席姐,裹住她曲线姣好的身体。
“不必验明正身,妳是一个出色的团员,明年我还是会继续约聘妳担任主唱的。”他隔着衬衫轻拍她的背,给她一种兄长的肯定,给她一种温柔的拒绝,给她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她挣月兑掉衬衫,坚持赤果地站在地面前:“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不会拒绝我的,对不对?”她仰头看他,想望进他的眼底和心里。
Panl吸了一口烟,并没有回答。他知道如何不让女人太伤心。
“是的,一定是的,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会是我的,你会是我的!”席妮边槌打Paul,边狂喊着,不由分说地给他热吻和拥抱。
Paul抓不住她,只能由她发泄似地倾倒热情,直到她累了,直到她死心。
结果,席妮口中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消失,而Paul却被大海吞噬了。她的猜测,永达也得不到解答。但是,席妮的心,是死不了的,尤其当她在一年后,发现了岩也。
岩也,一个Paul年轻的拷贝,一个Paul漂亮的翻版。这是上天给她的另一次机会。
和岩也在一起,彷佛就可以向自己证明,她是Paull和费琦这段错误的感情中,唯一的获胜者。她不会再错失第二次机会,她要将他像私酿的酒一样,小心地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直到她将他酦成一钻符合自己口味的醇酒,直到他完全属于她的私有。
望向岩也的目光,席妮促狭似地笑了起来:“你想到哪去了,我的以身相许,是指你必须和我签约。等你载誉归国后,就要为我席妮——一颗二十一世纪闪亮的SuperStar做造型。你知道吗?已经有唱片公司想找我签约啰,而你,就是我大获全胜的王牌。”
“妳对我那么有信心?”
“我是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席妮又从纸袋里,拉出一件白衬衫和有些磨蚀了皮的深咖啡色皮背心,不由分说地,全套进岩也的身体。
“这是……”岩也被席妮转来转去。
“我就知道刚好。”席妮满意地说。
“为什么让我穿成这样?”岩也低下头,张开双臂,不习惯地看着自己。
“你要学会包装别人,先要懂得包装自己吧。现在有哪个造型师,还像你一样,成天尽穿这些廉价品,晃来荡去。”席妮所谓的廉价品,是指他身上的哈瓦那T恤。
“造型,是为了让别人更容易看见自己,而不是让在自己消失在别人的价值观里。”岩也想挣月兑一身的不是自己。
“你……”席姐对岩也的不受控制感到生气。
突然,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一身毛衣、牛仔裤,轻松打扮的费琦,手中提了满满一袋的青菜水果,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岩也开启的门扇口里。
岩也接过她手中的塑料袋,将她延揽进来,一边苦恼,一边笑着:“妳买了那么多东西?其实,除了咖哩外,中餐我都已经先准备好了。”
岩也对费琦熟稔而温柔的语气,让站在门后的席妮,觉得自己被一根暗棍,正中要害地用力一击。
看见岩也一身米白衬衫皮衣打扮,费琦的笑容生硬地僵在嘴角。她刚被阳光晒红的脸,如今覆土一层寒霜。
那件米白衬衫的扣子,是她将原来的金扣一颗颗摘下;再将特地买来的银扣,一颗颗给缝上的;那件蚀了皮的咖啡色复古皮背心,是三年前她去香港走秀,乘渡轮时,在地下道的个性皮件屋买的;而那条银扣头的皮带,是两年前,她送给Paul的情人节礼物。这些东西,曾经,全是Paul的。
两年前,Paul失踪后,乐团的团员说,他所有的行李,都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离奇地失踪了。而现在,他们却出现在岩也的身上,一个像Paul的年轻男孩身上。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到底代表着什么?
费琦完全理不出头绪。
岩也顺着费琦的目光打量自己,一把月兑掉身上的衬衫和皮衣:“不是自己的东西,穿在身上就是觉得别扭。”
“那……这些东西是谁的?”费琦抓住衬衫的衣角,熟悉的质感和衣衫纹路,让她的手,不受约束地微微颤抖。
“是我的﹗”席妮从门里站了出来,一把抢下费琦手中的衫衣。
席妮一字一句,坚定地说:“这些东西全是我的,他们原本就该属于我的。”
席妮与费琦,像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分立对峙着。
岩也感觉到有些什么硬在其中,他试图冲淡冲突的气味:“席姐说,她以前的男友,最爱吃的也是咖哩耶。既然菜这么多,三个人一起吃吧。”
难怪在团员口中热情的席妮,在她面前总是冷得像冰;难怪在Paul和她的订婚餐宴上,席妮会为他们献唱了一首“Thisisn'talovesong”;难怪在﹐“近来好吗”席妮会对她说那些不友善的话;难怪……东拉西检,费琦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样。
——原来,席妮一直都暗恋着Paul;或许,一直是名目张胆地爱恋着,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察觉而已。
“我不习惯让第三者介入我的地盘,瓜分我的食物。”在费琦的面前,席妮以挑舋的眼神,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故意以“这是我的东西,我爱怎么弄就怎么弄”的姿态,蛮不在乎地胡乱塞回纸袋里。
甩上门前,她对岩也说:“你好好考虑,我刚刚和你提的事情。”
磅!一声,席妮的身影,消失在费琦与岩也停伫的空间里,然而,她在地盘上留下的气味,却久久不能散去。
费琦的心,此刻就像那些被弄皱的皮衣、弯折的皮带、糊成一团的衬衫一样,被硬生生地,塞进一方密不透气的纸袋里。
“席妮从小受的是国外的教育,任性了点。不过她还小,偶尔要耍孩子脾气,没有恶意的。”岩也踱进厨房去帮费琦倒水。
费琦独自燃起一只烟,将头藏进手肘间,沮丧地垂坐在床缘。她渴望此刻手边有一瓶酒,最好是血红色的,让她可以感觉到生命沸腾的颜色和温度。
炳瓦那跳上她的腿,像打招呼一样,抓着她宝蓝色的薄毛衣。
——牠发现我把另一只哈瓦那藏在毛衣里面了?牠是不是会怪我,把牠真正的朋友带走?
费琦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很残忍。
“哈瓦那,我比妳更寂寞,我比妳更需要有人陪,把牠让给我好不好?”费琦倾着哈瓦那的毛抚着。
牠像听懂似地,不再抓着费琦的毛衣,而是舌忝了舌忝费琦寂寞的脸。
“哈!炳!炳瓦那不要!炳!炳!”她被哈瓦那逗痒了,整个人无法招架地瘫在床上。
忽然,岩也的脸贴近了费琦,鼻息轻拂过她的耳边。费琦以为,他要把哈瓦那抱走,解救她止不住的狂笑。岩也却出乎意外地,取下了她手上的烟。
“喂,你……喂,哈!炳﹗哈!”没有了烟,费琦又多空出一只手,便肆无忌惮地,和哈瓦那纠缠搏斗了起来。
炳瓦那将赛琦像毛线团一样完全搞乱,然后,优雅地心满意足地跳下床来。来回摩掌着岩也的脚踝,露出压倒性胜利、邀功的表情。
“为什么拿走我的烟?”费琦仍喘着气。
“烟把妳蒙上一层灰,看起来,像一个随时会下雨的阴天。我想看妳开开朗朗的样子,妳笑起来很好看,像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像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费琦涨红了脸:“你才最小孩子呢,把烟还给我﹗”
岩也一脸阴郁,熟练而好看地夹起了纤长的烟,十分有个性地将它衔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深深长长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烟圈。
“你……你会抽烟。”而且还抽地无懈可击,费琦看呆了。
“谁没有经过叛逆期?如果妳可以将这枝烟,抽地和我一样漂亮,我就把烟还妳,而且免费供应一年份的香烟,还定期送到府里。”
“如果不行呢?”
“如果不行,答应我,和我一样,把烟戒了。”
费琦知道自己不行:“我又不是没钱买烟,而且烟到处都买得到,又不差你手上的这一枝,要就送你好了。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挑战?”
“我的朋友里,有烟瘾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我唯独要妳把烟成了?妳知道我不是向妳宣战,因为,我一直是和妳站在同一边的。”
烟雾并没有为岩也蒙上灰,费琦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片只有雨后的天空,才有的蔚蓝和纯净。费琦接过岩也手上的那枝烟,她并没有试图呼出烟圈,而是直接将它捻熄在茶几的水杯里。她决定让自己从两年前染上的烟瘾,从这一刻开始,化为过眼烟云。
炳瓦那喵了一声跳上窗台,牠将尾巴直直地向上竖立,牠的咽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牠露出了快乐的微笑。
费琦突然发现,哈瓦那也是整件事情的共谋之一。
“第一个步骤,先将锅子烤干,以慢火炒香两汤匙的咖哩粉。”岩也右手拿着锅子,左手拿着咖哩粉,专注地讲解着。他挑高眉毛,询问费琦了解了没。
费琦点点头。
“接下来,将炒香的咖哩粉捞出来……”岩也认真地说着。
费琦的头有节奏但不负责任地点着。
“……然后,把所有材料都炒融在一块儿……”岩也两只手在流理台边,上下左右笔画。
费琦又不知所云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的全副精神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没聚焦在咖哩和锅碗瓢盆上;而是全放在岩也说话的神情和姿态上。她怀疑着自己,一进门看见告也穿了一身Paul的衣服时,怎么没有像从前一样,将他看作是Paul?
她努力想将岩也的脸和Paul的做转印和拷贝,却发现,自己经失去了复制的能力。
“如果想吃味道淡一点的,可以再加面粉勾芡;如果,想吃咖哩味浓一些的,就不必和面粉了,咖哩块本身就有黏稠的效果。妳喜欢味道重的,还是淡的?”
费琦的头猛点着。
“味道重的,还是淡的?”岩也像费琦自己一样,并不了解她猛点头的意义。
费琦继续虚心地,微笑地点头。
“哦——妳是一个欺骗老师的坏学生。”岩也严厉地敲了敲费琦的头,手劲是玩笑而轻柔的。
“对……对不起,我刚刚在想自己的事情,分心了。你……可以再说一遍吗?这一次,我一定会谨记在心的。”
“好,接下来就看妳的啰。”岩也将杓子交给费琦,耐心地从头讲解一次……
像自己为自己,接生出一个孩子一样,费琦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端出她现学现卖的作品。
火腿沙律面包卷、凤尾虾多士、抹茶果冻……铺着蓝底黄圆点布巾的圆桌上,摆满赏心悦目的佳肴。最中间的那一盘,是今天的主食,费琦的苹果咖哩饭。
“开动。”岩也已经摩拳擦掌许久,他首先朝着费琦的苹果咖哩饭进攻。
“好……好吃吗?是什么味道?”费琦紧张地感觉胃有一点抽筋。
这是继母亲之后,第二个女人煮咖哩给他吃,岩也有一点感动地说出话来。
那是一盘有永恒气味的咖哩饭。
“妳应该自己先尝尝看,为自己的作品打分,这是一个负责的好厨师,首先应该学的。”
“我并不想成为一个负责的厨师。”费琦要赖着。
岩也都已经吃掉一大盘了,她仍举箸不前。
或许,最近情情怯。
——相思的味道,光想,得不到满足;靠近了,却怕原味尽失。如果,我真能烘培出思念的气味呢?那,回忆会不会更具体?伤心会不会更多?
她被桌上自己的那一盘苹果咖哩折磨着,所有的胃口都没了。
“喵鸣!”哈瓦那又一跃而上她的腿,不死心地对着蓝色毛线衣里的那只哈瓦那打招呼。
“好奇怪,自从妳帮我洗了这件T恤后,哈瓦那就很少把我当成一只猫了。”岩也若有所失。
炳瓦那继续抓着费琦的蓝毛衣。
“或许……牠不喜欢我家洗衣粉的味道。”费琦罪恶地觉得,她好像破坏了这一家子的和乐和幸福。
炳瓦那始终抓不出另一只哈瓦那,牠泄气地安静了下来。突然,一个转身,决定退而求其次,向岩也那一只新来的哈瓦那朴张过去。
牠的爪子勾住费琦的蓝毛衣,费琦也跟着牠,向另一只哈瓦那扑张过去。
她跌进岩也的怀里,她的侧脸摩拿到他的脸,他的胡髭扎得她忍不住想笑。
岩也无法抗拒费琦似有若无天真的笑。她是如此的靠近,如此的芬芳,如此的美丽。
岩也寻到她的唇,轻覆了上去。
费琦终于尝到了自己煮的咖哩,从岩也的唇间、齿间、舌间……
她发现,那是一种全新的咖哩味道,不是属于思念的,不是属于Paul的;而是属于……
她发现,自己做的咖哩很好吃,她欲罢不能地细细品尝着。
她怀疑,放佐料时,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误将酒加了进去。否刖,此刻在岩也的怀里,她怎么会有微醺的感觉?
费琦的头枕在岩也的腿上,哈瓦那躺在费琦的肚子上。他们一起躺在窗前,沈浸在柔过焦的午后阳光里,慵慵懒懒地,共同享受着一盘红橙黄绿的综合水果。
岩也用草莓轻扫着费琦小巧直挺的鼻尖,他专注地盯着费琦,眼睛里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和笑意。
“你在看什么?”躺在岩也的腿上,费琦仰着头问。
岩也俯着身回答:“我在看妳。”
“那,你在想什么?”费琦左右晃动着头,学小猫被逗弄时的神情,一口将岩也手上的草莓衔进嘴里。
“我在想,妳喜欢什么颜色?妳喜欢听什么音乐?妳的梦想是什么?妳最想去的地方在哪里?”岩也用手指,顺着优雅的曲线,轻描着费琦美好的唇型。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
“嘘,不要说。”岩也用食指挡住费琦开启的唇。
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我已经准备了一辈子的时间,要去了解所有的妳。而且,我喜欢用想象来满足我自己。”
“可以告诉我你的想象,让我也享受你的满足好吗?”费琦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看着岩也,她已经开始在想象着地的想象。
岩也从背后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摇晃着:“嗯——妳喜欢白色,因为它跟妳的频率很接近。”
费琦在他的怀里微笑着。
“妳喜欢慵懒的爵士乐,因为,它的颜色很像妳。”
——爵士乐的颜色?白色的频率?
费琦的想象唤使她闭上眼睛。
“而妳的梦想……”
——我的梦想?
费琦睁开了眼睛。
“妳的梦想,是做一盘可以色诱人心的苹果咖哩,让第一个尝到它的男人为妳神魂颠倒、为妳死心塌地。”岩也从后面亲吻费琦的侧脸。
“喔,你胡说,”费琦转过身来捏红了岩也的鼻子。
他温柔地抓住她的手,十分渴望地说:“Fay,告诉我,妳的梦想。J
Fay,费琦从来只准Paul这样喊她。但,她喜欢岩也如此叫她的语气和声音。
“你想知道我的梦想?”费琦问。
“嗯。”岩也点着头,三年前的Paul也点着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白朗尼亚号上。
海上的晚风,将她的及腰长发,吹成一条缠绕过雪白项颈,长长的黑色丝带。
拖在甲板上的红色晚礼服,随风飘扬的黑色长丝带,被草莓黛瑞克醺染上红晕的脸。
那一晚的费琦,是银色海面上,一段美丽的神话。
Paul想知道她的现在、未来和过去。
“我的梦想,是和心爱的人,乘着自己的船,扬起白色的帆,顺着风的方向,航行过巴芬湾、戴维斯海峡、加勒比海、太平洋、通过换日线……到每一个我从不曾去过的地方。
在那些地方,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是单纯存在着的人。只有我的爱人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离开的心情,知道我伤心的方式和表情。我们可以在只有彼此,却又拥有无限大的时空里,奔跑、拥抱和欢笑。我的梦想就是这样,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去旅行。”
“我想和妳一起去旅行。”Paul说,他的双手撑在甲板围栏上,环绕过费琦滚烫的身体。他注视着她,彷佛熟悉她悲伤的方式,彷佛洞悉她离开的心情。
他们从第一次相遇,就开始计划着这趟旅行,她也一直以为,她可以和心爱的人,交缠着足迹,钤印在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
“我可以带妳去旅行。”岩也说。
“嗯?”
“我能实现妳的梦想,我要带妳去旅行!”岩也加强语气。
“喔,谢谢你。”虽然还是有幸福的感觉,但费琦的语气和表情,已经不复当年的天真和激动,只是云淡风轻。
“走,马上动身。”岩也一把拉起费琦。
“现……现在?”
“嗯。”
“可是……我们没有帆、没有船、没有充裕的金钱和时间,我也还没有准备好我的行李,还有……还有斐丽那边,我还有一大堆合约没有履行,还有……”
梦想就这样要实现了,费琦却突然裹足不前。
“这是一趟不需要带走任何东西的旅行,只要是相爱的人,就可以随时组团出发。”
岩也对费琦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一抹笑容是暖暖的阳光,就像她梦想中要扬帆出发的天气。
岩也将一口沉檀木的箱子从墙角拖出来,从里面拉出两顶摆在最上层的宽沿抽须大草帽来,将一顶比较小的,戴在费琦的头顶;再将自己的头,压进比较大的那一顶。
其实,大的那一顶曾经是母亲的,小的那一顶才是自己的。
小的时候,邻居的孩子,总是会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些像是铁金刚、遥控汽车的礼物;但是,母亲每一次领了上戏的钱,总是会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礼物给岩也和自已。
像是拉胡的宽沿草帽。
母亲将大顶的,松松垮垮地放在自己的头上。将小的,压进岩也的头顶。
母亲说:“岩也,这是夏威夷草帽。夏威夷是妈妈一直想带你去的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热情的太阳,无忧无虑的人们,每天就披里着暖暖的阳光,在海边弹着吉他,快乐地跳舞和歌唱。”
小时后,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费心去买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到隔壁的玩具店去,买他最想要的荧光水枪和组合金钢?
按来,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心意。母亲想给他的,不是一些会一再被淘汰,一再被更替的塑料玩具;而是一种怀抱梦想的能力。
岩也将一张微微泛黄,黏满胶纸的世界大地图,摊开在费琦的脚底。
在地图边,他撑开一面红蓝条纹的大伞。
安顿好一切后,他启动了CD唱盘,顿时整个空间充满了艳阳,以及洁白的沙滩。
“现在,我们正航行过太平洋,来到热情的夏威夷。”岩也为费琦和自己,套上“近来好吗”的花衬衫制服。岩也随着音乐晃动着大大的草帽,两只手婀娜有致的左右晃动,学着夏威夷女郎跳着欢迎仪式的呼拉舞。
“喵鸣!喵鸣!喵!喵鸣!喵鸣!喵!”哈瓦那腿箸苦也的舞步,和着曼妙的节奏,也开始手足舞蹈。
“岩也,哈瓦那,你……你们,哈。”费琦被他们的古怪模样逗笑地滚在伞底。
“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跳一段热情的呼拉舞。”岩也硬将费琦拉起来。
“我……哈,我不会,哈!”费琦的手和腰和脚,缠扭成一条刚炸起锅的长麻花……
终于,他们并肩坐在伞下,享受着夏威夷的碧海蓝天和无忧无虑,啜饮着岩也用菠萝和椰汁调合成的鲜美和热情。
“告诉我,下一个旅站是哪里?”费琦急切地拉着岩也的衣角,她玩上了亿。
澳大利亚——俄罗斯——挪威——法国——意大利——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让交缠的足迹,烙印在一个个,只有他们知道彼此姓名的异地。
CD转盘中,转动出一个苍凉凄美的声音,背景乐只衬了几个渺茫遥远的单音,孤独的女声,飘荡在空旷辽阔的天地。
岩也牵着费琦的手,躺在只有沙、只有风、只有彼此的撒哈拉沙漠里。
“岩也,我听见骆骆的声音。”
(那是哈瓦那的骚动。)
“我们的骆驼已经走失了。妳听见的,是错觉的声音。”
“是吗?”费琦张开眼睛,仰望着没有镶边的天际。
这是一块风和沙永无止境变幻着轨迹、一生都在飘泊流浪的土地。
“我好渴,我想喝水。”费琦说。
岩也爬起来,将水壶里仅剩的几滴水,倒进费琦的嘴里。
溢出的水,像一线小溪,淌过费琦的嘴角。岩也低下头来,温柔地将它轻轻舐去。
费琦终于来到这块只能拥抱到彼此,却又能拥有无限大时空的土地。
她又闭上眼睛,另一线小溪,从她的眼角滑淌过光滑的脸颊和脖颈。
“怎么了?冷了?饿了?累了?”岩也将沙漠色的毛毯,裹住费琦微微颤抖的身体。
费琦摇摇头,她自己用手抹去淌流不止的小溪。
“或许,我们该找回失踪的骆驼,赶快回到我们的船上,到下一个比较有趣的国家去。”岩也想拉起费琦。
“不要,让我们再多留在这个地方一会儿,好吗?”费琦压抑住岩也想要起身的手。
掀启土黄色的毛毯,他钻进属于他们的那一片撒哈拉沙漠里,觉得心疼地轻拥着费琦,他不要她背负任何伤心的行李旅行。
“岩也,不要一次给我那么多。”
“嗯?”岩也不懂。
“我会被宠坏,变得很贪心的。”
“如果我有能力给妳很多很多,妳为什么不贪心?”岩也笑着说。
“拥有和失去是相对的。如果我曾经拥有的并不多;将来,失去了,就不会有过于剧痛的感觉。”费琦的手垂落在毛毯之外,她腕上的手环纹身,也垂落在岩也那一张泛黄的地图之外。
她没有把握可以再忍受一次剧烈的撞击。
岩也将她的手拉进地图和毛毯里,用自己的身体暖暖地包里着。
“在我的地图里,拥有最绝对的。”岩也说。
费琦用力地环住和她紧紧相依在地图上的岩也。彷佛,他是她生命坐标中的绝对和唯一。
CD转盘中孤独飘荡的女声停止了。
岩也知道,下一站,他将会带费琦到南美东部的巴西去。
那也是母亲一直想带他去的地方。
那一天,她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岩也的姊姊而是母亲:“岩也,妈一直想带你去好多地方,但最现在可能都不能履行了。我可能会先去一个新的国家,那里每天都举行热闹非凡的嘉年华会,但是,那是属于妈妈的,不是属于你的。我想,到了那里,我会比现在活得开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妈妈觉得很抱歉,什么地方都没有带你去。”
躺在医院苍白的床上,母亲到新的国度前,虚弱地握着岩也的手,喃喃自语,一直重复着那一句:“妈妈觉得很抱歉,什么地方都没有带你去。”
在岩也的地图上,拥有最绝对的。
其实,泣不成声的岩也,当时想告诉母亲的是:“有的,有的,妳带我去过很多地方,有美国、有夏威夷、有澳洲、有巴西……有别人花一辈子也踏足不完的土地。有的,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