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兔女郎之歌 第一章

燥热的天际,使人眼前不自觉地浮现阵阵令人为之晕眩的光波、眯起眼睛将架在头发上的太阳眼镜重新戴上、再一次把摊在方向盘上的地图拿起来,仔细地和眼前的岔路相比对……王育溏重重地叹口气,颓然地将地图整个儿地盖在脸上,发出近乎呜咽的哀鸣。

“我早该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发生的!”掏掏堆满杂物的大背包,里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指南针。

“好啦,这里有三条路,偏偏地图上标示有三个地方有这种三岔路,却连个路标都没有,看来这回我惨啦……”她嘀咕着推开车门,逃也似地找个树荫安身,不无小补地以手扇风,而另一手则拉扯着汗湿而黏贴有如第二层肌肤的卡其衬衫和牛仔裤。

说起来还真不能怪她,因为身为个超级大路痴,根本不是她的错;自幼家境富裕,大概打从她有记忆以来,无论要到哪里去,司机都随时应召,再不然也还有她那对血统高贵无比的父母在照料……

将目光拉回到那辆大概扔在路旁都没有人肯要的破车上,育溏的心思复杂了起来。如果忙着周旋在高官政要、莺燕群中当大爷的父亲、还有整日里像武则天般以高压手腕、统领不下三百人大饭店的妈妈,看到我开这种车,还自不量力地跑到这穷乡僻壤,八成要认为我有辱门风吧!

育溏瘪瘪嘴,背起那袋沉重的帆布袋,蹒跚地站在三岔路中间,灵光一闪,自裤袋里模出枚硬币,往上一抛——

“天地间所有的神鬼啊,请你们哪个行行好,告诉我该往哪里走吧!”

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准备验收成果。但结果却令她吓了一大跳!

硬币正不偏不倚地躺在一只硕大的脚丫子上,顺着那只看起来像艘小船的凉鞋往上瞄,育溏忍不住地瞪大双眼。

结实的小腿形状优美地往上延伸、在满是须线的不齐裤脚下,是美如健美先生般鼓胀肌肉的大腿。匆匆掠过那短得令人脸红的短牛仔裤,育溏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唔,这人是天天上健身房的吗?

薄薄的削肩背心,此刻正紧贴着排列整齐的六块对称月复肌、而顺着衣物的边缘,看到那健美硕壮的二头肌,育溏已经要发出喝彩了。

扁是那几块月复肌,可就要花费不少时间跟力气去锻炼,更别提那禾农纤合度的臂肌……心不在焉地想着,育溏这才将视线往上挪移,却不料正好看到那月复肌苞胳臂的主人,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你欣赏完了吗?”墨镜后的眼神令人无法探知他的想法,但他笑咧开满嘴整齐的白牙,看来他似乎不引以为意。

“呃……对不起……你的体格练得很棒!”慌乱地挪挪架在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育溏一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他不认识我,他只是陌生人,没什么好怕的……

耳畔传来几声大喝,过了好一会儿,育溏这才搞清楚原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她努力地凝聚精神,茫茫然地转向他。

“啊……什么事?”

“如果你的白日梦已经作完了,麻烦你把硬币自我脚上拿开,我还有不少事儿要做,我会非常感激的。”

被他那充满讥诮的声音所刺激,育溏这才赶紧蹲下去,自他那颇有风霜的牛皮凉鞋上,将硬币捡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钱竟然会滚到你鞋子上了。”皱着眉头地盯着手里的硬币,育溏喃喃自语地说道:“嗯,这样子的话,我该走哪条路才对呢?”

育溏转过身,自车上拿出那本号称有最详尽路线的地图,对着三条路,看来看去都很像这个岔口,但又更像这个……搞不好是这一个岔口呢!

看着眼前的女郎,拿着地图以手指在上头滑来画去,嘴里不住念念有词的模样儿,胥知淼隐藏在墨镜后的眉峰挑了挑。

她很年轻,或许是她的穿着打扮给人的感觉吧!宽大的卡其衬衫,很没有女人味地裹住她上半身,只有在纤细的腰收口时,泄漏出她曲线的娇小,是件有许多割缝、并且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其下是双现在青少年们最流行的马汀大夫鞋,硕大的鞋并没有系紧带子,就好像是临时起意般将脚套进去,看起来十分悠闲随兴。

待她转身从窗口探进大半个身子,自那辆早该送到汽车坟场去压成废铁的车中,捞了那本破旧的地图之后,胥知淼立即在心里暗暗地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唔,不是她没有女人味,而是那套衣物太该死地暴殄天物了。顺着她柔弱盈握的腰肢而下,他看到的是个结实圆翘、引人遐思的臀,还有笔直修长的一双长腿。

他从来不曾觉得牛仔裤也可以穿得如此性感,但在这女郎身上,他倒是见识到这种最通俗服装的另类穿法。

宽大且黑森森的太阳眼镜遮蔽了她大半的脸蛋、高挺的鼻尖、棱角分明的樱唇、笑起来还有若隐若现的梨窝、和整齐如编贝的牙齿,光这些就足以令他起了很大的好奇心了。

这位居苗栗山区的小村落并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居民大多世代务农,近几年来年轻人为升学就业而纷纷外流,留下的大多是年迈的长者,或是嫁入此地的邻村农家女孩,甚少有这种肤白赛雪、娇弱得似乎要被炎炎日头给蒸发了的女人。

在她喃喃自语中,胥知淼已经大致明白这位娇滴滴的城市女郎迷路了!因为是新近开发的道路,所以地图上根本没来得及更正,那三个三岔路口早已被堆土机给填平了,现下就只剩这条崭新的产业道路,取代了原有的纷歧岔路。

“你要到哪里去?”

“我……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

“嗯,这里的路刚整修过,你那本地图没有用。”

“呃……反正我也只是带着它安慰自己,因为……我相当没有方向感……算啦,不提这些了。请问你知道‘握星之家’在哪里吗?”气馁地将地图扔进车里,育溏决定还是用问的比较快,也比较妥当,否则她再瞎撞下去,天晓得什么时候才找得到目的地。

“‘握星之家’?”

“是啊,就是号称住进去就可以抓到星星、握到满掌星光的‘握星之家’。”将那一大叠宣传单上的字句滚瓜烂熟地背了出来,育溏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我知道。”

“那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应该往哪个方向……”

“不行。”

满肚子的期盼被浇了头冷水,育溏讶异地望着眼前比自己高上一个头以上的硕长巨人,连连地眨着眼睛。

“为……为什么?”

“握星之家是采取小众休假经营方式,所有住客都必须先预约登记之后,它才会接受住宿的要求,你这样贸然前往,老板不会让你住的,你还是趁早请回吧!”

“但是,我千里迢迢地从台北来到这里……”

“别白费力气了,快循原路回去吧!免得天黑后山路不好走。”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如果你没有先预定房间,握星之家是绝不会收留你。”

“你这人讲话怎么这么绝情!你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先订房?”被他那斩钉截铁的态度给惹毛了,育溏努力挺直腰杆儿,不驯地翘起下巴,挑衅地盯着他。

看着女郎像准备雄辩一番的架势,知淼抿了抿唇。

“我就是知道。”转身拉起他刚才放在路旁的脚踏车,他跨上脚踏车顺着坡道滑了出去。“因为,我就是握星之家的老板。”

他的话在风中飘荡了许久,育溏才在满头缭绕不绝的蝉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喧闹声中回过神来。

“握星之家的老板……那他不就是胥知淼!?喂,等等我啊!喂!”望着逐渐远去的人影,育溏这才恍如大梦初醒地冲上车,急急地追赶着他。

☆☆☆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驾着车育溏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第一步,找到这个孤僻出了名的胥知淼,接下来只要做好这篇采访,回去之后主编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不再将我当只花瓶般的供在那里了。

想起办公室内那些蜚短流长,育溏原已神采飞扬的脸色随之一黯——

“她啊,还不是靠她老子有办法,跟主办单位熟,所以将她拱上瑞梅公主的宝座。”

“是嘛,还能说什么,人家的父母有的是钱,帮女儿买个选美冠军的头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喂,你们干么这么酸溜溜的?有办法也叫你们的父母帮你打通关节,去选什么公主皇后的啊!”

“哟,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啊?放心,追她的人已经排到南部去了,你啊,连边都沾不上。”

“咦,我可是很有志气的人,从没打算要娶个可以少奋斗二十年的女人!”

“哼,是噢!这女人可不止让你少奋斗二十年,她家的财产,足可以让你少奋斗二十辈子!”

“唔,这个嘛,就不劳诸位大姊们费心了。只是说也奇怪,她父母旗下的企业那么多,她干么费劲的挤进咱们出版社当采编,累得半死又没啥成就感!”

“这就是她们有钱有势的人最爱玩的把戏!怕人家认定她们只是一堆有钱的脓包,所以成天吃饱了没事干的找些事儿做。不是当什么电视制作人、作家、主持人,就是硬跑来跟我们这种平庸的老百姓抢工作,好证明她们的脑袋还有用处!”

“喂,嘘,别讲太大声了,待会儿被她听到了……”

“安啦,我叫她去买便当。”

“哎哟,我们平常都是叫人送到公司来的,你干么叫她大热天的去跑一趟。”

“哼,我就要叫她去买便当,她以为她是谁?要不是出生时选对好人家,她王育溏也没什么了不起!”

原本因为忘了带同事交代要寄的信,而匆匆跑回来,却不料听到的竟是这么尖锐的批评。如此尖酸且不留情面地议论自己,育溏一时之间根本不知如何理清心底的苦楚。

在灯火辉煌、冠盖云集的最后决选会上,评审们的眼光中闪动着满意的光芒,这使得育溏万分雀跃,她转向评审席后的观众群中,失望地看到父母正忙碌地讲着电话,一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会场。对于自己最后的决赛,父母竟如此忽视地离开,台上的育溏甜美的笑容,不自觉地为之褪色。

而后是那致命一击的出现。当决赛最后结果,也就是这项选美赛,后冠谁属宣布的紧张时刻,台下只剩下育溏和另外两位参赛者,紧张万分地等着主持人宣布名次。

当其中一位佳丽得第三名后,她并没有如惯例般地去接受彩带和鲜花祝贺,相反的,她和另一位入围者拉开了一幅上头写满抗议字眼的白布条,其他无论有没有入围的参赛者,全都涌上舞台,对着电视摄影机齐声抗议着。

“选美不公平,冠军早已内定!”

“是啊,选美根本只是个幌子,后冠早被买走了……”

“不公平!抗议!”

在那些女郎们龇牙咧嘴的推挤中,育溏连躲都无法闪避她们的花拳绣腿。她惊恐地发现,那些女郎们的怒气,似乎都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她们指出育溏权势倾天的父亲左右评审的分数,而她那富可敌国的母亲,更是大派银弹,替女儿预订了此次选美的后冠。

压根儿对她们所指控的事没有概念,育溏孤零零地坐在后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轮番地指责着自己而百口莫辩。

“育溏,你有没有受伤?老天,我的车才刚开出大门口,评审长就打我大哥大,要我快回来接你,真是太可怕了,那些女孩子们是在吵些什么啊?”拎着不时响着铃声的大哥大,她的父亲急急地冲进来,气急败坏地大吼。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育溏选美的事全包在你身上吗?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纰漏?”高跟鞋咔啦咔啦地由远而近,母亲所说的话也一句句地敲击在育溏心坎上。

“爸、妈,难道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是你们动用关系,让我进入决赛,并且得到名次……”脸色惨白地坐在那里,在看到父母脸上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之后,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算了。

“育溏,这不过是个小小的选美赛,既然你有兴趣,爸爸又跟主办单位的林伯伯很熟,所以……”觑着女儿的神色不太对,这位政坛最具分量的商界巨擘,不期然地闭上嘴巴,朝妻子拼命地使着眼色。

“是啊,育溏,爸妈就只有你这么个宝贝女儿,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远在天边的星星,我也会要人搭太空梭去摘下来给你。”拍拍咬着下唇不语的女儿,为参赛而削瘦不少的双颊,张雪梅,这个向来叱咤风云的女强人,面对这自幼即有些阴郁沉静的女儿,再次感到束手无策。

“对嘛,放眼望去,这台上有哪个女孩子比得上我王一成的宝贝女儿,快把眼泪擦干,出去接受封后授冠,记者们都在等着帮你拍照呢!”

育溏缓缓地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貌合神离的父母:“爸、妈,我知道你们是想补偿我,以弥补你们的愧疚,但这些……都不是我要的!为了讨好我你们煞费苦心,努力在人前扮着模范父母,人后则各自拥有自己的新欢……这又何必呢?这只会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你们的责任罢了。”

“育溏,我们之所以愿意这么容忍彼此,费尽心思地维持假象,为的都是你啊!”王一成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急切地安抚女儿。

“王一成,说好不在孩子面前提这档子事的,你……”听到丈夫的话,张雪梅愀然变色地厉声叫了起来。

王一成两手一摊,对着妻子耸耸肩。“雪梅,我看咱们也就别再硬撑下去啦,育溏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听说你那个已经怀孕了,该不会是她想要名分,逼着你赶紧解决我们吧?”双手环抱胸前,张雪梅两眼闪动着森冷的光芒,充满了指控的意味。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净会扯这些有的没的……”

眼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越吵越激烈,育溏的目光在周遭那些看好戏的人脸上溜过去。门口有不少探头探脑的记者们,如发现新大陆般地蜂拥而来,照相机和摄影机高高地举起,镁光灯一再闪烁,人声嘈杂中育溏悄悄地往后门闪去,在没有人留意的情况下,她飞也似地逃离了那里。

她身着夸张浮奢的晚礼服,坐在中正纪念堂的台阶上,丝毫不理会往来行人们那诧异的目光,只是任泪水汩汩而流,濡湿了衣襟,也哭花了脸。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样富裕但冰冷的亲属关系,我只要能当个平凡人就好?

从此,育溏搬出那栋美轮美奂、尊贵气派、应有尽有唯独没有爱的巨宅,向父母宣示了自己独立的决心。她开始进入这复杂难懂的社会大学,补修着她在父母羽翼下,永远也学不到的人际学分。

跌跌撞撞地先后经历了不少的工作,只是主修旅馆管理的她,并没有实务经验,再加上有个鼎鼎大名的母亲,使她根本难以进入其他的旅馆实习。而若进入母亲所经营的旅馆,以她的身分,又怎能期待获得和同事们一样的待遇?这使得她只得避着这个行业谋职。

王一成夫妻自她离家后便宣告仳离。父亲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即梅开二度。乍收到喜帖时,育溏还颇不能接受,但在婚礼上看到新娘那挺得半天高的肚子,她才明白是肚子里的胎儿已等不及了。

辗转地换了几个工作,好不容易这家出版社的老板,愿意让她试试看,这给了育溏很大的信心。或许,我可以从这行业里走出一条有别于父母所规划安排的路。我,王育溏,可以有我自己的天空。

在出版社被当花瓶,或者说是杂工般的使唤了几星期之后,那天老板突然将她召进办公室内。

“育溏,有件任务想交给你去跑跑看,你可以考虑一下,因为你还是新人,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我可以派别人去。”将一大叠的档案放在她面前,她的老板眼神中盛满了期待。

迫不及待地打开档案夹,育溏根本对里头的内容没啥概念,因为她满脑子心思都已被喜悦的泡泡所填满了。终于,老板愿意让我出去试试身手!无论这是件什么样的任务,我都要尽我最大的能力办妥它,向所有的人证明我的能力!

“我可以跑,老板,您要我什么时候出发?”揣起档案夹,育溏兴奋得两颊泛起绯霞。

“唔,很高兴你这么有工作热忱,只是……你最好先仔细地看看这堆资料再答应也不迟。这个叫胥知淼的男人,以前因为投资半导体而海捞一笔,之后,突然将公司卖给美国的电脑厂商,自己躲到山区去盖了栋小旅馆,当起老板来了。”

“嗯,他似乎也是个很有名气的琉璃艺术家,我记得有一阵子报上有很多他的新闻。”

“没错,那是他首次的个展,而且反应出奇的好,所有的作品在开幕后的两小时内,全都被预订一空。但他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销声匿迹,完全过着隐居的生活。”

“老板你的意思是?”

“我想很多读者一定对他传奇性的历程很感兴趣,而你的任务,就是去找出原因,并且说服他将独家发表权给我们,当然,如果能说动他出自传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难道没有别的出版社去找过他?”

“当然有,但都被他打回票了。”

“那为什么要派我去?公司里比我资深的……”

“他们也全吃过闭门羹了,所以我想换个方法,或许不要开宗明义的跟他说明来意,等跟他混熟了再提出专访,甚至出书的计划,或许他比较能够接受。”在老板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中,育溏也被他洗脑洗得认定自己必然会成功。

但千算万算,老板可没告诉我,会在这半途上就碰上这谜样的男人!驾着车追逐着胥知淼奔驰如风的脚踏车。

在脑海中浮掠过种种过往记忆,除了两眼直视前方呼啸而去的单车外,心思早已飞远,待她回过神来,只见前方两棵大树已迫在眼前。“天啊!”伸脚想要去踩煞车,但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强烈地前后震荡之后,她由极度晕眩中睁开眼一看,乖乖咚隆咚,车子正巧就嵌在那两棵树之间……这下她的车子就像是以垃圾为主题的后现代雕塑。

“喂,你还好吧?”这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唤回因过度惊骇而呈呆愣状态的育溏,她似发泄心中的恐惧狂喊出声——

“啊——”

胥知淼被她叫得心神俱乱,忙伸手捂住她尖叫的嘴,继而将她自车里拎了出来。

“放开我!你想干什么?”育溏张口往他厚实的掌心一咬,趁他松手的一瞬间,挣扎出他的钳制,愤怒和恐惧占满了她的思绪,狂乱地盯着眼前这一脸混着不可置信和恼怒神情的男人。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请问你小姐,没事把车开进林班地中做什么?”他甩了甩方才被啃咬的手掌,然后漫不经心地捡拾起她刚才掉落的太阳眼镜。

“我……谁叫你要骑得那么快!又不等人家,谁知道这里会有这么多的树木!”育溏一手揉着刚才撞到方向盘的胸口,另一手则去接过他递过来的墨镜……早碎得不成样了……嘴上不免咕哝抱怨,脸没好气地垮着。

看着眼前这女郎毫无遮掩的容貌,知淼不禁为之一动,细致的五官,粉女敕白皙的肤质,毫无做作的生动表情……叫人不心荡神摇也难……

所谓眉似倒影眼盈波,只怕就是指这种摄人心魄的翦翦美瞳吧!尽避此刻的她正满月复牢骚,樱唇微噘,臭着张脸也难掩娇嗔绝美之姿。

胥知淼察觉到自己竟欣赏起这女子来,微愠地伸手挪挪墨镜,转身牵起乱中匆忙丢弃一旁的脚踏车,胥知淼跨上这有着最新科技结晶的新式登山变速车,自顾自地离去。

“喂,胥……胥先生,你等一等啊!”见他就这样转身闪人,育溏急得连连挥动双手唤住他。

“又有什么事?”胥知淼不耐烦地回头。

“呃……你不能就这样走掉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的车被这两棵树卡住了。”

“我看也是。”他骑着车,在育溏已惨得不忍卒睹的车子旁兜了一圈,然后,慎重地做出结论。

我看也是!我的天哪,只要是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啊!她翻翻白眼,挫败地走向他。

“胥先生,我想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我的愚笨,但是……”育溏急着要解决眼前困窘的处境,不自觉把身段拉得老低。

“我没有。”

“嗄?”被他突兀直接地打断话,令她一时错愕,只能瞪直了双眼盯着他瞧。

“我没有在心里笑你笨……”他重复自己的语意顿了口气又接着道:“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你的驾照是怎么弄到手的,该不会是捉两只土鸡去换的吧?还是,你根本就是无照驾驶?”

育溏被他话里的奚落激得七窍生烟,她咬着牙,要自己由一默数到十之后,这才隐忍着怒气开口:“抱歉,让你失望了,因为最近有鸡瘟,所以我是用猪肉去换的。”

瞄瞄她气鼓鼓而胀红的脸蛋,还有紧握成拳的双手,胥知淼不禁莞尔一笑,挑着眉饶富兴味地瞧着眼前的喷火美人。

“好吧,既然我已经踅回来了,那你想怎么样?”

完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育溏完全被他给问倒,对于解决问题,她实在……无法可想!“呃……这个嘛……”

这辆车可是她辛辛苦苦将存了好久的小猪和银行里的钱全拿去换来的,总不能就这样报销了吧!

抬起头,见他干脆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环胸地吹着口哨。唔,还是那首挺好听的“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的艺术电影配乐,看他似乎也还满有格调的嘛,起码会去看那种艰涩冷门的欧洲艺术电影……

远远天际传来几声闷雷,将育溏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天啊!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去欣赏他吹的口哨……她颓然地拍拍额头,企图让脑袋清楚一些……继而把眼光停在正好整以暇瞅着自己的胥知淼身上。

“胥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找拖吊车?我想……我没办法再将车子开出来了。”她乞求似地望着胥知淼,然后再以充满抱歉的眼光望向自己刚买不到三个月的爱车,她只觉得心在泣血。

“嗯?拖吊车?”看到育溏肯定地点了头之后,他缓缓地露出挪揄的笑容。“很抱歉,最近的一家修车厂,还要开五十公里的车才有。”

“五十公里?那不就是……在山下……”清灵的眸子透着深受打击的神情。

“不错,而且老黄的修车厂里事多人少,恐怕都得预先挂号,他才有办法来修理你的车。”

“什么?”一听到这个噩耗,育溏只差没有双腿一软地跪了下去,天哪!我到底是到了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因为现在是农忙时节,犁田机、插秧机,或是喷洒农药或灌溉的自动洒水系统都坏不得,一旦出问题,会影响收成,所以老黄向来是以替乡亲们服务优先,你可能得碰碰运气了。”

“啊?”天要亡她……育溏沮丧地瘫坐在地,无助地盯着他那两片乌漆抹黑的镜片,有种想放声恸哭的冲动。

“我想我唯一帮得上忙的地方,就是去打电话,看有没有人刚好要下山,或许可以请他们送你一程。”

“如果……如果没有人‘刚好’要下山……”

“那你只有走下山去,再请老黄帮你叫计程车。”

“然后我再找拖吊车,再千里迢迢地上山来救我的车下山……”育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尖锐的语音拉高八度。

“不错。”凝神地望着越来越接近的乌云,胥知淼将脚踏车扶正。“这天气就快下雨了,我看你还是到车上躲雨,我去帮你找找看有没有下山的便车可以搭。”

“啊,你要离开这里吗?”天色越来越阴霾,耳边又传来令人不安的闷雷,还有触目惊心的闪电,心中的害怕让她发颤。

“我得去帮你找找交通工具啊!”说完将墨镜取下,挂在胸口的口袋内,长脚一跨便飞驰而去,身影迅速地没入夜色中。

雷电之后,豆粒大的雨滴也毫不留情地泼洒而下,雨势大得似会螫人……她无计可施之余,只得快跑回自己的车上,坐在车里,看着四周的景物在瞬间,全被黑暗给吞噬了。

滂沱的雨来势汹汹地由破碎玻璃中渗了进来,在驾驶座的那一侧,更是因为无所遮蔽,转瞬间,便已泼进不少雨水,形成不少的小水洼。

潇潇雨声外,什么都听不见,这种静默令人毛骨悚然。摩挲着手臂上竖起的寒毛,育溏一再地吞咽着口水,拼命安慰着自己。

不要怕,放松心情,你做得到的!王育溏,你一定可以……深呼吸,对,只要多做几次深呼吸……

蓦然传来一记响雷,使她原就紧绷的神经,因受到这惊吓而断裂抽动。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拳头,脆弱无助的呜咽声由唇中溢出,视而不见地盯着前方黑黝黝的树林,她仿佛又回到童年时期,那个爱哭的育溏……

“你再哭,给我进去!你敢给我告状,当心我打死你,还不快给我进去!”齐静萍——一个爸妈面试了许久,这才从一所教会学校找来的家教——穷凶极恶地以鸡毛掸子的柄,敲打着育溏的头。每回只要家里仅剩她和这小磨人精,她的恶行恶状残虐的一面便都张牙舞爪起来。

“阿姨,我可不可以不要进去衣橱里面,我怕!”小育溏抽抽噎噎地说着,怯生生地拉着那女人的裙角,脸上净是恐惧的表情。

“你这死丫头,我叫你睡觉,你就给我睡觉,听到了没有?”

“可是……可是人家今天真的很乖……画图得到甲上加苹果,人家想等爸爸妈妈回来给他们看……”育溏扬扬手里紧捏着的图画纸,嘤嘤地哀求着。

“看什么看!你以为你真画得好啊?要不是你是王一成的女儿,你这画连丙都没有,废话少说,快给我上床睡觉去!”

“不要,我要等我爸爸妈妈!”

“你不听话是不是?好,给我进去,衣橱里都是可怕的魔鬼跟妖怪,像你这种不乖的小孩,就给妖怪吃掉算了!”齐静萍推着育溏进硕大的衣橱里。“哼!我就不相信我齐静萍治不了你,你要是敢给我哭,你看我饶不饶你!”

“阿姨!我会乖乖上床睡觉,你不要把我关在衣橱里好不好……”在她一声声哀求之下,回应她的却是衣橱被上了锁的声音,和无尽的黑暗。

小育溏低声啜泣,试图唤回齐静萍,却在听见一个男人以极不耐烦的嗓门大吼后放弃。

“到底好了没有?把小孩子弄上床睡觉,也要花这么多的时间!”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先去看电影还是……”

“我操,现在都几点了,还看啥鬼电影,我老婆最近查我的行踪查得紧,我是加班途中溜出来的;我昨天跟你提的那笔款子,你准备好了没有?”

“说到这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跟你老婆离婚娶我,别忘了这半年多来你已经跟我调了一百多万,这是我最后的积蓄了……”

“我知道啦!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最近才坐完月子,这时候我哪开得了口啊?再过一阵子吧!”

“再一阵子!到底我要等到哪一阵子啊?以前在学校被那些学生骂老处女也就算了,前两天在路上竟然有附近的小孩叫我老姑婆!”

“他说的也没错啊,你本来就已经不是处女了嘛!你房间在哪里?快,办完事我得赶回去交班。”

“哟,你猴急个什么劲儿啊?在楼上啦!”

在他们打情骂俏远去的脚步声中,根本没有人在意在衣橱中已哭得声嘶力竭的育溏。她在全然黑暗中,害怕着会有妖怪鬼物来伤害她……她只能蜷缩着身子在幽暗的衣橱中哭到抽搐而发烧休克。

虽然明知育溏的休克呕吐是因自己而起,但齐静萍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是育溏自己玩耍,误将自己锁在衣橱内,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她也急得不得了……自己也是难辞其咎。满脸的愧疚歉然。

由于齐静萍的推荐信函被捧得极高,王一成夫妻又忙得无法发掘真相,育溏早受到齐静萍的威胁,此时也只能噤声不语,畏缩地坐在一旁,紧绞着双手,不敢说出真实的遭遇。

育溏受到静萍精神上虐待的情形并未因这次的事件而稍减,反而逐渐增多,然而齐静萍歇斯底里的暴怒常一发不可收拾,总在人后把育溏关进幽闭的衣橱,却从不打她,怕留下伤痕以致事迹败露。

本来她的恶行是不会被发现的——那时才上小学二年级的育溏,被老师派去防空洞内捡回那颗滚进去的躲避球。

乍见到黑黝黝的防空洞,育溏全身僵直无法动弹,小脸上布满无助与恐惧……在老师和同学们一再催促下,她呼吸急促地喘着,脸色如腊般的惨白。“育溏——”老师见她呆立不动,出声唤她。育溏突然浑身发颤,瘦弱的身躯软倒在地,致使后脑勺还因而跌破了钱币般大小的伤口。

在老师的追查之下,齐静萍的恶行这才被揭露了出来。老师通知育溏的父母,告知此事,自己的爱女遭此虐待,王一成夫妇尽避愤恨难消,却因为顾及自尊,只能斥退齐静萍,并未采取法律控诉。虽然她的恶行自此告终,但她对育溏的伤害却已经造成莫大阴影。

患了闭室恐惧症的育溏,她害怕任何狭隘黑暗的空间,尤其是在天黑之后,她所在的地方,必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除此之外还必须制造些音响,让空间不至于那么静默,所以音乐总是流泻了一屋子……

雨不断地自没有遮掩的窗口泼了进来,即使已经尽量蜷缩着身子往另一边躲,但在强大风势的助阵之下,不一会儿育溏已全身湿透了。

育溏承受不住那股压力,伸手去扭动所有可以动的按钮——

“求求你,不管什么声音都好,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声音……求求你!”她胡乱地转动着,却绝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低头一看钥匙已不在车上,她颤抖着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模索。没有……难道是我刚才下车时弄掉了?

望着外头一片漆黑,她困难地吞着口水。不要怕,王育溏,没什么好怕的!小心翼翼地爬出车外,顶着偌大的雨势,育溏再三地为自己打气,费力地在晦暗的光线中,寻着车钥匙。

此刻在滂沱的雨势中,间杂有悉悉卒卒的声音,像是茂密的草丛中有着什么在窥伺自己,各种恐惧、惊惶的情绪全涌上心头,她越想越发毛,咬着唇,两腿打颤得几乎要站不住脚。

草丛中的声音越来越近,恐惧使得育溏的神经绷到了最顶点,远远地看到树林外有微弱的灯光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拔腿就跑,任凭大雨冲刷着自己,不管地上到处都是泥泞和杂草,她只是拼命地往前跑。

然而使她害怕的是——背后的追赶声音似乎没有停歇的打算,这令她更是惊惧得无以复加,在泥泞中奔跑已耗尽了她的体力,但她仍不敢稍停脚步——

终于她看见了,以原木搭盖而成的两层半北欧式木屋,在间杂闪电的辉耀下,矗立在不远处。

币在门柱上那盏昏黄的灯光,让她着实感到安心,奋不顾身地往前跑去,一心只巴望着快些找到个安全的所在,可以使自己挥别这种像是紧密的网子,牢牢扣住自己的恐惧。

眼看竹篱在望,育溏方才碰触到竹节那光滑的表面,冷不防有只手猛然地拖住她,令她更是吓得惊声尖叫。

“小姐,小姐!是我,你不要这么的歇斯底里好吗?”背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而后是有把伞像是由天而降般地为她遮去大部分的风雨。

“你……我……刚才……刚才……”育溏牙齿仍不停地打着颤,她口齿不清地指着被雨幕所遮断的那一边,眼中满是惧色地挨近他。

“我不是要你待在车子里别乱跑吗?”扬扬另一只手里的伞,胥知淼满脸的不以为然。“我试过要联络附近林班地的工人或是住户们,不巧都没有人要下山去。我想帮你送雨具过去,谁知道你却不分青红皂白的拔腿就跑。你实在太鲁莽了!”

“我……刚才在草丛里的是你?”

“草丛?嗯。我去检查几个鸟巢,这雨下得突然,若没有做好预防设施,那几只刚孵化没多久的小鸟,可能会熬不过去。”动手将披挂在手肘上的粗厚雨衣披在育溏身上,他淡淡地说着。推开篱笆,招呼着育溏和他一道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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