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璇玑,不覆千里。
十多年前,有东襄番教璇覆入住中原,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奈何番教行为偏辟,人心诡谲,中原各派亦开始对此教暗中窥探,多加小心。
中原武林不曾见过其教主,但璇覆天下皆知的原因,并非武功绝顶一流,而是在于它的三郡三师。
传闻璇覆三师,药师,偶师,蛊师。
药师养奴,偶师驭偶,蛊师趋邪。
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摄人于无形,不过,谓之妖人。
江湖之人凡被驭于三师座下者,皆为中原武林不耻。
谓,士可杀,不可辱。
《江湖异录》曾记——药师依山,偶师居木,蛊师附水。
传药师居于千泠之山山峭之上,若无人指引只怕难以攀登至上,地形易守难攻,相对的,若是被围,便是很难逃出生天。
后武林多人死因颇诡,终是将意图分裂消灭中原武林的罪过定于璇覆之上,但因对璇覆了解甚少不敢轻举妄动,遂至今未曾公然与璇覆挑衅。倒是多年来,常常有些名门之人,后起之秀欲图名扬江湖而暗探璇覆三师——至今,无一人回。
生死未知。
其中最令人痛惋的便是江湖名门毓秀山庄,师家。
毓秀师家,家起百年,十多年前在善撰江湖史,通晓百家记的十三居士指引下一举捣毁天邺教而名扬江湖,可堪为江湖正道之首,众人听命为之。
毓秀庄主师远淮,膝下二子,长子便是江湖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一个,文武皆全,温文儒雅,宅心仁厚,尊师重道——这些都是十年前江湖上的盛传,那个时候,他刚及束发之年,师远淮带着他在毓秀的配合下捣毁了当时作恶多端的无幻门,于是毓秀山庄为那个孩子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宴庆。
那日春意及及,他轻步雅然,颔首微笑,面对一干江湖老前辈,不卑不亢,甚至让人有些敬然的赞赏,仿佛他说的话,做的事皆是恰到好处的精细。却不想璇覆暗中捣乱,意图生事造乱,不过十来个人偶傀儡,片刻便被众人制服,并一致要求斩杀傀儡,连毓秀庄主师远淮也同意给璇覆阁这个惩罚以立中原武林之赫威时,那少年偏生一句话制止了杀伐。
不惊不吓,宛容温和。
他站在台前,甚至像个不会武功的,被众星捧月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鲍子。
暖风轻扬,柳枝拂过那人身前,他抬手轻捻之间,微微一笑,目光顿然消融,像是——慈。
慈悲。
众人立而消声,什么文武皆全,温文尔雅,什么宅心仁厚,尊师重道,这些江湖的盛传立刻在所有人的脑中烟消云散——不是因为那人不符,根本——是超越了那些极致的温、慈、仁。
这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孩子,将来定会成为这武林的中流砥柱,这武林的,神。
不是靠着那些武功,而是心性。
一个,仁厚的,慈悲的,温雅到极致的,神。
可是,这个神话,被毁去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前,为救被璇覆阁人所掳的箜篌居小鲍子,他夜探璇覆,从此未归。
天下武林,除了惋惜,别无他法。
神话,总是会逝去的,就好像当年的非倾,一如曾经怅音门一音老人所言,故人已逝,故人已失,江湖这地方,是留不住一个神话的。
明月上楼,烟柳轻拂。
千泠山中一到夜晚,寒气就深重起来,像是沾了露水,黏着在皮肤上。
浓重的药味一直弥漫不散,好像终年都是如此。
朦胧月下,有一人依栏独坐,紫罗轻衣,如暗夜中的山鬼,妖仙难辨。
“喀”有些声响从身后传来,她没有转身,仿佛知道是谁,倒是伸手将长发挽起,微微侧目,月光流过她的眉间,玫瑰色的四叶点纱在额上突兀又妖冶,其实她的眉眼和脸蛋并非妖艳之貌,只是唇角轻勾,非轻佻非恶劣,隐隐的,紫罗生香,竟衬得这女子比过楼台之上的明月。
来人是个青衣小奴,显不出什么生气,面上也毫无流光之彩。
“过来些。”她朝他招招手,依旧是笑得开怀,不妖不艳,但硬是生出那么点勾人心魄的感觉,大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妖女这样的词,却不是媚俗之觉,而是有些邪魇。
那小奴听话的站到她的身边,这才发觉,他是靠听觉在辨位,他的眼睛是瞎的。她伸手便将他的衣襟勾开,右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三枚银针,“呲”,轻微细小的化进月光中,心口的位置被银针所刺,“你信不信卦说?”她好像是对着那个小奴在说,却没有看他,更像在自言自语。那小奴被针一扎也不惊不痛不回答,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女子满意的点头,看着心口上的三滴血顺着银针滴落下来,她急急收入瓶中。
“有人说我会有血光之灾,我该不该信?”她还在说,顺手一推他,示意他退下。“我向来不信卦说,只信自己,”她说着,那小奴突然全身一僵,树旁惊飞几只夜莺,她自觉脖子上一凉,明晃晃一把剑已经架了上来,那温度比千泠山的夜泉还要冰上三分,她斜睨着脖子上的寒光,俏生生一笑,也不怕不叫,反而叹息口气,“看来,这一次该相信的。”
“药师在哪?”来人闷声一问,他该是潜伏有些时间,只是这次出剑显得心急了些许,他一身棕色衣衫,她瞧不清他的眉目,单从声音来分辨,也不过是个年轻自负的少年。
她不急,耸耸肩:“中原武林真是人才辈出,个个都不怕死。”又是一个妄图抓了药师名扬天下的人,她眉眼一挑,额间玫瑰色的四叶点纱落了个正着,执剑之人一愣,月兑口而出:“你是药奴?”璇覆药奴,女子眉间皆是四叶点纱,极为好认。
“唔——算是。”她点点头,对面的人显然并不想为难一个药奴,剑略有松开,不再紧扣着她的脖子。
“其他药奴呢?”他又问了声,另一只手指了指那个站在一边被他点穴的青衣药奴,是问除了他以外的其他药奴又在何处。
“你想救他们回中原?”那女子偏过头,眼光也飘向了那药奴,突然让执剑的棕衣之人有些错觉,那个笑,是冷笑。
“药师作恶毒害药奴,我若能救,自然相助!”他说的大义凛然,剑“咔”的又收紧了三分,直贴上了她的皮肤,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她不喜欢冰冷的感觉,“同为药奴,姑娘当不是大恶之辈,若是知晓,还望相告,若执意不说,在下……”
“我打不过你,”她打断他的威胁,“我功夫不好,阻止不了你,”她又加了一句,显得她很有自知之明,却也辨不清她这话是何意思,执剑的少年微微一愣,她又道:“我向来只做有把握的事,因为落败,我赔不起。我不能阻止你,那么……”她眉眼一低,唇角突然像花一般绽开,袖口一翻寒光乍现!
执剑之人意识疏忽预料之外,猛然一股懊恼上来,他皱眉下意识就用剑去挡,他自以为那女子的银针是对付他的,那瞬,银针刺空而过,身后“啪”一声,有人应身倒地——正是那个青衣小奴,银针刺入嗓中,见血封喉。
那人惊骇之下,剑唰的重新架上了她的脖子,他不知是悔还是愤怒,剑在发抖:“你——你竟然杀了他?!”杀了一个不相干的,没有错事的小奴,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是你害死他的。”她抬眸望向他,背着月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和样子,不过可以感受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有多惊骇和愤怒——大概是很想一刀了结了她这个妖女吧?“你点了他的穴,原本,他可以躲过这银针。”她似乎还在笑,将一切过错推到了跟前那人身上,她像个不可救药不知悔改的妖女,做了错事却不反省,还扬言着要继续的伪善作恶下去。“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她不杀他,而是选择杀一个被点了穴无能为力无法抵抗的人,就为了——让他无法救他下山回中原?!
“你——”那人咬牙,剑逼近三分,有血丝渗了出来,她不怀疑再对峙下去必定是自己身首异处,可她好整以暇,“妖女!”他大喝一声,感觉到脖子上的剑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