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鹏毅的生日特别好记,9月1日,好记是方便于别人,在他来说,这个日子生日并没有什么可喜之处,如果让他来选的话他是想换个日子的。小的时候谁不讨厌开学的那一天,可他偏在这天生日,收到的礼物又多为学习用品,这让他很郁闷。
大学里开学晚一些,不过由于他要交论文和落实实习的单位,在八月底的时候就回学校奋斗了。
如此忙,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还是母亲的一个电话提醒了他:“后天别忘了来家里吃饭,你爸爸他说了,今年生日我们不请别人的,就我们自己家人一起吃个饭,一定要回来啊。”母亲的语气如往常一样柔和,但在他听来像一道谕令。本来想与李紫玉二人世界的计划泡汤了,而且他知道免不了要有一场暴风雨,这个生日是不好过的,这一点从上次母亲来他租住的房子看他便有预示。
“你和米拉相处得还好吧。”母亲见面就问。
“嗯!”他不置可否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他回头母亲已经不见,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回旋的楼梯间。
母亲他是不怕的,他知道母亲是个没有主意的女人,她总是顺着父亲的话去做事,这次的试探必定是父亲要她来的。
想到他那个说一不二的父亲,他就头皮发麻,小时候没少挨他的揍,这回只不定要闹出多大的动静。
生日这一天一早起来就是愁云惨雾笼着他,时间仿佛过得比往常快了许多,在和同学的无心打闹间便到了晚饭的时分了,他看着表一秒一秒走得飞快,弄得他头晕目眩,心里嘀咕着下一秒再走,下一秒再走,眼看快七点了,他也不得不出发了。
老远就看到他们家两层的小别墅灯火通明,望久了就像一盏无影灯,照着他上手术台,任人宰割。
当!他一进门就是猛地一声响,是他们家的那个老古董落地钟的半点报时。
这座被父亲看作是传家宝的老家什被安安稳稳、恭恭敬敬地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可在肖鹏毅看来,这个笨重的大家伙黑漆漆的木板外身,就像一口棺材。
“怎么这么晚啊?”母亲朝父亲那边瞥了瞥眼。
“教授那里有些事情,迟了些!”
案亲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磕在脸上,并不真的看,报纸后不时吐出一个实实的烟圈,由小化大,升在空中,浓密的烟味散到客厅的每个角落里。
肖鹏毅趔趄着,正想走开,父亲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过来!”
案亲把报纸“啪”一声扔到了茶几上,铁青的脸泛着油光,眼睛并不看肖鹏毅,但他感到了父亲眼中那一道白刃似的光蜿蜒着向他刺来。
“今天……”父亲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惊堂木,肖鹏毅怔了怔,“你难得回家,又是你生日,过一年长一岁,鹏毅你也是个成人了,有的事情该当则当。”
案亲迂回着,并不入主题,肖鹏毅一颗心悬着,更难受,像被人捏着脖子。
“你和米拉也交往了快四年了,米拉这孩子我了解,是个好姑娘,而且我们家和米拉家也是多年的朋友,叔叔阿姨也都盼着你们在一起,鹏毅你也答应过我们毕业就结婚,我看现在就是个好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案亲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像是个千斤重的担子,他的头更低了。
“我问你话呢,把头抬起来,一个小伙子怎么这么别扭!”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
肖鹏毅隐忍不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怎么想?我还能有想法吗?还不是你们安排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怎么现在说得像封建包办一样?我看一定在外面交了些不正经的朋友,听了他们的撺掇。”父亲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抓到了一个当场行窃的小偷。
“小玉不是这样的人!”肖鹏毅脑袋一热,月兑口而出。
案亲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啊,终于承认了,你认就好,早听说你在外面胡搞,米没吃多少就学会挑食了!那女人是什么人?就为了社会上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竟然和米拉分手,这叫不知道好歹,你个混球!”说着将报纸狠狠地甩到了肖鹏毅的脸上。
肖鹏毅直愣愣地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大颗的汗珠从额头落了下来,“小玉是个很温顺的女孩子,自己经营一家古玉店很不容易,不是你说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
肖鹏毅的父亲一挥手,打断了肖鹏毅的话:“你不用为那女人说好话,你的心思我猜不透,那女人的心思我还模不到吗?不就是看中了我们家的钱,你社会经验少,被人家骗了!”
“不许你这么说小玉!”肖鹏毅真是气急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邪劲,他挥着拳头在父亲面前晃荡着,而脚步却是犹豫不前。
母亲见状上前拉着肖鹏毅,用几乎是央求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对你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脾气。快坐下,坐下啊。”
冷不防,父亲的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母子二人打了个踉跄都倒在了沙发上。
肖鹏毅像个战败的士兵抱着一肚子的委屈和窝囊把母亲扶了起来。
他看了看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那个耳光在他脸上开了火辣辣的花。
案亲重重地坐了下来,手托着下巴,食指颤抖着摩擦胡碴。
母亲默默地坐下,神情沮丧,身子陷到了一堆靠垫中,“人家米拉这么喜欢你,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米拉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现在也在积极追求自己的生活,我们都在相互鼓励着。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呢?我们要的不是这些,你们这样做,米拉很痛苦,我也很痛苦!难道你们没有年轻过?没有追寻过自己心中的理想生活和爱情?”
当当当……老旧的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敲了八下,每一下听来都那么令肖鹏毅厌恶,好像一个苟延残喘的遗老的咳嗽声,那最后的一声响在偌大的客厅里回荡了好久才慢慢散去,仿佛这声音里带着某种腐旧的病毒在室内传播开去。
“今天就要你一句话!”父亲像是受了这病菌的侵害,声音里带着毒辣。
何止一句,肖鹏毅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说了谁会在意呢,于是他绷着,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
“你……”父亲的这个“你”拖得特别长,最后又急促地收了音,后面便再也无话了。
肖鹏毅出了门才听到屋子里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或许是那座行将就木的老钟吧,他心里暗暗高兴,抬头看看黑魁魁的天,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却带着一丝沮丧。
这个时节真叫青黄不接,不知道该说是夏末还是初秋,明明正面一股黏稠的热浪向他涌来,可是后脊却又感到凉飕飕的,大概某本老黄历上对此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那真该埋进土里,丢进火里了。
晚上八点的大街和早上八点的街道真的是不一样,人是一样的多,可是上午八点的人流就如台风天里的江水,涌涌地向前流,那奋勇争先的劲头,连偶尔看彼此的目光都带着厮杀的意味。晚上的人流可和缓了许多,像小溪流带着欢腾劲。现在正是那些在单位里窝了一天的人出来放松的好时间,擦肩而过的人脸上带着虚幻的笑容,他们流连于各种夜店。
现在才是这个城市欢乐的开始。
城市的夜生活是充满诱惑的,带着点浪荡劲儿,又像可以闻到些铜臭味儿,从一张张调笑的脸上闪现的是带着狐媚一样的光。
肖鹏毅避开了人群,一时间不习惯那样的热闹的夜晚,这热闹就像是一个肥皂泡,越来越饱和、晶莹,但一戳就破。
他转入了一个冷清的小巷,手里多了一瓶啤酒。肖鹏毅很少喝酒,此刻却带着彻底堕落的义无返顾,半瓶下肚,人就已经跌跌撞撞了。
沮丧、快意、失落、不安一拥而上,这种种情绪与城市无关、与喧闹的人声无关、与夜无关,这都只是他自己的,他要一个人咀嚼它们。
小巷子里吹来一阵冷风,阴森森的,唯一一盏路灯的光将一切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不知道为什么这仿佛暗得无底的小巷,像一个黑洞一样吸着他,越往里走越暗,他原本复杂烦闷的心也变得单纯。
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长串的嘈杂声,那是不堪入耳的粗话,伴着吐口水的声音,当他意识到有危险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那唯一的一点光源像隔了几百万光年。
一束手电筒的光忽然射到他的脸上,他眯着眼,发现五六个人的身影在一道光后蹿动着。
“大哥瞧他的衣服,一看是个有钱的主,今天咱兄弟可交好运了!”那声音细细的,听着还像一个小孩子,却透着流氓的腔调。
肖鹏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抢劫他是不怕的,不过这帮流氓来得真不是时候,在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下的时候偏偏来寻衅,他心里原来窝着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
正强忍着火气,几个流氓粘腻腻的手便在他身上乱模起来。
他猛地一拳揍在了一个人的脸上,黑暗中也没有瞧见打中的是谁,那人应声倒地,别的人便上前去扶他。
“这臭小子可真狂啊,连我们老大也敢动!”
“老大,没事吧,这小子咱饶不了他!”
“妈的!你个小屁崽子,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屁颠屁颠跟着老妈子后面讨女乃喝呢!我看你是女乃喝多了涨了胆,敢打老子,弟兄们!
手痒的今天就好好开开荤吧!”
一时间炸开了锅,原来还是嬉皮笑脸无赖相的流氓个个变得凶神恶煞,一阵阵铁铮铮的拳头雨点似的击打在肖鹏毅的身上,边打还边把他往小巷更深处拖。
面对着五六个人的围殴,肖鹏毅的拳头也没有了章法,逮着什么打什么,身子像被掏空了,只剩下空空的虚壳,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手也渐渐没有了力气,搭在脑袋上。那在耳边的龌龊的咆叫声也变得模糊,只有嗡嗡作响的声音。
在一片混沌的暗中,肖鹏毅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飘了起来。
忽然一道明晃晃的亮闪过他的眼前,“咻”的一声,溅着黏稠的液体落了下来。肖鹏毅感到左臂撕裂的疼痛,凉凉的液体淌过他的臂膀,他体力不支持,倒下了,那明晃晃的光又在他面前晃了,带着一股子狠劲将要飞落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带着壮士断腕的悲情,想起了那个黄沙的梦,前世的自己在死前也是如此的心情,可是那是英雄的死,是重于泰山的死,而现在的他将面临的是窝囊的死,比鸿毛还要轻,顶多明天报纸一登“青年被围殴致死,年轻人冲动惹祸”,整个一个反面典型。
黑暗中,那双眼睛又闪动在他的眼前,那双眼睛放出的柔和的光足以照亮周围的黑暗,足以驱散他心底那一丝悲凉。
那一刀不知道落到了何处,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周围流氓的咒骂声音如同空气一样,变得稀而薄,他的眼皮重重合上了。
饼堂风呼呼地吹了过来,异常可怕和凄凉。
这风带着浓重的硝烟味,硝烟散开,他发现他自己穿着古代将士的盔甲,躺在草原上。
风吹着杂乱的野草又摩挲到他的脸上,他的鼻中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无力地转动了几下眼珠朝四周看了看,那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无数的尸体以及风也吹不散的硝烟味告诉他战争已经结束,是胜是败,他无从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卒子,胜利不是他的胜利,失败也不是他的失败。
胸口的一阵椎心的疼痛使他清醒了许多,一支箭插在了他的胸口,血已经凝固了,变得暗红。
他,一个不知是胜是败的小卒子,快死了,这本是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平静地看着天空,值得庆幸的是天空很高很蓝,这使他被箭刺中的心空明了许多。
云真的很纯白,就像是她穿的那件白色的裙子,飘逸得令他心醉、心疼。
他眼前闪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是她,他垂死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等他看清楚了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白衣男子,白得晃眼,连他的头发也是白的,一双如画一般的丹凤眼正看着他。
“你是神仙吗?”他问。
那白衣男子笑了起来,似乎不为他的即将离世而悲伤,也不因为置身于尸横遍野的战场而胆寒。好半天白衣男子才说:“我可以许你一个愿,在你死之前。”
白衣男子眼带桃花地看着他,衣摆的白纱不停地吹到他的脸上,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温柔,“真的?”
“这是你这生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愿,闭上眼睛,把心沉下来,好好地想,你会看到你真正爱的人,然后告诉我你要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心格外明亮,他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那双灵动却压抑着的眼睛。他左臂上那个牡丹形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血浸红了那块包伤口的白纱。
他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对那个白衣男子说:“无论经过多少次的轮回转生我都要和她在一起,给她幸福……”
他再没有醒来。
“我要给她幸福!”
“我要给她幸福!”
“我要给她幸福!”
这几个字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肖鹏毅猛地醒了过来,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一阵剧痛立刻淹没了他。
肖鹏毅吐出一口带着腥味的口水,勉强支撑着想爬起来,但浑身像被拆了骨头,瘫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从这狭长的巷子里抬头看那月亮,就像一块放在乌木匣子里的碧玉,仿佛是天空送给他的礼物。
月光洒在了小巷里唯一一盏灰漆漆的路灯上,它单薄的光掺在了一起,在周围糅合成了一个明明灭灭的光圈,恍如是她迷离而忧伤的眼神。
他握紧了拳头,手死死地扶着墙壁,硬生生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现在他不能死、不能放弃,因为她,他才找到自己心中所爱,因为他,她才在孤独的生涯中露出开怀的笑容,他要让她永远微笑着,他要坚持下去。
临走的时候他给李紫玉打了电话,让她准备好蛋糕,点着蜡烛,等着他。在电话里他第一次冲着她小小地撒娇,一个坚强的男人只有在他最爱、最想保护的那个女人的面前,才会展现出自己最温暖、最柔弱、最孩子气的一面。
他的手在斑驳的墙壁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印,耳边嗡嗡地响着,但是他觉得此刻身体里正充盈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他知道现在李紫玉正端坐在“紫玉小筑”中,带着希望的笑容,一根一根地将蛋糕上的蜡烛点燃,漫漫长夜会使这些迷人的烛光一点一点地黯淡,同时她脸上的笑容也会随之一点一点地黯淡,所以他要尽快赶回去,和她一起将蜡烛全部吹灭,然后许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许过的愿望。
路上灯火辉煌,闹腾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而辉煌和闹腾都与他无关,他的心很沉,自从遇见了李紫玉之后,他的心就一直沉到了湖底。他安然地接受了平静的心,满眼的交错霓虹都化为了乌有,遥远处正有一束光投身而来,他知道,光源处是“紫玉小筑”。
扁如同一条毯子,温柔地向他铺来,他很想香甜地睡去。
梦中,一双手正轻轻地抚模着他的额头,柔软指间的碰触,化去了一切的痛苦。
“你醒了?”李紫玉手里拿着纱布,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嗨,我还活着,真好,见到了你。”他试着微笑,但浑身的痛楚就像尖锥刺着他的骨头。
“你还开玩笑,我真的吓死了,等你不来,出来看看却发现你倒在门口,你流了很多血,你知道吗?出了什么事情了?”
“我把你的事情和我父母说了,他们反对!”他虚弱地说。
“他们把你打成了这样?”
“哦,你真可爱,当然不是,我要和你在一起,他们坚定了我的这个决定,我离开了他们。”
“然后呢?”
“哦,别说了,我很疼。”
李紫玉掀起了肖鹏毅左手的衣袖,那个牡丹形的胎记上,不偏不移地又是一道口子。
肖鹏毅瞄了一眼,伤口正向外渗着血。
李紫玉没说什么,拿出手帕捂在了肖鹏毅的伤口上,不一会儿她的手指就感到了一阵黏稠。他那个独一无二的牡丹形的胎记,她心里划过一丝温柔,带着哀伤。一些遥远而绵长的记忆像电影的闪回片段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仔细地处理着他的伤口,血很快凝住了,那朵“牡丹”显得格外艳丽。
“轮回!”李紫玉看着凝固住了的血说。
“什么?”肖鹏毅觉得要虚月兑了。
“轮回、断环重合!你没有察觉吗?前世你因为和我在一起,左手受伤我帮你包扎,之后你又出征,再也没有回来。而现在你因为和我在一起,左臂又受了伤,之后会怎么样,我不敢想。你知道吗?我是个被诅咒了的人,我爱的男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低下头,不敢看肖鹏毅,放轻了声音说:“有人这么说过的。”
肖鹏毅嚯地从床上坐起来,伤口在一瞬间崩裂,他顾不得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知道自从旅行回来之后你就心事重重的,我不敢问,怕惹你伤心,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对我说的。”
“没有什么,和你在一起很快乐,能够在见到你已经是我的福气的!”李紫玉回避着他。
肖鹏毅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轻轻地捧起她的脸,而李紫玉很快将脸从他的手里转开。
“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害怕再一次失去你,我是个不祥的人,是诅咒知道吗?”
肖鹏毅用双手再次捧起她的脸颊,温柔但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从自己的眼中释放出一股能量,让她也坚强起来,“什么诅咒不诅咒的,只是人们为不幸的命运寻找的借口罢了,现在我们在一起,就是幸运的、幸福的,看!我正握着你的手,这才是最真实的。没什么诅咒可以把我们的幸福夺走。我会在你身边,好好地看着你,也看着自己,让我们都不再受伤,好吗?不要多想。”
李紫玉几乎要陶醉在他的眼睛里,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愁绪和欢乐交织在她的心头。
“看,你的伤口又开了,得帮你重新包扎一下。”李紫玉又拿过纱布给他包了起来。
肖鹏毅在“紫玉小筑”住了下来,一边养伤,一边闲来无事,认真地写起小说来,之前零零碎碎写了一些,由于学校的琐事太多,不能静下心来,那些章节他重阅一遍,自己不满意,于是干脆推倒重来。
而今他每日都可以见到李紫玉,心里也没有了负担,写起来得心应手,如有神助。
他会将写好的东西读给她听,问她的意见,她总是笑笑说:“把我写得太美了!”
凭他读了几年书,有限的文字又怎么会把她写得太美了呢,对于她的美,他总是做不到文字与现实的零距离。
小说写完了,心中总有一些遗憾的,李紫玉没有发表一个字,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的手稿,为他找出几个偶尔的错别字。
肖鹏毅看到某个网站正在举办一个颇具规模的征文比赛,于是便把稿子发了过去,心里也没有特别在意,无论别人的意见怎么样,这小说在他心里有着特别的分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反响很好,虽然没有拿第一名,但却得了个最受网友关注奖。网络文坛龙蛇混杂,却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他第一次写作就在网络上引发了热烈的探讨与追捧,这无疑使得许多那些在网络上苦心经营多年却又被遗忘在网络一角的作家眼红。追随者们纷纷猜测他的性别、年龄、爱好,要求发照片上来,也有报社、杂志要求采访的,当然这一切都被他拒绝了,他只是通过自己的编辑与大众世界保持联系,因为他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写的东西,不是因为他的故事格外精彩、也不是因为他的文笔异常优美,他知道他的东西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他文章的真挚,他不写大爱大悲、不写怪力乱神,但是他小说中流露出的世俗社会久违了的真情,对每一个读者来说,是一次心灵的感召。倘若他享受了这些鲜花、掌声、功成名就,那他之后的东西便再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臻纯,所以他与它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依旧与李紫玉过着寡淡的生活。
时间对于爱情来说,是一个魔术师,它可以令爱情产生千变万化的质变。
有的爱情像烈火,轰轰烈烈、激情澎湃,但来得快也去得快,总不免要受伤的。而有的爱情却像空气,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去在意它,但是一旦失去了,还能活吗?这又像是爱情的两个阶段,从一见钟情到最终的柴米油盐婚姻生活。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它就像放了一场绚丽烟花后的内心的喜悦和平静,那种满足感不是大喊大叫,只是嘴角的一抹盈盈浅笑。它是爱情的一次质变、一次升华。
就肖鹏毅与李紫玉来说,他们的爱情似乎没有经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如秋叶般的静美,那夏花的绚烂不属于他们。他们之间没有如一般情侣那样肉麻的打情骂俏和如同琼瑶电影那样的哭哭闹闹。或许是因为他们前世早已熟识的缘故,那些爱情的前奏大概在那个时候已经告罄,这辈子,他们要的是厮守。
每日李紫玉在店里研究着她的那些玉,肖朋毅会帮她将那些可爱且矜贵的小东西擦得干干净净,放得整整齐齐。肖鹏毅则继续他的创作,李紫玉会时不时地为他添上一杯香茗。晚上他们经常去“爱玉斋”吃饭,肖鹏毅总是和乔治聊得特别酣畅,两个悬殊的男人,爱着同一个女人,如今却一起放下了彼此内心的芥蒂,李紫玉在一旁看着他们,这是一幅十分微妙的景象。
平淡中有幸福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痛苦,每当肖鹏毅悄悄地走到李紫玉的身后,想从后面抱住她,给她一个小小惊喜的时候,他会觉得从背后看,她的背竟有点佝偻,像肩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知道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因为那个她口里的诅咒,具体是什么他无从得知,他从不问、也不提起,两个人的心里都在默默忍受一些东西。
他相信总会有一天,她会放下心里的包袱,完完全全地释放自己。
乔治失踪了。
连续几天肖鹏毅和李紫玉去“爱玉斋”吃饭时,发现“爱玉斋”的门是紧闭着的,后来再去里面全空了,才知道“爱玉斋”已经转给了别人,曾经的员工在乔治的坚持下,都被新老板留了下来,乔治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他们问遍了“爱玉斋”的员工,大家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飞飞,那个女服务员拉了拉李紫玉的衣袖说:“老板在医院。”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向李紫玉袭来,她捂住了胸口问:“出……出什么事了?”
“老板几年前就查出有心脏病了,他谁也没有告诉,我知道是因为他怕传到你的耳朵里让你担心,要不是我看见他偷偷吃药,恐怕他要瞒一辈子呢。几天前他又犯病了,我看他疼得不行,把他送进了医院。他要我瞒着大家,医生说检查的结果不太好。”飞飞的脸上流下了泪水,这个淳朴的女孩子流的泪格外使人动容。
李紫玉走过清清冷冷的街,像一具行尸走肉,肖鹏毅搂着她,生怕她随时会倒下。
他们去向医院,脚步沉重。
天光还早,云间传来的一道微光,划过城市狭隘的上空,黎明几乎是一下子照亮了这座城市。
而他们的心却是灰暗的。
入冬了,瑟瑟的寒冷意包裹着城市。
在他们的心头结了一层冰。
医院更是个冰冷的世界,尽避暖气开得足,但已经控制不了从白色的四周散来的死亡的气息,周围人的动作也莫名的迟缓。
他们寻着飞飞给的病房号码,那是一间单人的病房。
李紫玉犹豫了一下,肖朋毅温柔地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回头看看,肖鹏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终于推开了门。
而眼前的一切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房间里窗明几净,百叶窗的缝隙间筛进几缕阳光,斜斜地照在被收拾一新的病床上。妥帖、干净的新床单铺得平整,等待着新的病号的到来。
她急忙退了出来,看了看病房号码,意识到自己没有走错,却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大叫起护士来。
迎面走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护士,一脸的老辣,无视李紫玉的激动,她的目光在肖鹏毅和李紫玉的身上扫了扫说:“你们是来找原先那位病人的?就是那个外国人?”
他们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说:“是他的朋友!”
老护士拉了拉脖子上挂着的笔说:“你们的朋友病得很重知道吗?他大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当然我们没有向他透露这一点。不过他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了,很坦然,大家都挺佩服他的。他交了一个月的住院费,但是就在前天,医生查房的时候发现他的床是空的,没有人看到他离开,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希望能有他的亲人或者朋友来。他只留下了一张纸,你们看!”
一张平常不过的便笺纸放到了李紫玉的手里,出奇的沉,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离奇的字“神隐寺”。
“写的什么?”肖鹏毅靠近看。
李紫玉紧紧把纸条揉在手里,“没什么。”
半个世纪前的那个雨夜,乔治颤抖着青涩的身影浮现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