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泵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柳生醉听着寒山寺中好像是万古不变的悠扬钟鸣,看着孤月寒星,竟抛不开烦恼忧虑,反而有了一份寂寞。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虽然不能解决烦恼,但却可以让人忘记,忘记麻烦的事情,“唉!如果这里有杜家酒窖的美酒就好了。”
“在寺庙里说这种话,不怕和尚们将你轰了出去?”不怎么真心的警告从身后传了过来,寒山寺正殿里的小丫环嬉笑着走向柳生醉。
柳生醉听了她的声音,却并不奇怪,因为下午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知道风舞也到了这里,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她怎么会比自己更早到达这里,毕竟柳生醉知道自己的速度。但是现在他却不想问了,他更感兴趣的是风舞手上抱的东西,“杜家的酒?!”
“嗯!”风舞显得格外开心,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笑意,“不但有杜家窖藏十年以上的女儿红,还有……”她将酒坛子放下,掀开了另一只手上的篮子,“还有太湖酱鸭、松鼠鳜鱼……你喜欢哪些?”
“啊,真是太好了……”柳生醉虽然这样说,可是声音中却没有多少的精神,“美酒佳肴,人生乐事。”
“可是你脸上的表情却没有那么高兴。”风舞撇撇嘴,“是因为下午的事情吗?”
“对了,这里可是佛门清静之地,”柳生醉却好像没有听到风舞的疑问,忽然说道,“我们还是别玷污了这净土才好……”
“喂!”风舞看着懒洋洋慢步离开的人,气恼地跺了跺脚,“你没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只要心中有佛,和尚喝酒吃肉也算不得什么,你又何必怕污了这佛门之地。”而且刚刚明明说这里有酒就好了,难道非要逃避么?
看到柳生醉依然脚步不停,渐渐远走,风舞更是气恼,她不顾伤口、不顾危险,日夜兼程赶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他,他却因为一句“害怕玷污佛门之地”就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多问她一句,反倒是抱着酒坛子先走,就真的那么想甩开她么?
“哼!”她哼了一声,忽然张开口唱着,“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女敕,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
拌声妖娆娇媚,带着诱惑,在岑寂的夜晚,冷清的寺庙中传出很远。而风舞的脸上却和这妩媚的歌声不符,带着挑衅与嗔怒,柳生醉,你要给这佛门留以清静,那么我偏偏大声唱这些坊间词曲,看你是去是留?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柳生醉蹙着眉终于忍不住回头,“你……”字为落,却发现风舞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他身后,眉眼间净是得意,“好了,我们可以走了。”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不远处,有着愤怒的骚动。
等到了枫桥,风舞发现柳生醉已经将她带来的那坛酒喝了一半儿。
醉卧桥栏的柳生醉身上有着一种疏离,让人不敢接近,他看向风舞的目光迷离而淡漠,让人看不清他的心。
看来这一路,他已经将自己的心绪整理好了。
风舞压下心中的恼怒,忽然问着:“刚才你看到我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呢?你是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喝了一口酒,柳生醉才慢悠悠地说:“纵是人的脸可以千变万变,但是眼睛却很难改变,而且你也并不是真的想要隐瞒自己,不是么?”他说得漫不经心。
“我以为你根本没有……”没有注意过我呢?风舞忽然眉眼弯弯,脸上充满了笑意,“你是第一个能这样认出我的人。”“是吗?认出一个要保护的人,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奇。”
“嗯!这么说我在你面前并不是透明人?”风舞的笑容更加甜蜜,不过口中却抱怨着,“可是前些天你一直对我爱理不理。”害得我还拼命地想要引你注意。看起来是白费功夫了。
看到柳生醉依然不吭声地喝酒,风舞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忽然咬紧了下唇,笑着宣告:“既然你这样在意我,喜欢我,那么我委屈一点,成为你的妻子好了。”
柳生醉对于风舞说“成为你妻子”这几个字心中一荡,一口酒卡在嗓子,咽得他透不过气。
“对了!”风舞却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立刻接口,“你不用这么激动。我知道你愿意。”
我什么时候愿意了?柳生醉终于将酒咽下,却又开始猛烈咳嗽起来。
“啊!”风舞忽然双手一击,想起了什么大事情似的高声诘问,“说!你有没有相好的姑娘,我可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也觊觎着你。”
“……”柳生醉无言,默默地看着风舞。
风舞不看他的眼睛,故作洒月兑地继续说道:“你就直说好了,我又不会嫉妒!”
“你怎么到这里的?”柳生醉不想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十三他们呢?”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风舞依然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赵十三说桑柔喜欢你。这是不是真的?你呢?你喜欢桑柔么?”柳生醉看着远处的渔火微微出神,说话的声音中透着一种严肃:“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吧?”
风舞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也半眯了起来,掩藏起失落的情绪,她想问:如果我不顾危险到这里,就是想问你这些,就是想知道这些呢?如果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呢?可惜她没有问,也不敢问。
两人沉默了……静谧中柳生醉连喝酒似乎也遗忘。
“桑柔说的都是真的。”良久,风舞打破沉寂,干涩地说道。
柳生醉喝了一口酒,淡然地问:“然后呢?”
然后?风舞不解,他是在问那件事情之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在问自己然后要说些什么。
看着风舞无言的疑惑,柳生醉只是淡淡地说:“既然你说那些都是真的,你又为什么故意在棋盘上摆出‘叛徒’两个字呢?”
风舞猛地看向柳生醉,讷讷地问着:“你看到了。”
柳生醉仰头喝了一口酒,算是默认。
风舞也明白柳生醉想知道什么了,他相信自己并不是恶魔……嫣然一笑,她语气悠悠,似叹息:“你真是出人意料呢。不过你真的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接着,她有些微的出神,似乎在想该怎么说……只有风舞自己知道,现在她心底流泻着怎样的感动,如果就这样开口说下去,她一定会哭出来……
“我姓陆。”好久之后,风舞觉得那充溢心头的激动平息,才这样开头,“我出生的家也算是仕宦之家,不过我娘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姨太太,所以在厉害得紧的大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好在那个家的老爷对我娘和我还好。可是大夫人对这一切越来越怨恨,她竟然让我的女乃娘将我偷出去卖掉……”
柳生醉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用爹爹这样的词。
“离开那个大宅子,除了不能见到娘以外,我其实没有什么不满。但是我讨厌背叛,女乃娘背叛了我娘和我的信任,所以在我明白她所做的事情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报复。”风舞向着柳生醉笑了笑,觉得这些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
“在人贩子的家里,我遇到了桑柔,那时她是除了我娘以及哥哥以外,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好喜欢她。后来我们离开了人贩子的控制后,我就去找我那狠心的女乃娘。那时我只是想要给她找些麻烦,寻她些晦气。”风舞的眼神有些幽暗,“可惜那时我还不知道人性的……”说到这里风舞笑了起来,自嘲地说道,“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知道。”柳生醉看着风舞,目光澄澈,没有一丝怀疑,“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淡淡的雾气笼罩在了风舞如水的目光中,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她都感动,可是她却不知不觉间习惯性地想要掩饰这种感动,“我信任桑柔,却不知她已经开始惧怕我,在我意料不到的时候,她却丢下我而去。所以在我来说她是一个叛徒,背叛我的叛徒。”
意料不到的时候?柳生醉虽然听出了风舞在这里轻描淡写地带过,可惜他并不想追问了,这是个别扭的女孩子,她甚至不希望让人看到她的感动。可惜她的伪装并不那么成功。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柳生醉竟然觉得看到了自己。所以,对她,柳生醉不自觉总是有一种怜惜。
一分迷茫,几许怜惜,在这片寂静中,竟让他有了倾诉的冲动。
“我父亲是个痴迷于武术的人,他一心要成为天下第一……”不等风舞开口,柳生醉犹如自语般地说着,他的身上透出一种萧索怅然,“我自小就跟随着他游历三江五湖,看着他挑战各派高手,武功日益精进,成就了很大声名。”
风舞对于柳生醉忽然谈到自己的过去,猛然心中惊喜起来,想着他也对自己敞开了心扉,想让自己走进他的过去。
柳生醉忽然哑声问道:“你听说过刀狂——柳战吗?”不等风舞回答,他又再继续,“十五年前几乎所有江湖人都知道他,当时在刀上的造诣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从不主动和我说话,每晚睡觉必然抱着刀。我们流浪,我没有朋友,他却从来不看我一眼,那时我真恨那把刀,想要将它彻底地丢掉,我也做着一切可以想到的傻事,来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任我胡作非为,却从不说一句,我恨那种被忽视的感觉,我不想做透明人……”
风舞有些惊诧,她看着疏离的柳生醉,心中生出了共鸣的凄楚,她也想要喜欢的人注意,得到他们的认同,可是……
柳生醉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但是后来我发现如果我不去在意这些,而是看看云,感受风,原来世界会变得很宽阔,我也会很轻松惬意。后来躺在地上看天上浮云变化,感受风拂过,成了我最喜欢的事情……就算和爹爹四处奔波,我也不会觉得寂寞。就连他败在我师傅的手下……”
“你爹爹败在你师傅的手上?”
“啊!”柳生醉好像是被风舞惊奇的声音惊醒,笑了一下,说道,“对啊!当年,我爹爹挑战无形堂主,可惜父亲还是稍逊一筹,败给了我师傅,后来父亲又挑战师傅三次,但是每次都大败,最后一次他终于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超过师傅,便灰心丧志,整日抑郁,沉醉于烈酒,一个威风凛凛的刀客,却经不起打击成了废人,被一个不知名的小混混杀死在了酒店里……”
“啊?”风舞惊呼,她不明白为什么柳生醉能平静淡定地说这些,好像那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看着他渐渐地接近死亡,他在临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进入十方堂,然后打败任慈,为他雪恨。”
“你做到了没有?”风舞有些紧张。
柳生醉淡淡一笑,“我和十方堂主成为了师徒。”
“成了师徒?”风舞奇怪,难道前任十方堂主真的肯收留敌人的儿子?要是她就绝对不会这么做!养虎为患嘛!
“我父亲死后,师傅他老人家见我孤苦可怜,便收我为徒,将他一身的功夫都教给了我。”
风舞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语气之中竟难以掩饰对师傅的尊敬、崇拜,知道他绝对不会对师傅不利。她也开始好奇柳生醉口中的师傅到底是何许人。
“师傅一直教育我,人生在世不可愧对于天地良心,不可对不起朋友,做人要一诺千金,要救人于危难……”柳生醉说到这里看了看风舞,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无奈,“可惜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像师傅一样的人,因为我根本没有恻隐之心,我只是一个懒散怕麻烦又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的平凡人。我父亲要我报仇我懒得去做,我师傅的葬礼我也忘了参加,我不是什么大侠。”
“你虽然这样说,但你还是接手十方堂。”
“那是老头子逼的。”
“逼的?”
“他利用自己的死逼我接手十方堂,逼我接收了自己本来就不能承担的责任。”
“什么?”
远处的渔火在水面上投下了绯红的影子,随着水波跳跃,让人更加难以看清水面上的一切。
“师傅他临死的时候,留下遗言,让我接手十方堂……其实论才智我比不过何二哥,论豪气洒月兑我不如宋三哥,论武功岳五哥、铁七哥比我强之百倍,我真不懂师傅为什么将责任推给我?有时候我真有些怨恨这个老头子。”
“我是不会让你怨恨的。而且我倒是觉得你师傅非常明智呢。”风舞笑着说,她的脸虽然在笑,可是心中开始不安,她猜测着柳生醉为什么说这些话,他的言外之意难道是让她风舞不要留在他身边,不要为难他,不要让他承受不能承担的责任,不要……不要让他恨她……不!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了……
柳生醉将放到嘴边的酒瓶子停住,看着风舞。
风舞倚在栏杆上轻笑,“你这个人还真是古怪,也太有自知之明了吧。不过你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感觉,其实从颜开、赵十三他们都很信任你就可以看出,你身上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而且你看起来虽然懒散又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是你一听到枕霞庄有事就拼命回来,就可以看出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没有恻隐之心。天下都承认任慈任老堂主确实是一个盖世的英雄,但是没有人要求你变得和他一样。而是想以你的才智心性能给十方堂带来一个崭新的未来,我想这才是老堂主的心愿……”
“咕嘟。”一口酒滑入了柳生醉的口中,很久很久他才咽下,却冷冷地吐出一句:“不要说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你只不过是个外人!”
外人……风舞黯然,这短短的时间,她从热切到疑惑,又从疑惑到失落……心情的跌宕起伏让她觉得有一种倦意席卷而来……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枫桥,他们两人听到只有远远传来的寒山寺悠然钟声……
风舞压下黯然神伤,道:“你真的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枕霞庄,怎么得到无形酒的解药吗?”
“如果你想说的时候,”柳生醉笑道,“我随时洗耳恭听!但是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风舞无语,她抬起头,看着清冷的夜空中的寒星,心中更加不安,确实如果明哲保身的话,她不该死乞白赖地跟着柳生醉,可是她还是来了,因为她心里觉得如果她不来的话,会后悔一辈子,也许这种想法很奇怪,可是当柳生醉让他们留下,却独自离开的时候,她真的有这种感觉。
所以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也想要说出一切,师傅曾经和她说过:你不能总是将自己包围起来,等待别人的付出,也许这次自己真的该跨出第一步,将自己坦诚在柳生醉面前。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我会长话短说的。”风舞坐定之后看到柳生醉投过来的目光,笑了,问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风月楼?”
柳生醉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问这些?
“那你知不知道……”风舞拉长了声音故作神秘,“你知不知道风月楼是属于无形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