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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可以想念 第2章(1)

不与他人交谈的时候,心爱觉得自己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就像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子,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车子缓缓地在公路上行驶,她从岔路口离开高速路。山路在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开,最后在一座她能看到的小山之间隐没。心爱知道,那座小山有一个隧道,过了那个隧道墓园便近了。越接近隧道,两旁的树木越发的葱翠茂密。一辆黑色的车缓缓从另一个方向开来,黑得让人压抑,心爱觉得难过。她不认识那些人,只是她想,这条道上走过的人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一样的痛,一样的伤心欲绝。

墓园坐落在小镇上。

心爱把车停在小镇中心广场上,拿了一把小雏菊。经过一个酒吧,进入墓园的入口。心爱没有特别留意小镇的街道,虽然走过很多次,在她看来那条路灰暗而漫长,一直以来对它的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来时一样,毫无好感可言,她甚至有些讨厌。是的,讨厌这个地方,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让人生离死别的地方?

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酒吧,是因为她路过的时候,有个酒保一样的人对她喊了一声:“要下雨了。”酒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接触到心爱冷漠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再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对心爱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善意地提醒她。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大墓园的主体部分是在一个有些坡度的山丘上面。墓碑一排一排的安静有序,说不出的安静。两排墓碑之间种着一种笔直的长松,长松差不多一人高,整年整年绿葱葱的,虽然同是绿色,可是想必是感染了那些来来往往哭泣的人们,那种绿色并不翠,反而有些发黑。

心爱踏着石阶走到第十二排墓碑的时候,一个男子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她转头看到第十一排墓碑的最里边站了一排人,众人哭丧着脸,想来是有亲人刚刚过世。心爱原本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她向第十一排墓碑走去。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没有缘由地突然想去看看她。

棒着长松,启航和她擦肩而过。他看到第十一排墓碑旁边的一群人,也看到心爱的背影。他暗自唏嘘,面无表情地离开。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

“要不要进去坐一坐?”启航路过酒吧的时候,刚才对心爱说话的那个酒保对他打了招呼。

启航走了进去,向店里望了一望,一个人也没有。

“权哥,怎么生意不好?”他拍了拍酒保的肩,两个人看上去很熟,因为启航有一段时间常常来这里,也光顾他的店。他叫了他一声权哥,听上去像是混混的称呼。那个叫权哥的酒保,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左手上一条青色的龙文身,果然像是个混混。

阿权递给他一支烟,启航摆了摆手。

阿权说:“现在才大清早,我刚关门好不好?”

启航笑了笑。

“进去喝几杯?我刚学会调一种新口味的鸡尾酒,要不要尝尝,”阿权上下打量了启航一番,又贼兮兮地说,“不过后劲很大哦,就怕你受不了。”

“试试就知道了。”

启航推开酒吧的大门,径直走到吧台前。或许这是一个好借口,他需要大醉一场来凌迟那颗痛到麻木的心。一个人坚强得太久未必是一件好事,偶尔也需要发泄内心的不满与怨恨。

他打开一罐啤酒,阿权在吧台里一边眉飞色舞地调酒,一边和他瞎聊:“你从墓地出来,有没有看到一群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想起在第十一排墓碑看到的那个白衣的小女孩,他看她的时候,她正好看着他。她的眼神出奇的平静。他想一定是她的亲人出事了,妈妈还是爸爸?

“怎么了?”启航好奇地问。

阿权停下摇酒的动作,凑了过来小声地说:“你有看到,你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案母?原来她父母都过世了。

他当然不知道,也知道问话的人想来一定知道。阿权接着说:“那个小女孩啊,也不知她家怎么惹到洪哥头上去了,派了两个混混在她家放了一把火。可怜,现在孤零零一个人。”

启航笑了一笑,他隐约知道这个叫阿权的人是混黑道的,只是这件事和他并没有半点关系,虽然觉得小女孩可怜,可是也只是一笑置之。

“墓园安葬的是你什么人?”阿权问,他放一杯水红色的酒在启航面前。

启航没有说话。

“一定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弟弟。”

启航叹了一声,阿权跟着他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启航伸出手去对阿权说:“再来一杯。”

“你确定?这酒后劲真的很大哦。”

启般站起身来,探到吧台里面,把那个调酒的器皿拿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喃喃说:“又不是不给酒钱。”

酒吧外突然传来“啪啪”的声音。

阿权懊恼地说:“下雨了。”

下雨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启航依然喝着酒,他的酒量很好。这一向是在宴席间让他欣慰的事情,不必担心有人把他灌醉。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嫌自己酒量太好,宿醉也是一场奢望。可他今天是打定了不醉不归的念头,启舟的死忌。所以,他们从早上一直喝到中午,他还是自认为很清醒。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下雨和台风警告,酒吧没有一个客人。

天色因为暴雨的关系,看上去像就是黄昏,有人跑了过来。隔着磨砂的玻璃,启航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那人推门而入,红色的是她手中的伞。

心爱的到来,让吧台的两个男人都转过了头。启航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必须扶着吧台才不至于摔倒。他已经有八分醉了。

一个看上去酒气熏天,另一个流气得绝非善类。心爱心里有那么一点畏惧,却还是壮着胆子走了上去。当她看清楚是启航的时候,觉得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太让人不可思议,她不想遇到他的时候,他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除了在他的公司外,她并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他。

“你们认识?”阿权显然也看清楚了她的表情。

心爱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从包里拿出便签条,在上面写着:“请问这里怎么能叫到计程车?”她完全没有料到车子会在这个时候出毛病。

阿权狐疑地接了过来,好好的话不说写什么字?

心爱快速地在上面写着,我不能讲话。她碰了碰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

阿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在心里说,难怪早上不理我,原来是个哑巴,可惜了,长得还不赖。

心爱敲了敲便签条让他回神,阿权清了清嗓子说:“你要回去啊,这里计程车很难叫的,外面下雨就更难叫了。”“回去,谁要回去?”启航伏在吧台上,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有些意识不清。

阿权突然想到,对心爱说:“对了,这家伙有车。”

“可是他好像喝醉了。”心爱在纸上写。刚才不小心淋了一点雨,衣服湿掉有些冷了,拿笔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要喝一点东西吗?暖暖身子。”

对于阿权的好意,心爱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她坐在启航的旁边,捂着阿权给她的杯子取暖,眼睛看向启航。除了上次在人行道上,这是她靠他最近的一次。他的眉毛很浓,嘴唇有些薄。心爱想起紫欣说过,唇薄的男人薄情。他快要睡着了。

阿权解释说:“这家伙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跑来一次,每次差不多都喝得五分醉。这次比较离谱。”阿权给了她一杯饮料,“放心,不会醉的。”

心爱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对阿权笑。

“什么味道?”

心爱写着,“很甜,像柑橘。”

“柑橘啊。”阿权也笑了,他本来是想调出一种红缇的味道。

启航这个时候突然又伸出手来,器皿里的酒,被他喝得一滴也不剩,“阿权,你的酒呢?”他问。

“唉哟,你不能再喝了,等雨小一点,我送你上计程车。”阿权一把抢过他的酒杯。

启航看到吧台上心爱的伞,转头问她:“你也是来墓园的?”

心爱点头,不过启航根本看不清楚,他向心爱坐的位置挪动,却差点摔了下来。心爱忙用手扶住了他。她和他四目相对,他醉了未必真正意识到是她,可是心爱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那么一刻,心爱想,她是懂他的,失去亲人的伤痛。

“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葬在里面?”启航含糊不清地问。

心爱在纸上写,“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如果不是因为哥哥那个时候用身体护着自己,今天看她的会是谁?

因为醉意,启航翻来覆去看不清那些字。阿权拿了过来,“算了,我念给你听。”刚开始的时候阿权中气还很足,可是慢慢弱了下去,念到哥哥的时候,声音小了下去。阿权看了心爱一眼,那她现在差不多就和一个孤儿一样了。

启航问:“那你没有亲人了吗?”

心爱还没有回答,阿权用力拍了拍启航的头。

启航突然坐了起来,精神有些抖擞,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有一个弟弟,可是他死了。”

心爱在纸上写,“你想他吗?”

“想?”启航哼了一声,没有讲话。

心爱在心里说:“我也很想他们。”

心爱在酒吧里坐了一会,雨势还是很大,时针已经转了好几圈,下午五点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全黑了下来。

阿权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了。李小姐,你开他的车回去吧,这雨怕是一时停不了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上了车,心爱摇下车窗,阿权说:“麻烦你了,他平时可没有这样醉过。”

可是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心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你把他送到那里就可以了。”阿权说了地址,正是启航上班时候的地址。心爱想,不知道现在他公司里面还有没有人,总有一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实在不行就送到他去酒店好了。

她和他距离只有一尺之遥。车子里面很安静,只有雨刷不断打来打去的声音。那是一种很温馨的感觉,外面是狂风暴雨,车子里面很安全。心爱想起小时候家人一起赴宴的感觉,心里虽然有些担心和好奇,对马上要发生的事不太确定,但是却并不害怕。因为不管怎么样,身边的人会保护自己,很安全。

心爱无比的沮丧,她想要和他说些话,比如问一问,你家在哪里?或者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能,她说不出话。就像上次他拾起她围巾的时候,她想说声谢谢,可是她说不出来。早在一年以前,医生就宣布,她的声带,永远都不可能再复原。

没有奇迹!

车到市区的时候,雨才慢慢停了下来。心爱把车子停在启航公司的楼下。对面的设计中心,二楼的落地窗是自己每天都会驻足看他经过的地方,可是在启航公司楼下看着觉得好陌生。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他的世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心爱看到一楼的接待室里亮着灯。她留启航在车上,打算下车去问一问。他们应该知道他住在哪里吧。她想。可是她刚打开车门,启航也下了车,他歪歪扭扭地俯在花台前吐了一地。任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醉起来像个小孩。

“执行长啊!”阿旺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有些不可置信,执行长居然也有这样放纵的时候,他平时可是严苛的人。

心爱拍启航的背,阿旺忙过扶住了他,很严肃认真地辨别真伪,真的是执行长大人呢。

心爱想问他启航家里的地址,可是包包里找不到便签本,她对阿旺比了几个手语,可是他并不懂得。她急得连阿旺也跟着着急起来,“你是执行长的女朋友?”

心爱无法解释。

“你们吵架了?”不是吵架了干吗喝这么多酒,阿旺说,“要我帮忙吗?”

心爱试着用唇语说:“他家在哪里?”

说了几次,阿旺才明白。

“在陶言街小区S楼二栋顶楼,就是蓝色的墙砖。”

阿旺怕心爱找不到,因为离得不远,特地送她过去。

启航醉得越发的沉,上了电梯。阿旺说:“执行长的女朋友,我不上去了,那边还要守夜呢。”这也算是擅离职守吧。

心爱对他点了头致谢。这段路,她想她还能应付。启航的酒品还算好,他并没有嚷来嚷去,还算安静,除了他很重之外。心爱扶着他站在电梯的角落里。

第十一层的时候,电梯突然卡了一下。心爱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启航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腰,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嘴角微微泛起笑容,好像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为了不让他摔倒,心爱不得不抱住他。还好晚了,电梯里并没有多的人。

这样的姿态有些暧昧。

心爱的脸烧得红通通的,启航呼吸的酒味直抵在她的颈边,让她也熏熏然起来。

当启航终于可以安稳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心爱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一过,她就离开这里,就当今夜只是一场梦境,十二点来的时候,灰姑娘还要回到厨房。他们还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心爱想,这是不是天意,要不要给他留个言什么的?她想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叫李心爱的女子,只是知道名字也是好的。

启航的家里陈设很简单,以白色为主。从客厅到卧室,零乱地放着许多杂志和书。他们进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打翻了书柜,好在东西摔在地毯上,并没有破损。整个房间越发显得杂乱。

心爱一本一本地整理好书和杂志。她在地毯上看到了一个相框,想必是从书柜里掉出来的。两个拿着棒球棍的男人,一个是启航,她想另一个一定是启舟。心爱摩挲着照片,他们长得很像。

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破了宁静。没有人应答,电话进入了答录状态。是女声,柔和的女声:“启航,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在家?明天和美宁签约,可别迟到了。晚安,祝你好梦。”

心爱离开启航家里的时候,时针正好指到十二点。心爱觉得,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她曾经到过他的世界,而他却并不知情。她关上门离开,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如果有缘一定还能再见。

启航第二天从头痛中醒来,隐隐约约对昨天晚上的事有些印象,只是他的印象只限于酒吧里所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是喝醉了吧,他想。开着的电视新闻里说昨天晚上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昨天晚上有下雨吗?启航关上跑步机,拨了阿权的电话。

“阿权,是我。”

“酒醒了?”电话那边依然是嬉皮笑脸的调调。

启航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对阿权说:“车子还在你那里吧?”

“车子,什么车子?哦……你说你的车,现在应该在你家楼下吧。”

在楼下?启航皱起了眉头,车子怎么会在楼下?或许是阿权开过来的也说不定,他想。

启航说:“那谢了。”

阿权在电话里笑了一笑,阴阳怪气的味道,“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谁?”启航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就是昨天……”

“你等一下。”启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启航看看表,才八点不到。他打开门,看到林应姿站在门外。她拎着一个小袋子,穿着一套白底碎花的洋装。

她对他说早晨。

启航的手机还和阿权通着话。启航对阿权说:“再打电话给你。”他挂了电话,对林应姿说:“这么早,有事?”

他站在门边,似乎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扬起手中的小袋子,林应姿说:“不是让我站在这里说话吧。”

启航这才偏了偏头,让她进到里面去。

“顺道买的早餐,给你。”

“不必那么麻烦。”

“显然你没有听到我昨天晚上给你的电话录音。”

启航问:“什么事?”

“董事长今天要和美宁签明年的代理合约,可是他早上起床找不到合约,是不是在你这里,让我过来问问。”

启航皱了皱眉,他和父亲的相处之道,必须要通过第三个人?

“的确在我这里。他应该打个电话过来问问。”启航说。

林应姿坐在沙发里,“你也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她揶揄他,“你家怎么今天突然变得整洁了?”

启航四下一看,也觉得干爽许多,转话题问:“在我爸手下做事,怎么样?”

应姿说:“还好。”

接下来,似乎会说到那个伤心话题,应姿没再说话,过良久才含糊地问启航:“你吃过早餐没有,吃完早餐一起去美宁大厦。”她把早餐从袋子里取了出来,是瘦肉粥。

启航说:“我早餐不太喜欢吃粥。”

“你未免说得太快了些,大少爷,那去楼下吧。”应姿拉开冰箱的门,把瘦肉粥放在最底层,“你当宵夜好了。”她拍拍手站了起来。

启航突然觉得有点难过,若是启舟还活着,他们应该是最般配的一对,会很快乐、很快乐地生活。

“怎么啦?”

“没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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