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说出了口:“等一下。”他还要说些什么?连他自己亦不清楚。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葛薇兰收回去拉门把的手,回过头来看他,他只是眼垂下,盯着地上的某一点。
然后,他抿了抿嘴角。也许真的是得不到,才让人更想得到。他原以为他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思想。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凡夫俗子。
他憎恨这样的自己,做事犹犹豫豫。他绕到她的面前,他的手撑在门上,安静的房间里爆发出“砰”的巨响。房间的门被他关上,他站在门与她之间。
梆薇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他的左手握在她腰间。
怎么会这样?他前一秒不是还不痛不痒地与她说话,现在却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她低头去看他放在腰间的手。
他以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让她不得不平视他。那么近在咫尺的唇与唇,差点让他忘了他想说些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似只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他缓缓地说:“我要你当我的人。”
“嗯?”她并非没有听清楚,只是太不可思义。那样冷若冰霜的眼神,说着原本是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惊喜若狂的表情,亦没有半点笑容。唯有疑惑,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她会拒绝他。她会。所以,他开口说:“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他是想暗示她,并不急于这么快回答。
照理说他应当放开他的手,若她有点羞涩,她也应当推开她。可是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他未动,她亦未动,维持着那么暧昧的姿势。直到门外有人敲门。她低呼一声,这才推开了他。
她原是那么疑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这么一路跑了出去,在大门边喘着气。之前如梦如幻,到底是真是假?他开口是要让她留下来,陪在他的身边?
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才发现她原是去拿结祥结,却两手空空而回。
黄昏的时候,桑桑来找她。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葛薇兰颇有些意外。
她是无事不登门,她开门见山地说:“薇兰,我要离开上海了。”
什么?她以为她听错,整个人僵在那里,忘了自己是想去厨房拿水果刀切橙。今日尽听到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连水果刀也不去拿了,面对桑桑坐了下来,用眼神问她原委。
桑桑被她看得局促不安,低声说:“他说他带我离开上海。”
“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起过?”
“是范先生带来大都会的客人。”连她自己亦没有想到,她竟会跟了他。他叫霍政茂,是北平人。
吧吗说得如此小声,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归属是件好事啊,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大都会,抛头露面。葛薇兰去拉她手,微笑着说:“是件好事啊,恭喜你。”
桑桑回了她一笑,说:“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她作势要掌她的嘴,笑着说:“呸呸呸,想见我还可再到上海来。”
桑桑说走便走,几乎没有留些时间让葛薇兰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兰去桑桑处,见到那个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会,他便离开了。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旧式烟斗,又显出些与新青年的不同来。到底还是老成稳重了许多。
他走后,葛薇兰略有几分好奇地问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并不作答。拉她起身说,有件衣服,做好还没来得及穿。要送赠给葛薇兰。是件绯红色的锦缎无袖旗袍,典型的中式竖领。颈上一个红底白色碎花的盘扣,桃花样的碎花镶了一个倒U形的边,从颈一直边延绵到裙底,裙摆有些撒开,如牵牛花。远远看去,好像旗袍外还加了一个外套,更显得窈窕动人。
梆薇兰向镜子前一站,差点认不出自己,略带嘲笑地说:“哟,这么漂亮的裙子,你怎么不穿?”
桑桑为她拉了下罢,一面和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来这里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为将来打算?”
梆薇兰怔在镜子前,从镜子里瞧她。她莫非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桑桑自己笑了,说:“我昨天遇到从前在大都会的一个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梆薇兰暗暗绞紧衣角,听桑桑说:“她嫁的那位并不见得是可靠的人,他当日向她求婚时,家里还有一位正经的主儿。”桑桑摇头,接着说:“年轻时还仗着有青春和美貌,”她叹气,“世事无常,总是要为自己先谋划谋划。”
“怎么想到与我说这些?”
二人站在镜前,楼上窗帘紧拉,昏暗光线。桑桑说:“只是流年偷换。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许我只是想说与自己听。”她自己也觉得说着凄凉,便扯开了一抹笑,“你还是快点换下来,难不成想穿着回去?”
梆薇兰想她要离开上海,有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带她去北平,葛薇兰也没有去过北平,她们都是井底的蛙,在里乡时以为上海就已经很北边了,原来还有北平。她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圈,对桑桑说:“我会坐火车去看你。”
她原想与她说说范丞曜的事情,这会连提也觉得多余。桑桑也是自顾不暇了。
火车票订在十日后。
只是计划追不上变划。葛薇兰昨日才在桑桑处见到霍政茂,第二日,他们便要离开。桑桑打电话到学校宿舍楼下的接待室,说今日要走。
梆薇兰赶快下了楼,气喘吁吁地在学校大门外拦了一辆黄包车。人还没上车,却被人叫住。葛薇兰回头见到阿笙,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心情与他说话?阿笙还没有跑过街对面来,葛薇兰转身上了黄包车。
范丞曜的车停在学校对街,若是葛薇兰稍微有些注意,她应当认得的。只是她完全没有在乎。黄包车“叮当”着离开巷子,范丞曜看着它越走越远。
车辆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掷下来的清撤湖水,让人用力地搅,用力地搅,越来越昏,越来越暗。范丞曜坐在后座上,与外界隔着那片墨色的窗。她与他的世界像是也隔着那样一道屏障,他穿不过去,她亦不过来。
阿笙扑了个空,回头对范丞曜说:“葛小姐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并不见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个人的心。范丞曜淡淡一笑,他老爱这样笑,淡淡的,无关痛痒。他对阿笙说:“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颜,也只能到此为止。他给她两日时间,仅仅只是骗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记得,那他还提来做什么?
可是,就这样便要结束了?
阿笙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车子缓缓开动。
范丞曜突然改变心意说:“阿笙,你到楼下接待室就说,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点钟以前回来,让她致电到公馆。”
范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连台阶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点以后,她也会致电给他;若是……范丞曜想这样他们不必彼此难堪。若是那样,也许在某日相见,她会对他说,我回去时,已是十点。他亦会笑着对她说,看来我们无缘,擦肩错过。
相逢还可一笑。
只是他从来不知,等一个电话是这么难挨。从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时候下起绵绵细雨。阿笙进来回话。“昨日桑桑离开,葛小姐应当是去了火车站。她十点钟回到学校。”
因为下着雨的关系,天未亮透,像是黄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挟持她时,也是下着细雨。他无力扣上门,看到她回过头时清澈眼光。
他一直记得那双眼睛,像铭刻在心中,好单纯的眼神。
墙上的西洋钟摇荡着走到了十点。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讯她也应听到。只是电话迟迟不响起来。
范丞曜往窗边一站,挡住整个光线。公馆外面临着青玉巷,他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动,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动。
雨越下越大,如面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天地间似扯起一道道珠帘,她在那些珠帘中穿来穿去,若轻巧精灵。
范丞曜看到了葛薇兰,她终于还是来了。
后来,范丞曜时常喜欢牵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肤贴合着她掌心的温度。有时,她也会问自己,这样可以牵多久下去。她那日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疑惑的。
她转过青玉巷口时,雨突然下大了,绕过水洼,再抬头时,看到他站在铁门处。阿笙为他打着伞,雨水滚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问什么的,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他弹落她衣上的水雨,他连问也没有问她为何迟到今天才来。他说:“进去吧。”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个清晨,早上醒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还住在宿舍里,雨水敲打着窗棂。薇兰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个早上。她想要问的问题,至今还没有问出口。她现在想来,问了,显然也是多余的。
楼下有汽车喇叭声。
她开窗,看到一把大伞如开着的黑色玫瑰,她原以为这样的雨天,他应当不会再来。
范丞曜来接她去戏院。
“下雨还是要去吗?”她下了楼,站在走廊边上。偶有雨水飘到她的身上。
他对她一笑,拉了她到伞下,轻声说:“你又不上课,陪我去吧。”
城北的集英楼戏院已建成,今日开张,邀了上海的各界名流。
梆薇兰上了范丞曜的车。才坐定,他突然向她靠了进来。葛薇兰一时不明他意,手撑在他胸前,嚷着:“非礼勿动。”他含笑,靠得更近些。葛薇兰偏过头去,只见一只手穿过她的脸颊,扣上了车门的保险,她脸窘得发红,原以为他要亲她脸颊。
她半嗔地抬手打在他身上。范丞曜竟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次当真是趁她不备,轻啄了她的唇边。她害羞,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那时雨水哗哗地打在车窗上,印出一道道冰凉水痕,可是葛薇兰心里却如温风拂过。
她并不是非去不可,如若陪衬,看他在那交际场中顺风顺水。葛薇兰独自坐在角落中听台上的伶人清唱,范丞曜留阿笙在她身边。她独自无趣,想到一件心事,转头对阿笙客气地打个招呼,说起父亲的事来。
虽已过了些时日,但她并不曾忘掉。她说起旧事,阿笙皱眉,答应为她查一查这事。
梆薇兰与范丞曜从戏院出来时,已是中午。他问她累不累,去何处吃饭。她想到明天要交老师的作业,不由得嚷了一句:“忙死了。”
范丞曜笑着与她玩笑说:“哪个讨人烦的老师要给你这么多作业,还让不让人谈恋爱了?”
梆薇兰“噗嗤”一笑,“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她选多了科目,可不是自找的吗?
范丞曜抢着说:“这样说,我会吃醋。”
她一脸不解问他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要。”他孩子气地扬起脸来,葛薇兰格格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