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中,突然透入了一缕阳光。
迷迷蒙蒙地,她仿佛化身为那缕阳光,穿过林木葱郁的后园小径,越过宽阔平整的操场,掠过青绿的梧桐枝丫,进入了一幢书声朗朗的大楼。
寻觅再寻觅。她在寻找什么?她也不知道……
忽然间,她已到了一个洒满阳光的教室之内。
课堂之上,一个清秀的女生正在侃侃而谈:“……所以我认为,基本上,这是不可能的。”
“说得好,路眉同学说得太好了!”话音刚落,旁边的女实习老师就一迭声地称赞。
实际上,只要有学生肯站起来回答问题,恐怕这老师就谢天谢地了。她忍不住坏心地想。
那名女生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坐下时,白皙的脸上有些微的红晕。
“刚刚路眉同学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还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谈一下自己的看法的?”实习老师似乎打算再接再厉,扩大战果。
唉,这班人的个性本来大多就比较闷骚,除了那个身为语文科代表而不得不卖一下老师面子的路眉外,怎么还可能有人主动站起来?这老师也未免太不上道,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这下可好,八成要冷场了。她悄悄叹气。
丙然,偌大的教室里,身着一色校服的学生们个个都垂头缩肩,生怕老师满含期待的眼光会落到自己身上,更怕一个运气不好就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依旧满堂静寂。
实习老师笑僵的脸再也撑不下去了,轻咳两声,正要说些什么话来找台阶下,忽见一只手歪歪斜斜地举起来。
“那位同学!那位同学!”如逢救星大概指的就是实习老师这种状况吧,看她欣喜若狂的样子,就差没扑过去拉着人家的手猛摇了。
“老师。”那人低沉的嗓音,刚刚褪去青春期变声的尖锐,“我不太赞成路眉同学的看法。”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其中有好事者甚至吹起口哨来。
“呃?”实习老师呆了呆,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她瞧见路眉也怔了一下。然后路眉旁边一个秀气的女生就凑过来咬着耳朵说:“哎,路眉,他最近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老冲着你来啊?”
路眉光洁的眉心微不可见地一皱,“我怎么知道?”
“难道……他该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声音中有些艳羡的味道。
“阿冬,别胡说了。”路眉推开那女生,端正地坐好,但耳根上却透出一抹淡红。
呵呵,小女生不好意思了呢。她了然地笑。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就来个百家争鸣嘛!”实习老师自以为幽默地笑起来。
“真的可以说吗?”男生的声音隐隐透出笑意。
那个男生会说什么?她也有些好奇了,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窗边照入的明亮光线之中,看不清形貌。
“说吧说吧,没关系。”实习老师大力护航。
那男生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偏过头朝路眉的方向微微一笑。
金色的阳光跃动在他年轻的脸上,勾勒出他飞扬的眉,俊挺的鼻,墨黑的眼,含笑的唇……
唐皓!是唐皓!
她的心一下酸软了,充溢着了悟和失而复见的惊喜。呵,唐皓,原来我一直在找你,可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是我啊,唐皓,我是路眉,我在这里!她想张口叫喊,吸引他的注意力,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身子好像被卷入巨大的黑色旋涡中,用尽全力也挣扎不出,只能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啊啊啊……”
路眉猛地张开眼睛。
是真是幻?她急促地喘息着,心如擂鼓,全身是极度紧张后的虚软无力,心中还存留着那份无力绝望的心情。闭上眼,仍可以看见他的脸,那么青春明朗,那么……让人眷恋……
是真?是幻?
“你醒了?”微微焦急的声音响起。
她骤然睁眼,眼前晃动的是那张她熟悉至极的俊脸,与还残存在她脑海里的唐皓的脸慢慢重合,又倏然分开。
转头四顾,周围华美却陌生的陈设,这些都不属于她的小套房。呵,她想起来了,关于今晚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以及眼前男子的身份。
他们真的很像,但,他不是他。
“我怎么还在这里?”她坐起身子,疲累地问。
“你晕倒了。”姚墨斯文的脸上,混合着内疚和担忧,“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直接地告诉你……”
晕倒了?噢,是的,她记得初闻噩耗后那一瞬间的晕眩,而后,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了。
心下不禁苦笑,她居然也有晕倒的一天啊……
“你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姚墨自然地扶着她的肩,上上下下逡巡了一番,犹不放心,“不行,还是让医生来看看。”
“哎,不用……”太麻烦了。没等她说完,他已出门去了。
未至片刻,便进来了位身穿白大褂手拎医药箱的老爷子,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替她检查了起来。
“周医生,她怎么样?”一边的姚墨似乎有些忍不住了。
“她嘛……”老爷子拖长声调,等到两人的心都高高悬起时,才接了句,“万事OK。”
“太好了,谢谢您。”姚墨绽开笑容,让路眉看着心又是一跳。
“唉唉——现在总算会说谢谢了,还不是不懂礼貌嘛。”老爷子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大声抱怨,“不就是晕过去一下而已嘛,偏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自己衣不解带彻夜不眠地守着也就罢了,我老头子都说没事了,还不放心,非得让我也守在外面,多累人啊——”
路眉不由往姚墨望去。
“周医生,实在对不起,耽误您休息了。”他正低声向老爷子道歉,斯文俊秀的脸上有一层狼狈的红。再仔细看,他的西装虽然仍然平整如初,但眼睛底下已有青色的阴影,眉宇间还有淡淡的疲惫。身为客务总监,本来月恒的开业就够他忙的了,这一夜下来,肯定累坏他了吧?
老爷子犹不罢休,促狭地朝路眉挤挤眼睛,“小泵娘,我们姚大总监这么紧张你,你到底是他的谁啊?”
路眉觉得自己的耳根也火辣辣地烧起来,心里却在苦笑,严格说起来,他们今天还是第一次交谈,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如何作答,干脆把头埋入蜷起的双膝中。
耳听见老爷子呵呵大笑着,笑声随着门的开合声,渐渐远去。
送走老爷子,她感觉姚墨在床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词:“周医生就是这样,喜欢开些没有恶意的玩笑。你……不要介意。”
“我没事……”她的声音闷闷的。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突然问:“你……你哭了?”
她一惊,把头埋得更深,而后使劲摇头。
只听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温柔而坚定地,把她拥入怀中。那动作,仿佛已做过千百次地熟稔。
一直到几天以后,路眉还在为那个晚上的失态而不好意思。
虽然姚墨是一个长着和他同样面孔,甚至还有血缘关系的男子,但毕竟还是一个陌生人,除了那张面孔外,她根本对他一无所知,为何她竟然失了心防,忘了矜持,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哭倒在他怀中呢?本来只是压抑的默默流泪,没想到,后来却成了毫无顾忌的宣泄,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声嘶力竭。
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眼泪。因为就是过去最伤心的时刻,她也没有流下过一滴泪水。
她是那么地恨他啊,以至于不愿露出一丝一毫示弱的痕迹,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情愿世上根本没有过他这个人,情愿自己不曾遇见过他,不曾与他交心,不曾经历过那些甜蜜的时光,自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痛苦心伤。
所以远走他乡,所以断绝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但无论怎么怨恨,怎么自欺,他的身影还是确确实实停留在她的心底,平素或许掩埋在岁月的尘埃下,稍不留意时,便随着命运的波涛翻涌而上……
可现在,姚墨说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轻轻闭上眼,脑中浮现出那个周身仿佛总有阳光流动的少年的身影。他在运动场上的奔跑腾跃,在书桌前的支颔沉思,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在朋友间的言笑晏晏,甚至是低首时眼中仿若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情致,都如此鲜明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鲜明得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她早就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忘掉他,那个让她第一次尝到爱情的甜蜜,也头一次让她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的男生。她本就是个死性子的人,以为即使老死不相往来,自己也可以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记恨他一辈子的。
但姚墨说他死了。
“是车祸。”她还记得她哽咽着向姚墨问起他的死因时,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一副生怕她再受刺激的样子。
她一怔。
“那名肇事司机酒后开车,唐皓他……当场就不治了。”他的声音沉郁一如窗外的夜。
车祸吗?时常见新闻报道说某时某地发生伤亡多少多少人的车祸,看多了,也就一目十行地扫过,从来没把它和认识的人联系在一起。没想到,头回听闻,就是关于他的……
……为什么会是他呢?犹记得他最欣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笑说将来要死,就要死得尽量轰轰烈烈一点,最好能像郭靖一样力抗十万蒙古大军而死。
那时她不屑地嘘他,说那么向往轰轰烈烈干吗不当兵保家卫国去。
而他突然贼笑着盯住她,眼中亮晶晶的尽是算计的光芒。
她预计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了,却没料他竟说,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连第一项都没达到,怎么有空去管别的呢,除非啊……有人愿意先和我把家齐了再说。
一句话就让她面红过耳。
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早已消逝了,而且是以那么丝毫也不轰轰烈烈的方式。
眼中压抑不住地弥漫起一股水雾。
真可恶,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这样一来,叫她再怎么继续恨他,叫她怎么排解那从未断绝的情思?
是的,她依然喜欢他,即使他那么残忍地对待她,她也无法收回已然遗落的心。
人说,爱恨一线间。
爱之深,恨之切。
她对他,大概怀的就是这种感情吧。
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失去了那么长久以来感情执着的对象。而那种空荡的感觉,转眼又变成了疼痛,压得心里透不过气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她依旧靠在窗边没动。
最近好像经常维持这种姿势,一坐就是老半天,目光呆滞,精神恍惚,仿佛所有的活力都已消耗殆尽。有工作的时候频频出错,没工作的时候更是飘忽得像抹游魂般。
Kevin自然是看不惯她这种样子的,几番“痛心疾首”地训斥之后,她终于强打精神强颜欢笑,但这又如何瞒得过Kevin,他干脆把她打发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