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西园寺男爵宅邸。
转眼间,怜嫁到横滨去已经快一个月了。
其实打从怜出嫁后,西园寺登二郎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毕竟,伊东家知道西园寺爱离过婚,但他们送到伊东家的却是未经人事的怜,只要同床共枕,对方就会立刻发现怜并不是爱。
初时,他真的很担心对方会因为他们“诈欺”而抗议,甚至要求退婚归还聘金,但一个月都快过了,横滨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令他稍感安心,却又不禁满月复疑惑。
“父亲,您在家啊?”又带着下人去大肆采买的西园寺爱,心情愉悦的走进来,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她有些惊讶。
一转头,看到下人又替女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西园寺登二郎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又买了什么?”
“当然是新衣跟新鞋。”西园寺爱难掩兴奋地说:“我今天买到了一双从法兰西来的高跟鞋,美极了。”
“小爱,你不能老是这样乱花钱。”西园寺登二郎受不了地叨念女儿一句。
西园寺爱挑挑眉,一脸不高兴。“我们家现在有个大金主,吃穿都不用愁了,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西园寺登二郎眉头深锁,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不安……”
西园寺爱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不安?”
“伊东长政知道你离过婚,但怜却是个黄花闺女,他难道没发现吗?”他神情略显凝重,“我们这样可是诈欺,要是伊东家追究起来,咱们得将聘金全数奉还。”
“父亲到底在怕什么?”西园寺爱蹙眉一笑,一脸“您真是杞人忧天”的表情。“那个伊东长政可是个残废耶,咱们给了他一个黄花闺女当妻子,他有什么好不满的?”
“可是……”
“都快一个月了,也没有消息传来,不就表示什么事都没发生吗?”西园寺爱勾着父亲的手臂,娇声娇气地说:“父亲别自己吓自己了,搞不好怜那丫头把他服侍得很好呢。”
“真是这样就好了……”
“您别瞎操心,就算对方上门理论,我们也没理亏呀。”她信心满满地说:“他要的是您的女儿,又没指名是西园寺爱,虽然西园寺家一直没对外承认过怜的存在,但她确实也是您的女儿嘛。”
“话是没错……”
“您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伊东家会不会依约每月送来生活费。”西园寺爱哼了一声,“要是怜那丫头没办法让伊东家准时给钱,我就把她母亲丢出去。”
斑岛町二丁目,一柳。
伊东长政刚到,妓馆老板娘便迎上前来,只不过,今天她的神情有点严肃。
“伊东社长,那位客人已经到了。”她低声的说。
他颔首,“我知道了。”而后径自走向小夜衣专属的厢房。
罢到门外,他便听见里面传来男人愉悦的笑声,以及十分蹩脚、带着奇怪腔调的日文,在门外守着的八重看见他来,赶紧弯腰鞠躬,“伊东先生……”
接着,厢房里也传来小夜衣的声音——
“八重,是伊东先生来了吗?”
“是的,小姐。”八重连忙回答。
“快请伊东先生进来吧。”
“是。”八重恭谨地轻拉开布帘,“伊东先生请进。”
平时可以长驱直入进到小夜衣厢房的伊东长政,今天得如此费事,原因在于小夜衣的房里此时有另一个男人——杜利?佛格司。
走进房里,他看见小夜衣正捱在满脸大胡子、身材壮硕的佛格司身边,佛格司看来喝了不少大吟酿,满脸通红,神情愉悦,显然对小夜衣的服侍非常满意。
“佛格司先生,你好。”伊东长政以流利的英语说着,“我是伊东长政,幸会。”
佛格司微怔,“久仰大名,想不到伊东先生的英语如此流利。”
“谢谢你的夸奖。”
佛格司笑了,以手势要伊东长政坐下,他轻轻点头,盘腿坐下。
小夜衣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酒,然后依旧紧紧捱在佛格司身旁。
佛格司一手揽着小夜衣的肩,两眼直视着他,“伊东先生,其实我是不该见你的。”
伊东长政笑而未语。
“我知道你已确定要竞选下届商会主席,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跟即将与大久保主席竟争的你会面。”说着,佛格司转头,笑望着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夜衣,“要不是小夜衣宝贝不断的拜托请求,我是不会跟你接触的。”
伊东长政一笑,“佛格司先生大可放心,今天的密会你的朋友大久保主席不会知道。”
佛格司眉一挑,沉吟了一下,“你想跟我谈什么?”
他目光一凝,直视着佛格司,“谈佛格司先生的未来。”
佛格司一震,惊疑的看着他,不解他的意思。
伊东长政神情泰然自若,语气和缓平静地说:“佛格司先生,大久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佛格司先生期待得到的不只如此,那么是该考虑认识一下新朋友了。”
佛格司眉心一拧,“像是伊东先生你吗?”
“是的。”他自信而强势地推荐自己,“大久保霸着主席这个位置已经太久了,占着位置却一事无成,是很惹人厌的。如今我已争取到法兰西跟亚美利坚方面的支持,就连商会里的重要成员也已暗中倒戈,所以我希望你能考虑跟我合作。”
佛格司神情凝肃的看着他,脸色颇为苦恼。
“佛格司先生若能与我合作,我保证你与贵国的获利及两国的交易量将远超过现在的数目。”
佛格司皱着眉定定注视他,像在思索什么天大的难题,一直没再出声。
伊东长政唇角微微上扬,神情从容和悦,眼底却迸射着霸气凌人的精锐光芒。
“你似乎……势在必得?”佛格司带着试探的语气问。
伊东长政微笑,“因为我相信阁下是个聪明人。”
“唔……”佛格司沉吟着仍有些犹豫。
一旁,小夜衣静静的看着他们对话,尽避一个字也听不懂,却由两人的脸色觑出了气势消长。
她不着痕迹的与伊东长政互视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崇拜跟渴望。
“要我转而支持伊东先生,似乎太不顾道义了……”佛格司说。
“佛格司先生误会了。”他撇唇一笑。“我绝无陷你于不义的意思。”
佛格司微怔,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佛格司先生支持我,只希望你不要支持他。”他说。
佛格司一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这样呀……”他微低着头,思索须臾,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伊东长政,“我明白了。”
伊东长政沉静的一笑,伸手拿了酒瓶为他斟上一杯酒,“我敬你。”
杜利?佛格司拿起酒杯与他互敬,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这日,怜接到了从东京来的信,写信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西园寺爱。
姐姐在信中提到西园寺家还未收到五百圆的生活费,质问她是否不得丈夫喜爱,并威胁要将她母亲赶出去,这令她十分不安惶恐。她知道姐姐说到做到,绝不是吓唬她而已。
但问题是,不得伊东长政的欢心、得死皮赖脸才能留在这里的她,如何还能要求他按照当初的约定给钱?
她是冒牌货,甚至连替代品都称不上,他还愿意为她给西园寺家生活费吗?
不过……如果他不给,那她母亲就……
不!绝不能让母亲被赶出门。看来无论如何,她都得硬着头皮求他了。
傍晚,总是跟伊东长政一起回来的小十郎独自返家,怜看见后难免失望。
“佐久间先生,伊东先生他……他没一起回来?”
她猜想,伊东长政八成又到高岛町去了,她从下人谈天中得知他在高岛町有个要好的艺妓,名叫小夜衣。
虽然她从未见过小夜衣,但听闻对方艳冠群芳,是高岛町数一数二的太夫(最高级的艺妓),想到他常出入小夜衣的香闺且留连忘返,她的心便莫名一阵揪痛。
“他是不是去……夫高岛町了?”她试探的问。
小十郎一顿,连忙解释,“不是的,夫人,少主他是到关内拜访亚美利坚的贸易顾问官。”
私底下,伊东宅所有人都还是称怜为“夫人”或是“少主夫人”,包括小十郎在内。
小十郎笑道:“夫人请放心,少主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到高岛町去了。”
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怜尴尬地否认,“我、我不是在意,只是……”
“夫人在意也是应该的。”小十郎能理解怜的心情,“夫人是不是有事找少主?”
她点头,“是的,有一点事……”
“少主他晚点儿就会回来,请夫人再等一会。”
“嗯,我知道了。”
于是,怜在做完分内的工作后,先去洗了个澡,接着便守在伊东长政的房门外等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不觉已近午夜,因为太困了,她忍不住坐在他门外的椅子上打起盹来。
不知何时,她慢慢的失去意识,而当她幽幽醒转时,赫然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结束在关内的拜会行程,伊东长政疲累地返回元町。
为了竞选下届商会主席,他近来马不停蹄的四处拜访一些有力人士,但严格说来,竞选的脚步早在他正式允诺参选前就已开跑。
十五年前,他离开东京后,透过一名在横滨港工作的船员带领,随着一艘法兰西商船离开出生的日本。
他年轻肯吃苦、脑袋灵光,学习能力强,办事又利落牢靠,很快就引起上级的注意。怀抱着比任何人都强大的信念,他一步步往上爬,慢慢踏入他原本一辈子都进不去的世界。
为了成功,为了能在重返故土时拥有复仇的能力,他多次违反父亲所教导的“武士精神”,可是他不在乎。因为比起维护虚无飘渺的忠和义,想着报仇雪恨更能督促他往前迈进。
若事事都遵循那高贵的武士精神,他是活不到现在的。
进屋上了楼,他朝卧室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门外的椅子上坐了个人。由那纤细的身影看来,对方是个女人。
他想也不想,就猜到等在他门前的人是谁——西园寺怜,一个令他焦虑、怎么也甩月兑不掉的包袱。
她似乎睡沉了,一点也没察觉他已来到她面前,微低着头的面容毫无防备。
他知道,当他不在宅子里时,伊东家上上下下还是称呼她一声“夫人”,即使她做的全是下人的工作,但却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这并不是因为她是“少主夫人”,而是因她永远真诚待人,脸上总是……带着温暖又真心的笑容。
他不懂,在西园寺家受尽屈辱,常遭到西园寺爱残忍对待的她,为什么还笑得出来?难道她是为了渡化感召邪恶之人而存在的菩萨吗?
仇恨让他从一个开朗少年变成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怪物,而她……她却像是只来自极乐之国的鸟儿,就算被囚禁在笼中,仍振动斑斓绚丽的羽翼,吟唱着美妙的声调……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她和别人是如此不同?
凝视着怜低垂的脸庞,伊东长政不禁看得出神。明明是一张神似西园寺爱、令他连在梦里都感到憎恶的脸,为什么后来竟越看越觉得端丽动人?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想轻触她白皙的脸庞,却又警觉到自己不合宜的举动,立刻懊恼不已的收手。
此时,怜似乎终于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猛地睁开双眼——
“伊东先生!”她霍地站起,惊吓、不安全写在脸上。
伊东长政板着脸,口气冷淡,“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怜忧惧的皱起眉头,不敢直视他。“非常抱歉,我……我有点事想跟伊东先生说……”
“怎么?”他眉心一挑,“你终于想通了,要回东京去吗?”
“不是的。”她抬起头急忙否认,但一迎上他的眸子,又立刻垂下脸。
她苦恼又挣扎,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但却又不得不开口。
“伊东先生,那个……我……我想问……”
伊东长政面无表情,没耐心也不想跟她在这里耗,大步一迈就要走进卧室。
见状,怜慌忙拉住他的手,而他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瞪视她,又令她害怕得马上缩了手。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怎样?”他知道她有事要告诉他,也大概猜得出是为了何事,但他潜意识里就是想折磨她一番。
她是他复仇计划里最大的变量,所以他一点都不想接近她或让她接近,不管何时,他都会尽可能的将她推开,让她离他远远的。
“你三更半夜的在这里等我,该不是想勾引我吧?”他极尽能事的羞辱她,想试探她忍耐的底线。
她涨红着脸,急得摇头否认。“不是,我……啊?”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扯向自己。
身体几乎紧贴着他,这令怜惊羞又忐忑,她惶惑不安的眼神对上他冷冷的注视,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
伊东长政直视着没有反抗、也从来不会反抗的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羞怯地望着他,如花瓣般的唇瓣则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嫌恶、没有憎恨、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温柔又卑微的乞求……
不,有时他甚至觉得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悲怜,像是早已发现他内心深处的创痛,因而对他感到同情……
思及此,他霎时感到懊恼且羞愤,可怜之人是她不是他,而他,不要她的同情!
低下头,像是要发泄怒气般,他给了她又深又重的、惩罚性的一吻。而她没有反抗,甚至连一点点挣扎都没有,乖乖的、认分的接受这一切。
他的唇狠狠碾压她柔软的唇瓣,发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柔软的双唇、温暖的身躯、渐渐急促的呼息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淡香……不知从哪一秒开始,他的吻不再是惩罚、不再是发泄,变成需索及渴望。
只是,当他惊觉到自己竟想再拥有她时,他陡地一震,猛然推开她。
怜羞怯惊疑的看着他,眼里有一丝不安。
“你以为我想要你?你在享受吗?”他故意以刻薄又不屑的语气羞辱她,试图掩饰自己对她的渴求。
她露出沮丧受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出去,我已经累了。”他说。
“伊东先生,我……”
“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西园寺家要的钱,我已经送去了,而且我给了一千圆。”
怜先是一怔,继而讶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把钱送到西园寺家了,而且比当初约定的还多一倍?为什么?他不是不要她、不是认为西园寺家耍诈吗?
难道就像凛婆婆说的,其实他并不讨厌她……思忖着,她忍不住露出喜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