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倩!周婉倩”
罢出了竹林,武卫明就很没形象地大叫起来,周婉倩也很配合,听他叫第一声就飘下了小楼,只是外面阳光正灼人,她只敢站在楼下的大厅,不敢出去,转眼间他已奔了进来,兴奋的样子让她吃了一惊。
“我有办法了!”武卫明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宣告,“你再也不用躲在这阴森的鬼地方,从今以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入在阳光下!”
她睁大的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身为鬼魅,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万万见不得阳光,即使法力高深能撑一时半刻,也不是长久之计。鬼魅本就虚无,除非是吞噬生魂化为基础,再加某种灵物护持,或可月兑离鬼形。可如此一来出于杀孽过多,必遭天谴。
武卫明自然不可能用这类阴毒法子,就算想用,周婉倩也没这个本事!
他所想出的办法乃是借物为体,想要像哪吒般莲花化身当然办不到,不过周婉倩既然能凝神为体,又能轻易穿越沂国结界,可见元神非同一般,他便想到可用一物寄存她的元神,再将她的意识附着在另一物上,这样一来,行走阳世的并非她的元神,自然无妨,讲白了,就类似鬼上身。
听他说完,周婉倩再无知,多少也明白其中危险,顿时面现难色。
“可是……这样对你不好……”
他说得轻巧,然而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便就能神魂分离?她元神再非同一般,也不能轻易寄存别物上,除非是有强大的灵力加以护持,武卫明做这种事,耗费心神巨大不说,对他本人亦有反噬之险。
“不要紧。”他微微一笑,钟浩能为她做到的事,他难道会做不到?
周婉倩看见他的笑容,却是心中一惊。
当年,钟浩接下大案,即将身陷危机,她私下与他相会时,他脸上便带着这样的笑容,仿佛知其不可为,甚至不必为,却仍勇往直前,之后不过一个月,他便险遭刺杀。
“我不要!”周婉倩鲜少这样坚决,“我现在就很好!”若要以武卫明的安危为代价,她宁愿再做鬼四百年,也不要见什么阳光!
“你不信我?”武卫明觉下脸,这女人竟敢拒绝他?!
她赶紧摇头,论脾气,武卫明绝对比钟浩大得多。
“那不就行了?”他自信满满,“你只要听我的就够了。”
周婉倩苦笑,她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男人,可她绝不要他为自己牺牲!
虽然性格婉约温和,可一旦打定主意,周婉倩却比任何人都固执,在她的坚持反对下,武卫明很快就明白,以口舌是绝不可能打动她的。
“你!”他的怒火终于烧上来了,“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面对羽林将军的威势,就算是大男人也要吓得腿打颤,周婉倩却只是摇头再摇头。
他冷笑,“这可是你逼我的。”反手一振,斩鬼微微出鞘,“与其让你被什么恶鬼吞掉,倒不如我自己下手!”
斩鬼与一般宝剑不同,锋利无敌之外,更是专灭阴鬼的法器,魂魄触之即如冰雪遇阳光,立刻消融散失,千年老鬼亦不能抵抗,何况周婉倩这等微末道行。
“你到底要不要?”武卫明最后一次发问,气势迫人,听来简直像是恶少逼婚。
神剑在前,她连话都说不出口,身子已经摇摇欲坠,然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她仍是摇头。
“哼!”
无限恼怒的一声轻哼,斩鬼弹上半空,直直下击!
周婉倩被那炽烈的光芒闪得紧闭双眼,奇怪的是,在这生死存灭的一瞬,心境居然是异常平静,四百年的煎熬等待即将化为虚无,她却不觉得可惜。
她终于明白,她已经找到了钟浩,尽避他不记得她,但是现在名为“武卫明”的这个男人,仍然说欢喜她、仍然愿意为她付出巨大代价,甚至逆天行事,这就足够了,无论这男人叫做武卫明还是钟浩,她所爱的男子本质上都一样的啊!
诚如武卫明所言,死于他手中,远胜于孤独寂寞地自生自灭,这一回,就算是神魂俱消,她也不要心爱之人为她再受损伤!前世的承诺与背弃,就此了结也好,只是……他们终究有缘无分。
斩鬼落下,却没有斩在周婉倩身上,而是回归剑鞘。
扁芒顿消,她睁开眼睛,就看见武卫明那双无限沮丧、无限心痛,更无比坚决的眸子,她心头不禁巨震。“武卫明!”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不要……”话未完,随即感觉身子一重,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整个人就像陷入蛛网的蝴蝶般动弹不得。
方才暴怒不已的武卫明此刻戾气全消,轻轻一叹,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他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脸,冰寒化作温柔,流入心底。“然而我的心思,你也要明白。”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你。”
周婉倩的泪,夺眶而出。
“所以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专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回手,食指微动,她双眼慢慢合上,神志也渐渐模糊只是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这男子的最后一句低语——
“……恶鬼,大概只是个借口吧。”武卫明低叹,语气里有种因了悟而起的从容,“我只是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而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落入武卫明的掌心。
“法轮随转,神魂两分!”
一团银芒爆起,将周婉倩整个身形笼罩其中……
转眼之间,以沂园为中心数里内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了,阴气四合,集中于乐原上空,沂园竹林一带,雾气弥漫,更是风雷之声大作。
园中的待卫、仆从面面相觑,即使跟随武卫明已久,这种异象也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惊胆颤、惴惴不安。
而在山林之内,它霍然惊起,远眺四方,它能够感受那里正在形成一个庞大的术场,一定有什么惊人的事在发生!
它脚下生风,以鬼魅特有的极速“飘移”到沂园之外,却发现自己只能望而兴叹,一道前所未见的强横结办将内外封闭得滴水不漏,它不能像上次一般拼着受伤闯进去——硬要进去,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它不由暗自忐忑,难道是那女鬼在作法?不!她绝没有这个能力……或是又来了什么棘手人物?糟糕!若是被别的同类捷足先登就不妙了
两个时辰之后,雾散去开,沂园上空恢复了晴空万里,然而竹林与闲云阁却几乎是面目全非。
竹林仿佛被巨风吹袭,齐齐地向外倒伏;闲云阁周围数丈之地被夷为平地,连一棵小草一只虫蚁也无,方才的巨大法力将被卷入的一切尽数化为粉尘!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以武卫明的能力,能将破坏力控制在数丈内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武卫明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踉跄,险此一跤摔倒。而最巨大的、最令人惊异变化却是他的一头长发,束发玉冠早已消失无踪,披散下来的,竟是一片银白,如耄耄之年的老者一般!
区区两个时辰,满头墨发尽雪,消耗之大,不言可知。
此时的武卫明,虽疲累欲死,脸上却扬起无限欣悦的笑容。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沂园的佛堂,便会惊奇地发现一株海棠上不合时令盛放着,绿叶如盖,花开如碗,经若施脂,灼灼迎人。微风拂来,枝叶花朵轻轻摇摆,竟严然如关阁美人,风流动人之处,难描难画。
这株海棠,此时已被武卫明以绝大法力,将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中。
宝成大半,武卫明此时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可是还有最后一步此法才能功德圆满——借物塑形,化体转生。
左手结成法印,右手着一方白玉香圆,正是他自幼佩带,曾为钟浩与周婉倩定情信物的那一个。这玉香圆伴他多年,濡染灵气,用做媒幻化术不须多费法力,所谓剪纸为马撒豆成兵,有点根基便可做到。
银光散开,片刻间,玉香圆消失不见,而俏生生在面前的,已是周婉倩。
重生!没错,这对她来说已可算月兑胎换骨。
周婉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武卫明那一头白发,她惊呼一声,奔了过来,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暴露在烈日之下,伸手搀扶摇摇欲坠的武卫明,流下泪来。
“你……你……”眼前人虚弱的样子,一看就大大不妙,“你又是何苦……”
他轻笑,反握住她的手,感觉已不再是冰雪般的寒意,而是玉一般的湿润,“我看起来这么糟糕?也好……”他点点头,“从今以后,换你来照顾我好了。”
虽然是说笑,不过他这次全力施法,虽侥幸成功却也大耗元气,没有两、三年工夫休想完全恢复,那头白发更是无法再转黑,代价不可谓不大。
她含泪重重点头,别说是照顾,就是让她立刻舍命,也绝不会犹豫分毫!
对于沂园的所有人而言,永兴十年四月十七的这一天,是个永生难忘的大日子。
首先,沂园之上,风雷云雨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禁地之内更是电光纵横去,紧跟着,从竹林出来的候爷居然一头黑发尽数变白——虽然白发无损候爷的俊美,反倒平添了几分邪魅,但望之不免有些心惊。
再来,园里平空冒出一个女子,在候爷身边。一身白衣,素面无妆,却已是天下罕见的美人。
候爷说她姓周,自己却唤她小倩,笑言是新收的丫头,只是有长眼的谁看不出候爷当她是心肝宝贝,虽然来历神秘,却没一个人真敢当这姑娘是丫头。
最后,候爷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沂园东侧的偏僻小佛堂,从今时今日起,每时每刻都要有卫士轮值守卫,一草一木,但有损伤,军法论处!
自这边起,众人便开始习惯候爷身边多一位周姑娘。她被候爷安排在西厢,距他住的正房只几步之遥。说是丫头,却从不见她做丫头的事,最多为候爷烹茶倒酒,偶尔绣几针女红,再不然就是下厨指点着做几样点心,毕竟厨娘也不敢真让她动手。
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候爷身旁,读书赏画,逗鸟喂鱼,候爷兴起舞剑,她便弹琴作歌。沂园本就偏僻,远离俗尘,两人悠闲度日,颇有神仙装眷侣的味道。
曾有人大着胆私下去顺周姑娘她的来历,她只是微笑说自己遭逢离乱,路遇候爷,蒙他搭救。
众人不免猜测,她八成是哪个官宦人家的落难千金,与候爷相识后一见钟情,说来倒也是一桩荡气回肠的奇情。武府都是聪明人,自然早看出候爷与她的情分,碰见都是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周姑娘”,心里却是拿她当未来当家主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