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天色碧蓝,一阵风拂过,抽出新芽的柳条随风飘晃,如雪花般的软絮跟着飘舞。
絮花轻轻旋落,天地间宛若下了场小雪,转瞬,大街两侧幢幢相衔的店肆街铺的屋檐、石青板道上,全铺上一层白。
纤细、轻柔的絮花在人脚边旋舞,只要风一扬,立刻又随风四飘。
“哈啾!”
大街上,一个宛如上等白玉细雕出来的俊秀公子被落在鼻尖的软絮一扰,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捕捉到那小小、细细的喷嚏声,身旁做小厮装扮的贴身侍婢冬儿夸张地发出惊呼。“六、六公、公公——”
俊秀公子清了清喉咙,拿起手中折扇敲了她一记。“别大惊小怪,坏了本爷的雅兴,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六公主赵芙萦。
“可是六、六爷您打了个喷嚏,若是染了风寒……”冬儿忧心地嘟囔。
自称六爷的赵芙萦娇瞟了她一眼,堵住她的叨叨絮絮。“你啊!该学学李诚和李义,默默地跟在身后就成了。啰哩啰嗦,下回不让你跟出来玩。”
因为性子贴心,又跟疼宠的妃子长得相像,加上喜民间、爱四处游历这点像极了年轻时的皇帝,所以赵芙萦自小便是最受娇宠的女儿。
及笄后,皇帝应允她,只要得到母妃的同意,她便可出宫。
出宫游玩对她而言并不稀奇,但民间毕竟是龙蛇混杂之处,为了她的安危,每回出宫,皇帝总会要她带一大群护卫跟在身旁。
只是思及出宫便得摆出那阵仗,赵芙萦便觉得无趣,接连几次出宫没发生什么大事后,她便将护卫精简成两名护卫、一名武婢。
而武功高强且忠心的李诚和李义俨然像影子,只敢尾随在身后默默守护,比起身边爱唠叨的冬儿安静许多。
闻言,冬儿忍不住嘟囔了句。“今儿个您还不是只带着奴婢一人出来……”
说起她这个爱玩的娇主子便头疼,这回出宫未禀明便算了,今儿个居然还嫌李诚和李义碍事,怎么也不肯带出宫,惹得她这一路忐忑,生怕出了什么状况。
不似冬儿忧心,赵芙萦一双溜溜的大眼专注地看向两旁的街铺,瞧瞧有没有卖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繁华的京城总有许多数不尽的趣味,不管是市井百姓的生活、吃食或大街上的卖艺杂耍,全让她莫名地、无法克制地喜爱,这也是她为何一再扮男装溜出宫的原因。
这会儿她的兴致正好,瞧见有趣的玩意儿便买下,遇见可怜的乞儿也毫不吝啬,总是慷慨解囊济贫。
见着一锭锭碎银哐啷落进沿街乞儿的破碗,冬儿的心禁不住颤了下。
“六、六爷,出手这么大方,会不会引来麻烦?全街的乞儿会不会跟在咱们身后跑?”冬儿不安地问。光想那情景,她心里直发毛。
“那又有何妨?咱们又不缺银两,能济贫帮帮人是好事。”
父皇的天下,百姓虽过得富足安乐,仍是可见乞丐沿街乞讨度日。
她有银子有余力帮助人,不以为有何不妥。
冬儿岂会不明白主子的菩萨心肠,只是怕她涉世未深,这一举动会惹来大麻烦啊!
不知冬儿心头苦恼,赵芙萦突然顿下脚步,拿起路旁花钿摊上的饰物仔细端看。
银丝绕绞而成的手环上缀着錾刻精致的蝴蝶响铃,手一晃,响铃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手环叮叮当当的声音取悦了她,一双莹眸跟着流转兴奋的光采。
小贩见状,立即道:“小公子好眼光,这只银丝蝴蝶响铃手环不买可惜啊!”
“怎么个非买不可?”
“蝴蝶取其音‘福迭’,寓意多福;另外,蝴蝶也代表爱情长久、婚姻美满,最适合拿来送心仪的姑娘。”
眼前的公子身穿绣纹繁复的月牙白丝锦长衫,布面的光泽让他不消多问也知这位公子非富即贵,再瞧他执着手环的十指温润若玉,小贩更加肯定心中想法。
闻言,赵芙萦对着冬儿问:“瞧,这蝴蝶响铃手环好看不?”
即便宫里有享用不尽的美食、赏赐的华衣、罕见稀有的饰品琳琅满目多不胜数,但她就是喜爱民间的东西。
还没等到冬儿的响应,赵芙萦突然瞥见一匹未上鞍的墨色骏马由大街前纵蹄奔来,所经之处摊倒人翻,一片混乱。
惊见这状况,她忘了冬儿武功不差,怕她被不长眼的马给踢着,一把将她推到一旁。
没料着,她才推开冬儿,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觉一股疾风朝她直扑而来。
她回头一瞧,那匹发了狂的马儿在眨眼间已离她仅仅咫尺,耳边净是马蹄急促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
心陡然一凉,赵芙萦知道该立即闪开,可双脚却僵在原地,怎么也无法移动。
就在她以为自个儿会被马儿给撞飞的瞬间,一双健臂突然勾揽住她腰肢。
同时,一股和着草香的爽冽气息窜入鼻间,赵芙萦心一慌,仰高脸望了望。
是个男人。
视线顺着他突起的喉结往上移到他刚毅的下颚,她发现,男人轮廓分明,有着麦色肌肤,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浓黑似墨,那双深邃幽眸炯然精锐,极富神采。
被这样一个陌生却俊朗的男子揽抱在怀里,赵芙萦的心扑通直跳,忘了自个儿此时的装扮,粉白的脸羞得一片赧红。
“放开我!”
她挣扎着,一双小手猛推着他的胸口,却撼动不了他半分。
感受不到那赶苍蝇似的拍打,严硕垂眸近近瞥了“他”一眼后,饶富兴味地挑眉。
原以为救的是个小公子,没想到……竟是位姑娘家?
如珍珠般的耳垂穿了洞,纵使做了男子装扮,依旧掩不住娇态,瞧她眉如弯月、肤白如凝脂的模样,严硕忍不住凑在她耳边,调侃沈笑道:“男孩子可不会这么容易脸红。”
被人识破,她窘得粉脸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严硕看她窘羞不堪的模样原是想捉弄她,但俊挺的鼻尖不经意画过她颊侧,他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这张脂粉未施的娇女敕脸蛋女敕若凝脂,沁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直冲进鼻间,与他的呼息搅成一团。
无来由地,他胸口莫名兴起一股骚动,尚不及细思,倏然落入耳底的娇软怒嗔拉回他的思绪。
“你、你怎么可以靠我那么近……”
感觉陌生男子的气息暧昧地落在耳边,赵芙萦不敢置信地瞪圆双眸,窘得如玉般的耳瞬间腾上一股热意。
看着她脸红羞愤的模样,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察觉前方的骚动尚未平息。
他面色微变,倏地松开手,将她稳稳地送入人群之中后,径自向身旁菜贩要了条粗麻绳,嚷道:“前头的,让开!”
话一落,他霍然拔地而起,往远驰而去的马奔去。
赵芙萦尚不及回过神,便见他在转瞬间稳稳落在马背之上,手脚利落地以绳圈套住马颈,再利用麻绳控制住马儿。
见那如雷似电的利落身影,她心里不由得暗赞。
他的动作不但迅捷且优雅,在奔走疾驰之间竟不起半点烟尘。
其实皇宫禁苑中不乏这般身手矫捷的武官、侍卫,但从未有人像他如此引人注目。
她暗暗思索,这时,前方不受控制的马儿不甘被束缚,焦躁地人立而起、仰天嘶鸣,又引得大街上围聚的人群发出一阵惊慌。
赵芙萦跟着回神,朝男子望去,只见他单手握住粗麻绳,不知俯身在马耳畔说了什么,片刻,马儿居然平静了下来。
大街上,人们见他精湛的骑术,且在短时间内安抚疯马,不由得啧啧称奇、拊掌喝采。
见着身旁人们的反应,赵芙萦一颗心不由得跟着悸动。
正所谓“中隐隐于市”,匿于市井之中的人形形色色,擦身而过的,说不准便是江湖上的英雄侠士。
而那个在短时间里驯服疯马又救了她的男子英姿勃发,不正是她心目中以为的英雄侠士吗?
赵芙萦暗暗思忖着,目光不经意望向他的同时,正巧对上他朝她绽出爽朗的笑容。
只见一身劲装的男子咧嘴朗笑,那双大手气定神闲地落在马颈之上,温和而持续地安抚马儿。
迎向那直逼灿阳的俊朗笑颜,赵芙萦的心口没来由地窒了窒。
意识到自个儿奇怪的反应,她拍了拍胸口,却发现男子瞧见她的动作,唇边玩笑意味甚浓的笑咧得更大。
他带着调侃兴味的笑,让她落在胸前的手心虚地缩了回去。
男子瞧她那模样,毫不掩饰地朗笑出声。
即便热络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她还是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这可恶的男人!
赵芙萦又羞又恼地赧红俏脸,正犹豫该不该上前问他究竟笑什么时,人群中突地传来一声急呼。
“对不住,这马是我的!”不知由多远处跑来的汉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忧心问:“没、没伤着人吧?”
“是没伤着人,只是大伙儿被你的马吓坏了,有几个摊子被踹翻了,还有几个小娘子、小女圭女圭吃了惊,得找师婆收惊定神。”
“唉!我会负责。”汉子懊恼地叹了口气,暗自酌量着身上的银两究竟够不够赔。
看穿他的为难,严硕开口道:“我和这匹马挺投缘的——”
不待他说完,汉子眸光兴奋地湛亮。“大爷买它吗?”
这匹野马脾性烈、野性难驯,气坏了几个客人,闲养了几个月乏人问津,今儿个还闯出祸。
留或不留,都教他头痛,若能趁此卖出,不啻是件好事。
严硕咧嘴朗笑,大手轻压马背,利落地跃下马后道:“这匹马龙颅突目,平脊大月复,重而有肉,日后若驯服,肯定会是一匹能跑千里的好马。”
听他这一说,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问:“当真?”
他大手轻拍强健马背,不疾不徐笑道:“能假吗?瞧这马鼻大目大,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哼,光看鼻和眼便说这匹疯马是能跑千里的好马?你又是如何断言?”
也不恼对方无礼质疑,他嘴边那抹笑未曾褪去。“人有面相,马也有马相,瞧这马的眼耳口鼻便知,它只是未遇伯乐的良驹。”
听他这一说,众人朝他投以怀疑的目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没瞧见人们定在他身上的目光,严硕抚着马继续道:“耳小则肝小,肝小则识人意。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你是这么匹良驹,没错吧?”
最后,他浑然无视身旁好几双眼睛盯着,径自和马对话,语气有着怜它的无限惋惜。
即便他眼中只有马的神态太狂傲,但那带笑的嗓音温沈有力,无形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疯马的主人讶异于他说出目辨马匹良劣之法,惊愕地问:“大爷不但身手俊,原来也懂马?”
“好说、好说。”被人一赞,严硕豪迈地朝他抱拳施以一礼。
他的话才落,不知由哪儿蹦出的大爷听他这番言论,居然出价与他抢买这匹闯祸的疯马。
严硕也不坚持,大大方方把马让给对方。
疯马虽优,但在京中他住处是密卫部公宿,又不时出任务,实在没余力照顾一匹马。
由他们议价,严硕径自步出人群,远离那团混乱。
脚步一踏出,他的目光直觉往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扫去,可她早不见踪影。
没见到她,他心底掠过一抹没来由升起的淡淡惆怅。
惆怅……原来自己也会兴起这心思,他自嘲地扬了扬唇,甩开脑中不该有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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