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落将自己深深没入巨大的浴盆之中,将颈枕于木盆边沿,一双眸细细看着屋内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竟然眨眼间都属于自己了。想到朝在咸阳城暮入深宫,感慨一切简直如梦似幻。
“晏大人。”一个娇柔女声在门外轻唤。
“谁?”晏落浑身一紧,已呈戒备姿态。
“奴婢春桃,奉扶苏公子之命前来侍候大人。”透过门上隐约人影,依稀可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宫女模样。
“退下吧。这里没什么可侍候的。”让一个宫女来替自己沐浴,这岂不是要乱了套?
“可是……”那宫女似是为难。
“我自会向扶苏公子禀明。你尽避退下就是。”晏落说时,已扯过身后木架上的衣衫草草穿上。
“向我禀明什么?”伴着问话,门已被应声推开。
虽知道为了方便保护扶苏,自己的房间与其比邻,但却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闯入。晏落慌忙拉紧衣衫,“我入宫是侍候公子的,哪有侍候人的人还要人侍候?”
扶苏听到他一段饶舌之辞又瞥见其面色微赧,眼中含笑,“晏落你即使面对巨力壮士都不曾露出半分难色,怎么才一个宫女就羞得面红如女儿家似的。”
“让扶苏公子见笑了。晏落山野村夫,不惯被人侍候。”见扶苏一双深瞳毫不避讳地含笑凝视自己,晏落尴尬地解释着。
“是我欠虑了。明日派个机灵识趣点的宦官来,你也就不会这样拘束了。”扶苏打量着眼前神色尴尬之人,揣测他是本性使然,还是做戏让自己相信他不是贪花贪逸之徒?
“不用!不用!”一听到苏扶要改派宦官,晏落连声拒绝,“属下真的不用人侍候。”
“这是命令。无事时你不休养好,又如何能保我昼夜安稳。”扶苏悠然反问,玩味着他言行间的局促。
“属下遵命。”无可奈何,只得行礼道谢接受了这个恩赐。
虚扶晏落之时,扶苏注意到他那沾了水滴的长睫。心念微动,不由想起那个早已被记忆尘封之人。
见扶苏突然注视着自己不语,晏落茫然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见他动作如此率真粗鲁,扶苏淡然一笑,“你早些歇息吧。明日别忘了去中车府令那里入册。”
目送扶苏远去,晏落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已无力瘫坐在地上。老天。这入宫的日子果然不似宫外。才第一日,他便如此提心吊胆了。
难道自己的命真是与这深宫相克?那自己再次逆天地踏入宫中,究竟会不会引来又一场祸事呢?可是……自己想要的,不也正是一场安灭之祸吗?
从来不认床的人,多年未睡如此香软的床榻,竟会因为不惯而分外怀念起那硬板床来。不禁摇头轻笑,看来自己还真是无福之命。
好不容易熬到东方微白,连忙下床穿鞋。没忘记还要去赵高那里办入册的事。
兴冲冲赶到中车府,却未料守门的太监耷拉着眼皮,望也不望他一眼,生硬地回道:“中车府令刚刚离开。你晚些时候再来吧。”
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本一心一意想见见那个似乎不将扶苏放在眼里的赵高,谁知道他一清早便没了踪影。
想到自己方才由宫女领着,七绕八拐走了好久。这宫殿看来也不是怎么大,定是那宫女带自己绕了远道。这样一想,便生出自己探路而回的念头。于是凭着记忆随意穿梭近道,却被忽现眼前的一条蜿蜒小道吸引停下了步子。那小道两旁用石子砌起两尺高的护栏甚是好看。晏落一时顽心大起,轻轻跃上护栏,在那一寸宽的石子道上左倒右歪地小心前行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待玩得有些乏了,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迷了路。正想顺着原路返回,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下看到了匆忙疾行的赵高。
中车府令?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晏落左右张望了一番,实在猜不出这里究竟归属何人。
“不如索性跟着赵高,看看他究竟要去哪里。”
主意一定,晏落施展轻功,悄悄尾随赵高。一路紧跟,只觉越走越入宫殿深处,不仅高楼玉宇渐渐不见,连那来来往往的宫女宦官也一个不见。
怎么咸阳宫内还有这样荒寥的一隅?莫非是皇上的冷宫?那这赵高偷偷潜入皇上冷宫又所为何事?
正思忖间,突然发现赵高不见了。左右寻之,但在隐蔽墙解处有一半人高的铁门虚掩,锈迹斑驳。
晏落一个跃身,稳稳落在铁门前,却在手触到那刺手的铁锈时止了动作。
万一里面藏了中车府令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自己岂不是惹祸上身?想着,晏落收回手便准备离开。
却被由门敞开处传出一曲妙音勾住,竟然移不了步子。那悠扬琴声如戛玉鸣球,万壑松涛,清婉欲绝。令人恍如误入瑶池凤阙。
晏落正听得入神,忽在这天乐之中又混入一丝绕梁音——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晏落一惊,这词中之意,分明是在抱怨门外之人过门不入。抚琴唱曲之人莫非有神通之能?否则从何得知已自己门外偷听?
不待晏落细想,歌声戛然而止。门自内打开,探出身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中车府令赵高。
“晏落参见中车府令。”晏落见是赵高,赶忙垂首行礼。
“你为何会在此地?”赵高冷声问,同时已自门内而出并随手带上了门内风光。
“属下……属下一时走错了道,误闯此地。”
“呵。”赵高冷笑一声,目中露出一丝与英武面容极不协调的阴狠来,“是因为有大皇子撑腰,所以未将他人放在眼中吧。”
“属下不敢。”晏落完全没料到赵高会这样不给情面地直斥自己,甚至连扶苏都带了进去。
“晏落,别怪赵某人没提醒你。”赵高说时,唇边溢出一个含糊的笑来,话语却半点也不含糊,“若再靠近这禁地一步,无论你身手多了得,都断叫你没有生还之路。”
晏落对上的那双眼,不由心上一颤。好冷的一双眼。究竟是怎么样的往昔,让这人会有如此一双寒彻人心的眼。
“晏大人,您回来了。”
晏落还未迈入屋内,便被一张迎面而来的笑脸给惊住,这个小宦官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里?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晏落沉着脸厉声问道。
“大人……小人……小人是扶苏公子派来侍候您的。”那宦官被晏落吓得话都说不利落。
晏落点头,这才忆起昨晚扶苏曾提及要给自己指个宦官的。没料这皇子办事倒是利索得很,才大清早,人就已经到了。
“起来吧。”晏落说时语气稍稍转柔,“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一听,连忙答道:“小人姓高名升。”
“呵。”高升?这个名字还真是讨彩头。不过,怎么总觉得扶苏是故意给自己这“落”找来个“升”的。
“晏大人,扶苏公子方才吩咐,让您即刻就去他屋内。”扶苏公子可是主上的主上,高升不敢怠慢了。
“知道了。”
晏落大步跨出房门,叩响了隔壁扶苏的房门。
“谁?”扶苏低缓悦耳的声音自房内传出。
“回公子,是晏落。”
“进来吧。”
推开房门,古朴雅致顿现眼前。这还是晏落第一回得见扶苏房内布置。若不是早知其身份,还真道是哪个风雅儒士的居所。
扶苏搁下手中毛笔,“你来了。”
晏落诧异地注视着那根前端插着密密畜毛、后似管筒的奇物,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何物。
“这是蒙将军做的毛笔,前端是狼毫。”扶苏见他一进房便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毛笔上,搁下笔来为他释疑。
“毛笔?派何用场?”晏落兴致勃勃地问。
“可沾墨直接书于竹简、帛布上,而无须刀刻。”扶苏说着,沾了些墨示范给晏落看。
“此物果然妙极。”晏落目不转睛望着那小巧玲珑的笔,当真是比刀笔省力许多。这样好的东西,也只有深宫里的皇亲重臣才能享受得到吧。
“未必真妙。若非蒙将军般神勇,想得狼豪,谈何容易。”何为妙,能者之能罢了。
“羊毫兔毫难道不行?”纵然是毛质柔软了些,但只要将毛扎得密些,应该也能书写才是。
“毛笔之事自有专臣负责。我传你来,另有要事需你去办。”扶苏说着,踱步至窗前,放下抵窗的竹竿。
“公子请吩咐。”
“这里有二十两白银。你去见一个人,将银子给她。”扶苏指了指桌上早已放着的钱袋,“不过,万不可泄露是我派你去的,只道是负她之人相赠的银两即可。”
晏落疑惑地看着桌上银两,“我在哪里可以寻到此人?”
“城东留乐楼。那女子名唤音娘。你让她拿了银两去买田置宅,寻得良人便嫁了,别再思念负她之人。”扶苏说时,手中那支沾了浓重墨汁的笔,正在竹简上龙飞凤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