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看着太后发上新冒出的几绺银丝、瞬间佝偻了的背,轻叹:“一边是庞大的亲族血脉,一边是亲生的儿子,您如今不也糊涂了吗?”中间立场模糊,精明威严的太后不也装起了糊涂?
“哀家倒宁愿自己真个糊涂些!”太后背着身子,不欲让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老鹰逐鹿,哀家在宫城之中只看到鹰飞过的影子,却能清晰看到鹿的动向。看不清的,只是哀家心中的隐患;看清了的,哀家才不得不装了个糊涂!”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鹰是皇家的隐患,皇家那只被老鹰盯上的鹿,才是她真正想要偏袒的一方,正因为看清了儿子的动向与意图,她才不动声色,以防如家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从她这里探得口风,把不利于皇上的一些消息传出宫去!
如意听得懂太后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直平静的脸色这才波动起来,“鹿的动向?”一向仁慈温和如慈菩萨的皇上如此倚重宰相,朝中大事都托付给了大臣,闲时便在别业中射猎游玩,他还能有什么动向?难道……那张温和无害的笑容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太后终于回过身来,叹道:“哀家的皇儿心里头藏了事,就会像哀家一样背过身去暗自思考,回过头来,他却是一脸的笑。唉,知子莫若母,自打他见了哀家就摆出赔笑的脸的那个时候起,哀家就知道自己也在他防范的圈子里了,谁让这个当娘的也姓如也是如家女子呢!有时候,看着皇儿那张温和得一成不变的笑脸,感觉就像看到了一张诡笑的面具,哀家心里头发寒哪!可有什么法子呢,帝王薄情,只知紧握皇权,独掌乾坤,旁的事物都入不了他的心!”母子二人分明有了隔阂,一个却当面赔笑,温温吞吞地应付了事。一个则装作不知,还得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当雏鸟,时不时仗着母后之尊,严加管教一番。皇宫里不论身份高低,人人都戴着面具在做戏,多可笑、多无奈!
如意听来颇为惊心,太后今日为何对她说这些心里话?这些话不该说也不能说!后宫的女子得把心事藏起来,少听少问。她身居皇后之位,虽不屑于戴上厚重的面具,却同样平静了面容,端庄如一尊塑像,有些话,太后愿意说,她却不能听!“您是累了,该回去歇着!”
“如意啊,有些事,你还蒙在鼓里!”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拍,苍老孤寂的心向一颗同样孤寂的心徐徐敞开了,“三年前,选秀入宫的本是如家云英未嫁的二女儿,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意,点了你入宫!”
原来不是父亲的主意。如意默默点头,不欲追问皇上当年的意图,太后却径自说了下去:“皇上点你入宫是因为他知道你与人镜府少主人两情相悦,已许下海誓山盟!”
一听此言,如意这才震惊地抬起头来追问:“皇上知道此事?那他为何……”说不出“棒打鸳鸯”四个字,因为选秀之事发生在那个人毁婚之后!
“皇上知道你心有所属,才放心让你入宫,换了如家其余几个女子,他定然不放心!”当年发生的事,太后也是知情人。事隔三年,今朝由她口中娓娓道来,事件背后的真相终于一点一滴地揭晓,“当年,人镜府的少主人初次入朝为官,皇上就暗中授意他秘密查办尚书令如兖结党营私一事,那时的皇上就有敲山震虎的意图,欲削弱日渐壮大的宰相党势力,此事牵扯到朝中很多官员,他们互相包庇,朝中若有一人胆敢出面弹劾宰相,就会引得宰相党群起围攻,明里打压暗施毒手,令皇上再也抽不出人手干预此事。那年,一个十七岁便世袭一品官职的少年如初生牛犊,一身是胆,毅然接下这棘手的案件,由地方官行贿一案入手,从一根极细微的线索牵出宰相结党营私的惊天内幕,千里奔波,探察如家在京城外纠集的势力和非法的产业,收集至关重要的线索。这小小少年有胆有谋,暗中调查搜集了许多铁证,宰相党竟浑然没有察觉!”
语声一顿,太后面露钦佩之色,追思那少年当年凭着一腔忠愤、一腔热血,铁胆单骑追案千里,那是何等胸怀、何等气节,愧煞朝中数以百计的所谓忠臣良将!
如意轻轻一叹:那时的他,肝胆煦若春风,气骨情如秋水,令她一见倾心,非君不嫁!而今,他却变了……一切都变了!
太后也长叹一声:“凭一己之力,他竟能撼动朝廷一股强大势力的根基,毁了如兖在京城以外蓄意经营的产业、势力,只可惜……如兖最终察觉他在暗中进行的事宜只因为小女儿的一句抱怨,抱怨情人已有一月之久不来见她,抱怨他查什么案子以至于冷落佳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早朝之时,宰相夺了先机,先发制人——他率同百官一齐向天子递了辞呈,跪地请辞。天子不准,这班臣子竟纷纷告了病假,不来上朝,不去处理各部事务,朝政荒废一日,人心渐乱,谣言四起,社稷动摇,这是何等大事!皇上最终只能退让,以怀柔之策重新拉拢并倚重宰相党的势力,九五至尊竟也无奈地向臣子低头妥协了!”
语声再顿,轻拍于如意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一握,太后脸上被无情岁月打磨的道道沟纹颤曲,一叹、再叹、三叹:“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皇室纡尊降贵,与臣子妥协,待查案之人手持辛苦搜集来的宰相党累累罪证,披星戴月赶回京城,进得宫门却被皇上问罪,所有证据落入宰相党手中进行销毁,忠臣却被宫中禁卫兵押向天牢!”
如意听到此处却是一笑,“奸臣当道,皇上被逼无奈,表面妥协,心中又怎忍治罪忠臣、亲手铲除唯一可对抗宰相党的一方忠义势力?”忽然想到半月之前,皇上接到六国挑战书,命五品以上的各方职官齐来朝中议事,为了不使宰相起疑,偏又摆出不想让不毛山那位一品县令入京的明确态度来,惺惺作态去亲近奸佞,疏远忠臣,这“老好人”看似温吞的性子,实是心怀一个“忍”字!皇上的忍耐并非退让,而是在等待最佳时机!想必这三年来不毛山中那一位也在忍,却不知他报给朝廷的“丰功伟绩”——臭水沟里的一尾鲫鱼、一枚鸟蛋……这些看似可笑的举动,究竟包含了怎样一种深刻的暗示,是暗示时机即将成熟吗?恐怕只有皇上本人知道那些东西暗藏的含义。三年磨一剑,亏了皇上沉得住气!如今又故意在宰相面前,摆出与忠臣亲密暧昧之态,意图让如兖转移视线,把敌对的矛头直指那名忠臣,然后……皇上趁宰相的注意力被转移时,暗中有所动作?!脑中电旋,慧人儿在这瞬间想透了许多事,心中一根弦也逐渐绷紧!
太后颔首道:“少年在那种情形下似是明白了皇上的苦衷,不惊异不气恼更不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暗自留心了皇上冲他打的一个手势,趁场面混乱之际,抽身而逃,由庆阳宫内一处暗道逃出宫去。皇上自然得亲自率领禁卫兵去追,追到外城城楼下,宰相党羽见他高高站于城墙上,已无退路,就当着城下围来的百姓一遍遍数落他的‘罪行’,迫他自行了断!站于城墙上的少年一言不发,不作任何反驳,只等那些人数完他的罪状,他反手一剑割了右手腕脉,以喷薄而出的血在城墙上画了一幅松涛图,城下百姓见那血色松涛,竟都明白此图的寓意,纷纷含泪下跪求皇上开恩……他却从十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如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泛白,慧黠如她,听到此处,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却紧咬下唇,迫着自己往下听。
“城下哭声一片……民意不可违!宰相党难犯众怒,终于退让一步,由着皇上法外施恩,将那生死未卜的少年抱上马车,贬往东陲边境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不毛山中。断了皇上的一条‘膀臂’,如兖又想与皇上攀亲,稳固自身势力,皇上也正有意安抚大臣,便顺水推舟把如家女子接入宫中……”
“为什么是我?”官场权力斗争的漩涡为什么偏偏将最无辜的人卷进去?答案呼之欲出,她仍不甘地问了这一句。
“如兖几个女儿当中,只有你不愿曲意迎合他人,如家也只有你与人镜府的少主人最亲近,皇上不敢收如家女子,不愿助长宰相的势力,但,当时被事态所迫,反复权衡之下,只能收下一个爱上了父亲敌手的如家女子!”太后吁了口气,“如家小女儿重情,淡薄名利,虽做不到如哀家这般嫁入皇室便一心只想维护皇家尊严,皇上对你却很是放心。”
“是啊,这个如家女子不过是他用来怀柔宰相党,平衡各方势力的一颗棋子,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如意面泛冷笑。
太后听出她言中深深怨念,叹道:“哀家早年在宫中侍奉先帝时就耳闻如家小女儿爱笑,笑容灿若春花!真个在宫中见了你,你却从未那样笑过一回。”
“笑?”如意凝在唇边的冷笑渐渐扭曲,目中挟怨带恨,“多情反遭无情误!此生已无幸福可言,怎能让我再笑得出来?”
“如意……”太后长叹,“其实当年毁婚的不是他,是你的父亲!”
“姑妈!”如意猛地掩住双耳,不想听不想追问,当年的他若真心想娶她,何不冲破所有阻力,携着她远走高飞?姑妈重提往事,不过是站在皇家的立场想劝她前去阻止父亲所要做的大事罢了。既然这些男人都这么热衷于玩弄权术,情之一物在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何不由着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所爱上的那个人,他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你!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罢了!”这个侄女有时确也固执得近乎偏激!太后硬是拽下她掩耳的双手,肃容道,“当年的你执意要嫁给人镜府的少主人,你父亲深知用强硬的手段拆散这段姻缘,势必会逼死自己的女儿,于是表面应允,暗中却派出杀手中途拦截、行刺未来的女婿,结果误刺了他身边一个名叫墨玉的女子,那女子以身躯挡下了本是射向他的冷箭,死在他怀中。他虽悲痛不已,却仍负伤赶回京城,打算先入宫中把搜集来的铁证交给皇上,再急速接你出府完婚,而后远离是非纷争,从此与你双宿双飞!怎料一入京城却遭皇上反戈相向,坠下城楼后,生死未卜便被人押往东陲边境。他心中若没有你,又怎会在性命垂危时还念着你的名字?他若是薄情人,又怎会在得知皇上将你选入宫中时吐血不止?毁婚书是你父亲托人伪造的,他不能及时赶至,这误会便再难澄清,若非皇上暗中派去的御医回来禀报,哀家也不知这少年竟是如此重情重义!命运弄人,你入宫之事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只有独自咽下血泪,不再作任何解释,只盼你尽快忘情于他,此生过得幸福,便心满意足!”说着说着,看惯了宫中薄情事的老太后也不禁红了眼眶。
如意神情剧震,白着脸颤身站起,踉跄后退几步,只觉一阵天昏地暗,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她再难听到,耳内嗡嗡作响,四周的景物在旋转,宫娥们的脸都变得扭曲、模糊,扶着柱子,踏着虚浮的脚步,踉跄着走出宫殿,凉凉的晨风迎面吹来,她深吸一口气,冲着东门方向猛然拔足狂奔而去!
东门校场外面设了哨卡,如意奔至哨卡处,眼前突然一黑,竟遭人蒙住了双眼、口鼻,强行拖拽了一段路,待双眼能视物时,她已置身在了一处营帐,如兖阴沉着脸站在她面前。
“我要见他!”她的双颊浮起一片异样的潮红,双唇颤启,“求您,让我见见他!”
如兖如老鹰般犀利的眼神盯着女儿,沉声道:“这个当口,别来给我添乱子!”
“我要见他!”她失神般喃喃着,猝然握紧双手捶向父亲胸膛,“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伪造毁婚书?为什么要剥夺女儿此生的幸福?在父亲眼里,女儿只是一枚棋子吗?你说呀说呀!”
啪——
如兖突然扬手重重扇了她一个巴掌,怒道:“羊知跪乳之恩!你是我如兖的女儿,理当孝敬父辈聆听教诲遵从为父的意愿!没有我,哪来的你?当儿女的不知孝顺,天打雷劈!”
如意伸手抚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眼中淌下清泪,心口拧得湿漉漉的,冰冷冷的感觉透入骨血,“我不是你生下来便要利用一生的工具!你怎能如此自私?”
案亲居然在她心中播下仇恨的种子,不止一次地欺骗利用她!案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奢求!痛心疾首之余,她已无话可说,默默擦干泪水,默默转身欲走,耳边却听得父亲阴冷的话语:“他不会来了,你那枚相思扣已成功地将他挡在苍龙门外!你就老实待在这里等着看为父翻手作云覆手雨!”言罢,往她脚下丢来一物,那是一枚沾满猩红血色的相思扣!
染血的一份相思——无望的情感!
颤手将它捡起,她眼角突然沁出一滴血珠,心口仿佛被掏空了,阴寒的风灌了进去。她抱着剧颤的身子缓缓蹲下,那颗裹血的泪珠沿苍白的脸颊滑落,啪嗒滴在紧攥手中的那枚相思扣上,与他的血融合在一起,满目血染的悲伤!她蜷着身子,哽咽声闷在喉咙里,如泣如咽的凄切悲沉!
幡然悔悟的是她,追悔莫及的是她,这世上可有悔药?哪怕以命去换,她也愿意!
“相爷!不好了!人镜大人、人镜大人来了!”
猝然闯入营帐的话语如电光劈开层层乌云,如兖面色骤变,如意猛然抬头,流泪的眸中迸出惊人的亮彩!